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祖将本朝元宵节定为正月初六至正月十五,十日燃灯,不设宵禁。

    平晟十年上元,顺天府星落月悬、灯火漫天。

    内阁值房却是京城里最萧条的所在,数根残蜡风销露浥,在墙上、地上、案桌上摇曳着斑驳而浓郁的烛影。

    值房内摆着一座隔断的五扇屏风,上头细致地缂织着沈周的盆菊幽赏图。

    屏风后,云怀璧披着厚重的氅衣,伏在案桌上小憩,呼吸虚弱而疲惫。

    周从愿守着案尾的炭盆,手里捧着一本《张太岳文集》,读到不通之处则做上标记,预备等先生醒了再倾身请教。

    忽而数道敲门声。

    周从愿放下纸笔,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拉开门,比了个“嘘”的手势。

    来人头戴内使帽、腰系乌木牌,料想应是品级极低的宦官,只穿着一身青色圆领袍,连宫里应景发的灯绣补服也没分到一件。

    他双眸分明炽热如灼,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立刻黯淡了下去。

    这副失望的神情尽数落在周从愿眼里,她不禁眉头一蹙。

    她并不认得此人,但见他脸颊和耳廓被冷风吹得通红,还是将人迎进了屋里。

    “公公贵姓?”

    傅酩福了福身:“下官是司礼监内书堂新来的侍讲,免贵姓傅,傅酩。”

    “傅公公有礼,来内阁有何贵干?”

    傅酩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与她:“今日上元,阖宫都松泛了,连司礼监也找不到人手,覃掌印便将下官临时叫过去当差。下官奉覃掌印之命,将这份奏疏送来内阁。”

    周从愿接过收好:“辛苦公公跑这一趟。”

    她学着云怀璧的样子,从抽屉里摸出一枚银叶子作为打赏,继而微微颔首,算是送客。

    却见傅酩将银叶子还给了她,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从愿看了看屏风,又看了看他:“这副画有何不妥吗?”

    傅酩道:“听闻已故的商阁老酷爱沈周的花鸟图,其爱徒云纾费尽心力,才求来了这副盆菊幽赏图的真迹。可惜商阁老门庭凋敝,真迹也不知道流落去了哪里,只剩下一张缂丝屏风聊以慰藉了。”

    周从愿不满道:“商鉴乃大明禄蠹,罪该凌迟,判决西市断头一刀都算先生仁慈了。先生早与他断绝了师徒关系,还望公公莫将先生和他相提并论。”

    傅酩神色一冷,勉强笑了笑:“敢问阁下口中的先生是指——”

    周从愿略诧异道:“本官乃翰林院学士周徽,能被本官称之为先生的,便只有当今内阁首辅、兵部尚书云阁了。傅公公几时进的宫?连这个也不知道?”

    傅酩咬紧了下唇。

    是她。

    坊间传言,平晟三年,二十二岁的云怀璧亲自拟票,将卷入了贪腐案的恩师商鉴满门抄斩,随后取代他高居内阁首辅之位,权倾朝野。

    前朝后宫,皆默契地隐去了“阁老”的“老”字,尊称她一声“云阁”。然尊称归尊称,朝中多对此背叛师门之人不齿为甚。

    云怀璧执掌内阁后,所谋的第一件事便是准女子科举、开女子仕途。

    朝野哗然。

    她与垂帘听政的李太后联手,和朝臣争辩月余,最终双方各退一步:男女同考,试卷糊名,女子可入翰林院修史,但不可入仕。

    而周徽,是首年唯一进了会试的女子,拜入云怀璧门下,得赐“从愿”为字。她挂着翰林院的官职,近侍云怀璧左右,算来已经五年了。

    周从愿出于礼节,给傅酩倒了一杯热茶以慰风尘。茶水都捧到他跟前了,他还是怔怔的,似丢了魂儿一般。

    “傅公公?”

    傅酩回过神来:“下官半年前才净身入宫,对前朝之事知之甚少,还望周学士见谅。”

    “无妨。”

    “敢问周学士——”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满心的悸动:“敢问周学士,云阁在否?”

    周从愿道:“先生操劳国事,心力交瘁,正在里头歇息。公公夤夜前来,霜寒露重,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傅酩身子剧烈一颤,原来他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看他眸中重又燃起星火,周从愿了然他是为了先生而来,伸手拦住他:“公公止步。”

    傅酩滞在原地,缓缓地向屏风探了探手,默然收回指尖,只抓到了满掌的烛光和虚无。

    他该以什么身份见她?是少时不可一世的酌玉公子?是殉国沙场的白袍将军?是罪臣之后尚未伏法的商憬鹤?还是面目全非敝屣残躯的宦官傅酩?

    路上迎着风霜,他在心中勾画了无数张故人的面貌,却从未想过自己该以何种面貌重见故人。

    无言垂首,见面前递过来一方棉帕:“公公热出汗了,出门仔细风寒。”

    傅酩听得出来,这是周从愿第二次下逐客令了。

    他置若罔闻,心道倘若真的见到了她,又该说些什么?

    父亲为官半生,虽免不得做些违心之事,但绝非大奸大恶的所谓“禄蠧”。她身为父亲的学生,应该比谁都清楚,那桩贪腐案必有隐情。

    她为什么要亲手写下那份票拟……

    为什么……

    不然此时此刻,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到屏风后面,拍拍她的肩,笑意盈盈地对她说,我回来了,想不到吧。

    他一定会向她殷切诉说当年绥州之役的惨烈,诉说被囚于敌国十载的苦楚,诉说这一路颠沛流离回归故土的艰难……而她,是他求生之念,是他心之所向,是他在蒺藜丛中挣扎时竭力抓住的手。

    可这双绝境救命的手,化成了灭门夺命的刀。

    十年刻骨的思念,在近百条厚重的人命面前,终是轻飘飘的不值一提罢了。

    心中一阵酸楚,眸中已然濡湿。他接过棉帕蘸了蘸眼泪,却佯装擦汗,随口道:“屋内炭火生得真足。”

    周从愿不耐烦了:“先生身体不好,素来怕冷,炭火生得再足,也花不了公中几分银钱的。”

    傅酩忙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忽而眼睛一眯:“云阁怕冷?听闻云阁曾手执一柄玄铁重剑,在冰天雪地里沉浸三日,雕得数人高的冰龙玉凤一座,于先帝寿宴上赢得满堂喝彩,怎地如今还怕冷了?”

    周从愿没了好脸色:“先生不愿念及陈年往事,公公慎言。”

    傅酩不以为意,唇边生出一抹笑意来。

    当年她与他比剑,力道赢不过他,便比上了巧劲儿。短短三天,她雕得一座冰龙玉凤,他输得心服口服。可惜那雕像无处安置,她便随手作为商府的寿礼送给了先帝。父亲省了一大笔银子,乐得眉开眼笑,直夸她文武双全,比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厉害多了。

    那个轻衣锦帽拉着她打雪仗的女孩,冬日里酥山不离口的姑娘,怎么就怕冷了呢?

    “既然怕冷,就该早些回家歇息,她平日里也在内阁忙活到这个时辰?”

    这分明是句关怀的话,可从一个八品内官的口中说出来却显得颇为诡异。周从愿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不记得先生有一位名叫傅酩的旧相识,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就听他自顾自道:

    “她平日几时上朝?几时回府?三膳用得可好?晚间可还安否?”

    屋内半晌沉默,唯余炭火噼啪。

    “傅公公。”

    周从愿一字未回,只冷冷地吐出了一句称呼,做足了警示的意味。

    这是她第三次下逐客令了。

    傅酩却充耳不闻。前尘过往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涌来,淹没了他所有理智;辗转的情丝如藤蔓一般在心底疯长,狠命地将他拽入泥潭。

    “她凡事为达目的,不惜自伤自毁,你跟在她身边,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乱来……”

    想她原本是个孤女,当年他和母亲去京郊外布施,将几袋子衣食字画丢进了乞丐堆里。小乞丐们争抢着衣食,独两个小辫子的她抱紧旧书不肯撒手。

    母亲深以为奇,将她带回府中。父亲很快发现她天赋异禀,收她为女徒。她得了念书的机会,如饥似渴焚膏继晷,每日最多只歇息三个时辰,生病了也不曾落下功课。

    “她毕生所求,便是入阁拜相。如今她心愿达成,我很为她开心,但也希望她爱惜自身。国事如山,是怎么忙也忙不完的……”

    父亲时常感叹,可惜她是女儿身,不然朝堂之上必有她立足之地,感叹的同时又催促着他赶紧科举入仕。可他一心闯荡江湖,便偷摸着与她商量好,由她女扮男装,替他科考。

    本以为她最多混个举人,没想到她直接杀进了殿试。女子身份暴露后,她被关入了北镇抚司大牢,是父亲和当时的李贵妃、如今的李太后苦苦哀求,才留了她一条性命。

    往后她便跟着父亲在兵部历练。直到顺义七年,敌军兵临城下,李贵妃仰仗着肚子里的皇子,力排众议封她为兵部侍郎,她亦不负所望,血战护住了京城。

    赫赫战功在身,自可入阁拜相。

    “这世上还有人间烟火、万里山河……若她得了闲,可以走一趟塞北、下一趟江南,采菊东篱、树深见鹿,也很快活的……”

    敌军撤而未败。为护大明江山,她留守京城,他带兵出征。她一袭战袍为他送行,约定好只等他凯旋而归,便赐他一笔闲钱养老,允他此生再不涉足朝堂之事。等到大明国泰民安之时,她便也功成身退,两人安居江南、诗画晚年。

    如今他回来了,迎接他的却是好一派人去楼空的惨淡。

    想到此处,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二十余年,终成一梦。

    周从愿听他胡言乱语,只恨屋内没有一把扫帚,将他连滚带爬地扫地出门。

    好在傅酩终是止了话,深深俯身道:“愿云阁上元安康,余生喜乐。下官告辞了。”

    他凝望了一眼光影横斜的屏风,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前半生的浓烈爱意皆殓于尘土,就当心中满是云怀璧的商憬鹤,真的死在了十年前的绥州之役中。

    下次再见,应是与她拔剑相向的司礼监内官傅酩了。

    周从愿目送着他的背影隐于夜色之中,眉宇间聚起浓浓的鄙夷和厌恶。

    这些年意欲攀附先生的人她见得也不少了,却从未见过如此边界不分、言语冒犯的内廷奴婢。

    “咳……咳咳……”

    屏风后传来一阵间断的咳嗽声。周从愿欠身端起一直温在热水里的汤药,疾步走过去:

    “先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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