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史载厉帝江照,性情严酷、刻薄寡恩;置暴法徇苛律、任用奸佞、残害忠良;于天和末年,抱病而亡。”

    江照死后在人世飘荡了些时日。

    他看着继位的皇弟废除新政联合世家,看着为兴土木大加徭役,也看到史官如何评议自己。

    刻薄寡恩……残害忠良……

    这样辛辣的话语没能让江照有任何波动,他像个局外人一样,细细回想自己的一生,觉得这话还算中肯。

    他这一辈子,与皇权与世家博弈,不知沾过多少血。想来表哥的昭雪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应,他理当在煎熬中死去,也当得起昏君二字。

    他并不怕死,只是愧见故人罢了。

    可没想到断了气后不见黄泉地狱,也不见阎罗厉鬼,只是一抹孤魂在天地间游荡。

    他想,似自己这等罪孽深重忘恩负义之辈,果然是天地难容。

    正文

    江照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暗室幽宁生凉,秋风曳地作响。

    “殿下?”守在一旁的内侍听见声响便躬身凑了过来,“殿下是被吵醒了?小人这就让那帮奴才去将叶子扫了!这帮偷懒的贱皮子……”

    江照轻轻拭去了额头的汗,眼神中的迷茫缓缓散去,他摆手拦住内侍,声音沙哑的道:“不必。”

    不必做什么,就这样让他静静缓一缓。

    他披衣起身,扫过面前高大古朴的玉石屏风,两侧造型繁复的博山炉,以及从其上蟠龙的口中吐出袅袅香气。

    无一不让他陌生又熟悉。

    这里,是他做太子时的寝殿。

    他竟然回到了十四年前。

    已经归来几日,他仍然觉得像光怪陆离的一场梦,梦里他还是个被皇帝厌弃的太子,而他的表哥,谢元,此时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从梦里那些狰狞的过往中挣扎出来,醒来的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

    他颤抖的手慢慢摸到枕边的玉佩,当年被人寻衅摔碎的玉佩也还在,他摩挲着上面温暖的纹路,这块价值连城的宝玉据说有镇静安神的功效,是表哥的父亲,战死沙场的大舅舅在七岁那年送给他的。

    江照闭上眼,将玉佩收进怀里,决定从今以后不再示于人前。

    他生母谢家绵延百年显赫一时,像这等宝物便是皇家也不轻易得见,几个舅舅心疼妹妹,后又怜他年幼丧母,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来。

    江照前世心中喜爱,却不懂掩藏,这等贵重的东西他房里库中随处得见,早就招了别人的眼,也惹了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不悦。

    晋历三朝,国祚尚稳,江家虽居皇位,可比不过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他的父皇前世用他,也不过是逼他用谢家开路。

    清贵兴盛的谢家啊,族中弟子个个文成武继,做了他的替死鬼、刀下魂,与世家分阵对垒,最后被皇帝收割,成就了他的大计。

    他的表哥谢元,甚至身败名裂饮恨惨死。

    江照慢慢弯下身去,胃部剧烈的疼痛让他蜷成一团。

    “殿下!”内侍连忙过来扶住他,“您怎么了?快请张医师!叫张医师来!”

    疼痛是让一个人摒弃杂念的方法,江照听不见耳边的兵荒马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表哥,保住谢家。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室内静得可怕,隐约听得见“沙沙”的声音,江照慢慢转头,模糊得看见屏风后,一个青袍人在案边写着什么。

    内侍阿单时刻注意太子的动静,见江照睁了眼连忙过来,小心翼翼轻声道:“殿下,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刚刚张医师已经为您施了针,小人马上为您煎药去。”

    江照被扶着坐起来,那边,青袍人也开好了药方,隔着屏风拱手道:“殿下早年病根未除,近些天又神思郁结,方有今日之事。”

    “下官已为殿下调配药方,最好能搭配一些温补的药膳,殿下会好得快些。”

    江照沉默的点头,心思却不再这里,而是想起了前世。胃病确实是他的老毛病了,上一世表哥还特意去北疆为他寻来了药方。

    可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药方。

    阿单上前道:“劳烦张医师再写份药膳单子,殿下这儿可不能耽搁。”

    青衣人微微顿首,“单总管放心,下官已经备好,还请总管按时叮嘱殿下记得吃药。”

    “下官告退。”

    阿单连声道谢,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太子目前还在禁足之中,东宫前有御林军把守,按皇帝的一贯脾气,这个时候是不好去请太医的,而冬宫内得用的只有张医师一个,所以阿单愈发恭敬了。

    他拿着张医师给的药膳单子,又嘱咐身边的药材童子服侍好张医师,有些焦急地走来走去。

    殿下的药不亲自盯着他不放心,这东宫虽是太子的东宫,但也少不了暗处的钉子,不然太子也不会出两个月前的事。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要盯得紧些。

    但是殿下此时没个懂事的人在旁边顾着,他也不放心,正巧此时一个宫女低着头抱着水盆匆匆走过。

    阿单叫住她,他记得这个宫女叫小缨。凡是太子宫内的近侍的宫女内侍,无论前堂后厨,他都对他们了然于心。

    这个小缨是封东宫时赐下的宫人,算是太子宫内的老人了,相貌出众却做事妥帖,向来不争不抢,这些年他一直看在眼里。

    阿单让小缨把水盆给别的宫女,吩咐道:“小缨,今日殿下身前你去服侍,务必要仔细着。”

    小缨头上的绢花一颤,有些惊喜地说:“是,总管。”

    见她折身而去的身影一如往常平整规矩,阿单稍稍放了心,匆匆赶去煎药。

    寝宫内,江照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本史书。他本想下床却被众人拦着直道总管交代不能让殿下下床,否则他回来将他们都赶出东宫。

    江照也就不提了,他本只想像前几日那样将记起来的事写在纸上再烧掉。

    这是他的习惯。

    十四年终究还是太久了,久到这个时间发生的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了。

    但重来一次的先机他必须牢牢抓在手中,这样他才能有保住表哥和谢家的机会。

    江照努力回想着前世的事情,这个时间他正被皇帝禁足。

    禁足的原因是在皇后寿宴是他被控给五皇子投毒,致五皇子性命垂危吐血不止。

    时间应该是两个月前,在皇后寿宴上。

    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他宫中的确找不到那个所谓的投毒的小内侍,和五皇子属臣的描述相符,后来又在失踪内侍的房中查到了毒药的痕迹。

    他百口莫辩,被震怒的皇帝责打后禁足东宫,形同被废。

    若不是谢家三代在朝,谢元坚持替他申辩,恐怕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谢家及时找来民间大夫为五皇子驱毒,保住了五皇子也保住了他。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在后来的赏菊宴上,谢元莫名其妙侮辱了皇后的侄女成四小姐,名声一落千丈。

    江照了解他,行事张扬为人高傲,绝不会做这种事,不提他心里有倾慕的人,他真干出这种事,谢家家规能直接打死他。

    可他当时被禁足根本帮不上忙,听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五日,他去求情却被身边人劝阻,怕他去了更加火上浇油。

    他只得忍下来。

    解禁后他如何问谢元都不开口,只是顺着皇帝的旨意娶了成四小姐。

    江照垂下发冷的眼,他绝不能让表哥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出去。

    江照正想着,宫女莲步轻移为他奉上茶来。

    他结果茶盏,鼻尖嗅到一股清香的甜意。

    宫女软语有如黄鹂,“单总管告诫殿下胃病刚刚发作,不能饮茶,所以婢子特意加了槐花蜜,为殿下去去口中苦意。”

    的确,槐花蜜清甜。这水闻起来和槐花蜜并无不同,甚至让人头脑都舒缓了几分。

    江照看着宫女娇艳的脸,和前世记忆里的一个人渐渐重合,他不由得一笑。

    原来如此啊。

    可能是前世这个时候他没病得这么重,阿单又严防死守,这些人没找到机会,这一世有了变化,竟然自己跳到他跟前。

    江照轻叹,老天也算是眷顾他。

    江照慢慢将茶饮尽。

    宫女双手举起想要接过茶盏,却听太子温和而强硬地说:

    “退下吧。”

    “殿下……”宫女有些奇怪也有些不甘心,但是太子并不看她,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虽然太子犯大错被禁足,但在这宫中,太子依然是太子,不是她可以置喙的。

    是以宫女紧张的出了一层汗却无可奈何,只能依言退下。

    当夜江照就起了高烧,昏迷后呕吐不止,张医师紧急施针后,断定太子中毒。

    太子宫内乱成一团,后厨内甚至起了火,禁军边救火边派人禀报皇帝。

    一刻钟之后,紧闭了两个月的东宫宫门大开,太医署众太医匆匆而入。

    太子,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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