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随七岁时曾在凤栖宫中见过一位青衫素钗的女子。她虽不着金丝玉锦,气质却如空谷幽兰,远胜群芳。她被囚于暗室,手脚铐在裹着纱绸的金刚锁中,除了送食水的宫人,无人问津。

    温随自幼乖张不羁,常背着人偷偷去探望。那女子开始不理,后来可能实在无聊,便和温随聊起来。她让温随叫她“袖手先生”,还时常为她出些智斗太傅、戏弄父皇的歪主意,两人甚是投契。

    一日温随怏怏不乐。袖手追问,温随才道她羡慕胞妹温笑笑的神仙日子,能穿着精致的衣裙钗环,没有沉重的课业相逼,亦没有可怕的追杀。

    “如果我能帮你,你愿意走吗?”袖手一脸高深莫测。

    温随细思片刻后拒绝。如果她不在,温笑笑就会成为她,母后父皇要受累,甚至可能连累她母族众人和叶隐。

    “唉……若除了这些,日后你还要每月需承受刺骨钻心之痛甚至体弱于旁人,还愿坚持么?”

    温随给了同样的选择,以同样的理由。

    袖手长叹,给了温随一枚写着‘云’字的温润软玉,告诉她日后若改变主意,便拿这玉佩来观澜山的白崖书院找自己。

    温随当天就在昏迷中受了三针封脉之术,后来她才知晓,袖手便是父皇寻来的鬼门针传人,她起初不愿为之,后见温随心念已定,才勉强同意施针。从那以后,便无人再能看出温随是位公主,袖手也自此消失,唯留一枚云字玉佩。

    月余,为贺她与温笑笑的七岁寿诞,西京城装扮得喜气洋洋。宣德门前,灯山上彩金碧相射;走马川上,浮烛万盏灿若星海。

    喧嚣散去,午夜漏断时,温随于梦中惊醒,轩窗半掩,楼头画角风吹。她起身关窗,仰见檐角上站着一位身长玉立的黑衣少年,山眉水眼,墨发飘飞,腰系一把长剑,冰冷如月下谪仙。两人安静对望,一个稚嫩懵懂,一个面色沉沉。

    温随逐渐清醒,张口欲呼。那少年跃至窗前,利剑出鞘。

    “不准出声。”

    那声音如冰浸过的润玉,微挑的眉眼透着些狠厉。温随张了张口,终未发声。

    “我来看看,日后要手刃之人,是何模样。”

    他用剑锋顶起她的下颌,面上虽淡,眸中却燃起怒火,仿佛要将温随的昭阳王府付之一炬。

    “记住你了。”

    少年收剑,骤然一击,温随软软倒地。

    不出半月,九黎国降。九黎国君沈愈自断双腿,俯首称臣。乾元帝感念其大义,封未央侯,加柱国大将军。至此五国俯首,距乾元帝一统陆州,仅一步之遥。

    庆贺的宫宴上,温随再次见到那少年。他默立于未央侯的轮椅之后,沉静如渊,原是未央侯世子——沈之野。

    席间,温随才知父皇、叔父与那未央侯夫妇当年同在白崖书院读书。侯夫人未到,觥筹交错间,三人笑侃当年事,共泯今日仇。

    其后未央侯未再出封地,温随也再未见过那对父子。陆州的名门望族渐渐遗忘了这位隐侯,只道那九黎郡的白崖书院英杰辈出,世人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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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后,天佑十五年,仲春微寒。

    禁中宫道,落日熔金,温随闲散地骑在马上,正往庆安宫赴宴。

    忽听身后马蹄声疾。温随回身,见一队官兵奔驰而来,黑甲金刀,正是镇北军的服制。镇北军虽有禁中骑马的特权,但按规矩,他们应向温随行礼,随于其后。温随微微犹豫就让开了道路,镇北军点头示意后继续前行。她随意一哂,倒不在意。

    不一会,温随身后悄悄跟来顶小轿,她漫不经心地一瞥,顿时来了精神。温随甩了一鞭,三作两步横在那小轿前,“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侍从们面面相觑地放下轿,轿里没有回音。

    温随悄声下马,掀帘跃入。这轿子外看不大,内里宽敞,四壁铺满丝绒,雕榻檀几,搁着金手炉玉茶碗。

    她一进去就被抵在门侧,轿内锦袍玉冠的清隽少年早已守株待兔。温随回头咬他,少年卸了些力,只揪住她的衣襟,两人扭打几回,温随被他擒住胳膊,反手拧在身下。

    “好你个温非池!”少年轻笑。

    “我错了我错了……叶太子饶命!”

    少年不松手,“叫我什么?”

    “叶太子、隐兄……子安兄!哥!哥快松手啊啊……”

    “这还差不多。” 叶隐松手笑骂,“属狗的么,还真咬。”

    话音刚落,温随狡黠一笑,她一把拽掉叶隐的皂靴扔出轿外,未等叶隐反应过来,她已泥鳅似地滑出轿子。叶隐只拽住她抹额末端的金坠,顿了下来。

    “宵小之徒既已脱靴认错,本王便不计较,走好了您嘞!”

    她在轿外喊道,旋即飞奔上马颠颠地跑了。

    叶隐是东陆惠帝长子,东陆为启阳属国,两国交好,他自幼在西京长大,与温随和温笑笑情谊深厚。叶隐少时即得乾元帝青睐,原欲招为驸马,然在三年前,叶隐被册立为太子,帝后不舍安乐公主外嫁,才将这门婚事暂且放下,另觅良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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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安宫内,火树银花,笙歌靡靡。

    温随歪在座上,见叶隐端方雅正地坐着,便举杯示意,又戏谑地晃晃皂靴。叶隐知他一贯嬉笑胡闹,只摇头淡笑。

    一旁,安乐公主温笑笑将这行径尽收眼底,撇嘴道:“啧,你又欺负叶隐。”

    “啧什么啧,没大没小,叫哥。”

    “切,你知道今晚谁来吗?”

    “耶吐浑的三皇子呗。”

    “听说他被两个哥哥送来的。”温笑笑低声道:“耶吐浑那边不待见。”

    “哦?和我很像嘛?”温随调侃。

    “呵,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人家没入京就把温阳收拾了,你这小身板,只能被温阳收拾吧。”

    明郡王温阳是镇北王温江流的长子,比温随大四岁,两人素不对付。自乾元帝御极,镇北军横扫陆州,温江流地位煊赫,同为王爷的温随却手无寸铁,故总被温阳欺负。

    “什么被收拾?大器晚成懂么。”温随佯怒,“不过,温阳被揍了?细细说来,本王爱听。”

    “还不是欺软怕硬那套。押送路上他刁难别人,结果被收拾了呗!这事在军中传开了,叔父很是丢脸。你看吧,孬种今日没脸来。”

    温随环视四周,果然没见温阳,赞道:“笑笑,你一没赐府,二不出宫门,消息挺灵通啊?成天搁哪瞎混呢?”

    “你才瞎混,瞧,那三皇子来了。”

    钟鼓礼乐暂歇,众人向殿外望去,一位身着黑衣大氅的高个少年沉稳地走上殿来,宽肩窄腰,五官硬挺,剑眉鹰目,像草原上的狼,眸中闪着警惕和些许孤傲。

    “耶吐浑呼耶部落的艾尔央,恭请启阳皇帝皇后圣安。”虽懂礼数,言未称臣。

    耶吐浑地处陆州北境,为漠北的游牧部落联盟,与启阳交兵多年。如今大可汗诺丹抱恙,温江流乘机夺了临阳六州的饮马之地。但看这三皇子的态度,却是不服。乾元帝见他年轻,并不计较这无礼,而温江流却不愿放过。

    “皇兄,臣弟听闻,耶吐浑人十分擅长羌笛舞乐,何不让这质子为皇兄演奏一曲?”他进言。

    “哦?男子亦如此吗?”乾元帝问。

    “皇兄有所不知,耶吐浑的习俗是胜利后举行集会。不过,臣弟许久未闻。今晚耶吐浑皇子入朝觐见,何不演奏一曲,君臣共赏哉?”

    “艾尔央未带羌笛。”他肃冷拒绝。

    “这有何难!来人,从我上次剿来的那些中挑一支来,要上好的。”温江流冷笑。

    话音刚落,便有人真的呈上满满一盘羌笛,几乎每一支上都带着些干涸的血迹。

    场面僵持,艾尔央垂头盯着盘中,双目赤红,眼角湿润,嘴唇颤抖。温随注意到他颤抖的双手,那握不住的双拳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深刻地屈辱与悲伤,他反复抬手,却颤抖得无力触摸到盘边,

    那每一根羌笛,都曾悬在同袍们的腰间,都曾在草原的星夜篝火旁欢快响起。

    温随见状有些不忍,想了片刻起身举杯,道:“父皇母后,还有叔父,儿臣新学了一支胡舞,既然三皇子精通音律,不如请三皇子替我伴奏!来人,取胡笳!”

    温笑笑见他要闹事,连忙跟着站起,道:“父皇母后,儿臣也愿献艺,以琴和鸣,为胞兄和三皇子助兴。”

    艾尔央茫然地看向他俩,温随给他一个眼神,将手上的胡笳塞给了他时,艾尔央才反应过来,匆匆抹了一把凝在眼角的泪水,便摆好了吹奏的姿势。

    乾元帝含笑点头应允,温江流将杯中酒“吭”地掼在桌上,终拿温随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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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温随称病不朝,依旧被谏院参奏“外使觐见失礼,有辱国威”。

    参他的是御史中丞王及,此人原在中书省任职,因谏言不休,终被拱上台谏首座。当年,温随纵马御史台,揪着王及胡子绕桌跑,两人的梁子倒结得源远流长。

    王及同参了镇北王,称镇北王“纵容下属禁中疾驰、无视皇族、以下犯上”。看似各打四十大板,实则驳与不驳对温随都无益。若驳了,镇北军刚刚凯旋,温江流颜面扫地,更视温随如眼中钉;若不驳,镇北军日后更不会将温随放在眼里。

    昨日宫墙内事,今日就被搬上朝堂,禁中果然到处是眼睛。

    为避镇北军的锋芒,温随干脆又“病”了几日,直到叶隐和温笑笑找他去相国寺踏青祈福。未想,艾尔央依旧未逃出镇北军的魔爪。

    那日三人散步至寺后塔林,见镇北军守着一处破败僧寮,便觉蹊跷。略一合计,叶隐和温笑笑引开那守卫,温随翻墙而入。

    寮房内,艾尔央被剥去外衣缚在木板床上,浑身上下尽是血淋淋的鞭痕。温随叫醒艾尔央,才知宫宴后他就被扔进这里,每日鞭打,缺食少水。艾尔央得罪温阳,镇北军暗中报复。这么下去,估计不出三月,他就没命了。

    “你愿意来我这吗?闲时教我些拳脚功夫。”温随沉吟。

    “王爷肯救我出去?不过……镇北军肯放么?”

    “军务我不干涉。”温随负手而立,道,“但日后我入白崖书院,仍缺一位伴读,可以让你来。”

    闻此,艾尔央憔悴的面容终于焕发出光彩,点了点头。

    “好,这事我来运作。”温随向外瞄了眼,“现下得走了,明日我去上林苑围猎,等我回来派人来接你。”

    温随出去不久,屋外就传来她懒洋洋的声音。

    “三皇子是我未来的伴读,你们掂量轻重,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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