他燃起了桌上小香炉里的盘香。

    这香隐隐约约带着些她身上的馨香,钻入他的鼻腔。

    清香流淌,几近透明的烟雾缭绕着烛光,化为绳索,勒住了他的心。

    深深将这香味吸入肺中,裴誉亭向后靠在了椅上。

    或许,嫁去西戎也不是死局。

    如若前些日子被发现的那枚玉佩真是萧玥的,若是被皇后知晓,也必会设法逼她上了死路。

    此时嫁去西戎,也算是及时从这风波中抽身而退,从此远离了长安的风风雨雨,远离朝局之中暗箭难防。

    西戎此去遥远,凭她的才智,在那处设法立身自是不在话下。

    长安中的案子纷乱繁复,那幕后之人出手也是迟早的事,届时顺藤摸瓜,查出八年前先皇后之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样也算是替她了了心愿。

    裴誉亭再次深吸了一口满屋的清冽之香。

    从前也未曾发觉到,他竟如此在乎她,是令他不可思议地在乎。

    他还是想知道的是,离了长安的大理寺,她是否还会时常念起他的名字。

    只是经此一别,日后便不复相见了。

    没可能的事没有多想的必要。

    他在心底告诫自己。

    可是世间最难遏制的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香雾卷起被深埋心底、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直面的情思,在风中潜滋暗长,难以抑制。

    *****

    这几日府上的气氛都凝重得紧,连暮桃棠雨这种侍奉在主子身边的婢女做事都情不自禁放轻了手脚,生怕触了自家公主的伤心事。

    用过早膳,也将碗底的药汁饮尽,萧瑾轻轻开了口。

    “宫里的随嫁之物想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是。”棠雨低头道。

    “府上的东西也快些收拾吧。”

    桌前的侍女二人相视一瞬,躬身应了“是”。

    “我们真的要离开长安了。”

    抬头望向窗外,药汁的苦涩上涌,她眼眶酸了酸。

    这便是公主的使命,逃脱不得。

    为国而嫁,一去千里。

    红衣出塞,可抵万兵。

    不知自己往窗边看了多久,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眼眶,说不出情绪。

    这好几日过去,她终是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自己的余生一眼便能看到头,她竟是比想象中的坦然。

    唯二的遗憾,便是不能亲手将母后这案的凶手绳之以法,不能亲眼看着皇兄登基为皇。

    还有……

    不过这不能算作遗憾。

    她打住了自己的遐想。

    有缘无份之事本就不能强求。

    听着风声,二人之间一幕一幕便清晰地回放在了她眼前。

    是错觉吗?

    他的温度是那般真切,她分明感受到了某一刹的爱意。

    一刹又一刹,拼贴着她的幻想。

    世间爱意本就难测。

    是皇命难违,爱意难言吗?

    萧瑾止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没有这两道皇命的话,他们会有可能吗?

    可是坊间的说书人说过,若是二人真心相爱,天王老子下凡也分开不得。

    还是他的情意不够真切吧。

    依父皇的圣旨,西行出城的那日,他也会同她一般,着一身喜袍。

    玄色的衣裳穿惯了,萧瑾想不出他一袭红衣的样子。

    那道高大的身影总在她心间挥之不去。

    虽然他平日里总办案繁忙,但也要常注意身体才是。

    看着窗外的树枝摇动,萧瑾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这不是她这个自顾不暇之人该关心的事。

    罢了。

    思绪重新回到了眼下,她叫了暮桃、棠雨及赫远三人来了身前。

    “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明日再收拾一日便可大致收好了。”棠雨回道。

    “金银细软这种值钱的尽量多带些,还有皇兄之前送来的夜明珠和府上的各种香料可别忘了。”

    “是,奴婢都记着呢”

    她又将头转向赫远,“我此去西戎不知归期,长安的事便都要交给你了。”

    脸上有了急色,赫远连忙单膝跪下,“赫远但求与公主同往西戎!”

    “若连你都走了,便没人能完成我想做的了。”萧瑾欲弯腰扶他起来。

    “我们好不容易招买了些人手,眼看离当年的真相越来越近,万不能此时放弃。”

    “这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见她心意已决,赫远眼眶有些发红。

    “一定要找到当年的凶手。”

    “属下定不辱命!”

    扯了扯干涩的嘴角,萧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公主,那我们的香铺怎么办?”棠雨问道。

    站起身来,萧瑾走到柜前,拿出了一个玉佩。

    瞧着这玉佩眼熟,暮桃靠近辨认,道:“这是……兰隐阁的谢掌柜给的?”

    “没错。”萧瑾将这玉佩递与了身前的赫远,“我走了以后,你且先尽力将铺子开着,这样也有个来钱的地方,毕竟你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

    “若是经营困难,便去找谢掌柜帮忙。”

    “香方都在我铺子中的柜子里,你知道的。”

    赫远点了点头,对着萧瑾有些说不出话。

    “公主……可还要在去铺子里看看?”暮桃也红了眼眶。

    缓缓起了身,萧瑾轻轻道:“走吧。”

    推开店门,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

    这是她在长安努力生活的痕迹。

    抬了步子,纤细而白皙的手指划过一排排木架,沾染了屡屡香气。

    最初开了这香铺只是为了个来钱的路子,如今钱是赚到了,这间铺子却也在她的生活里刻印得愈发深。

    她一步一步向铺子的深处走去。

    几日没开张,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

    “你们说,我还有机会回到长安吗?”

    “会的,”赫远答得干脆,“只要公主想,赫远万死不辞,也护得公主平安归来。”

    “你说笑了。”萧瑾没有转身,语气苍凉。

    一去千里,身担邦交之任,早已身不由己。

    大婚之前须操持之事繁多,后几日不知不觉便在各种繁琐的事情中消磨了去,一眨眼便已到了西行的前夕。

    忙了好几日,萧瑾累得只想躺在榻上用被子将自己卷起来。于是还没用过晚膳,她已然呼吸均匀,合上了双眼。

    待她再次醒来之时,晚膳已是冷的彻底。

    依她的吩咐,桌上摆的都是清淡之食。

    繁星点点,在窗缝中溜入了寒风。

    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了。

    她的心早就在这几日的各种琐事中麻痹了。

    “公主,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暮桃推了门进来,递给她了一个小盒子。

    锁扣精巧,在她手中应声而开。

    是一颗朱红的药丸。

    假死药。

    到时她只需服下这药,皇兄便会派人处理好身后的所有事。

    想必将这药寻来也费了他不少功夫。

    “收下去吧。”她将手上的物事合盖递了暮桃。

    “公主用不上吗?”

    “嗯。”

    “用不上了。”

    她只是担上了自己应尽的义务。

    一旁的木笼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萧瑾回过头去,只见灰白的小爪正不安地扒拉着笼子。

    开了木门,她伸了手进去抚摸着小兔子的后背。

    “明日我们就要往西戎去了。”

    “你也害怕吗?”

    从一旁拿了小块的菜叶,她给那亮晶晶的三瓣嘴喂去。

    立起的双耳轻轻摇动,带了些温度的绒毛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她的手心。

    那他呢?

    他会担心吗?

    想到那抹玄色的衣袍,萧瑾仍是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那丝期待。

    “备车吧。”纠结片刻,她终是开了口。

    “这么晚了,公主要去哪儿?”

    “裴府。”

    “可是……”棠雨用眼神堵住了暮桃剩下的话。

    从正屋前到府门口,早已由宫中来的人布置得喜庆。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散发着晃眼的亮光,她不禁对自己这座居住已久的府邸有些陌生。

    夜间寒凉,她未带手炉,只将自己的手紧紧缩在袖中。

    真正到了“裴府”的牌匾之下时,手指僵硬,她却有些不敢伸手叩门了。

    静立半晌,萧瑾拉起了门环,轻轻地撞了撞门。

    月色在寒夜里清晰而沉寂,月光摇曳,显得墨色的天空深邃而孤独。

    没人开门。

    她再次叩了门。

    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以至于空气凝滞,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沉重的门缝不知何时逐渐扩大,那张熟悉的面庞在夜色中映入了她的眼帘。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及半臂之长,瞳孔中皆显出了对方的人影。

    裴府也已被装点得喜庆而红火,灯笼摇曳,在地上投射出二人的身影。

    “公主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你猜不出来吗?”萧瑾向前踏了一步,缩短了二人的距离。

    她身上的馨香丝丝缕缕地扑入裴誉亭的鼻中,这香味入肺,不知不觉上了瘾,让他无法割舍。

    裴誉亭没说话。

    又向前迈了一步,二人脚下由门槛相隔,萧瑾的鼻尖就快要碰到他的胸膛。

    “你带我走吧。”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便从口中脱出。

    浑身的血液都涌入了脑中,裴誉亭有些无法思考。

    他差点就要开口应了声。

    张口运了气,他终究将那个“好”字生生憋在胸中。

    他不敢看向她。

    只此一眼,便情如潮涌,再难自禁。

    可偏偏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仰起,直直盯着他。

    夜色清冷,鸦羽似的双睫摇动,给这对眸子蒙上了湿漉漉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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