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棍子很快打完。他想提起衣裳,稍微动了动便似有一万根银针往肉里扎,索性咬牙摔下了长凳。伤处触到地面的一瞬间,痛得几乎昏厥。

    他慢慢整理好衣冠,一瘸一拐走回值房,跪在云怀璧面前道:“下官谢云阁赐教,求云阁恕罪。”

    云怀璧道:“本阁恕不恕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愿不愿意轻纵了你。从愿,带上他,去清宁宫。”

    院子里,覃霜白正杵着棍子喘息,直勾勾地看着周从愿扶着傅酩,一行三人从他眼前经过,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这到底是失言的责罚,还是面圣的恩典?

    *

    宫道上,云怀璧放缓了步子往前走,周从愿与傅酩跟在后头。

    月光将她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紧裹着狐氅,时不时咳嗽两声,似是冷得厉害。

    突然一个转身,撞上了他痴绝的眸子,他慌忙将眼底的热烈掩去。

    云怀璧只当他痛得眼神迷离神志不清,随口问道:“很疼么?”

    傅酩强硬道:“云阁降罪,下官不敢喊疼。”

    这话里多少带了点顶撞的意味,云怀璧笑了笑,有怨气才合理,有怨气才会有感激。

    “本阁的那封奏疏,你看过了?”

    傅酩不吭声。

    “不必瞒着本阁。覃霜白虽才疏学浅,但在公务上极其妥帖,绝不会将蜡油滴在奏疏上。”

    “下官知罪。”

    覃霜白吩咐他将云怀璧的奏疏送去内阁,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好生欣赏了一遍故人端正平直的台阁体。

    她有个习惯,当写到父亲名字里的“商”字时,会多添一笔以示尊敬。十年来,习惯丝毫未改。

    云怀璧问道:“市易司的事,你怎么看?”

    傅酩道:“宦官不得干政。”

    云怀璧无谓道:“我朝宦官女子皆不得干政,可如今司礼监的太监在前朝兴风作浪,本阁以女子之身稳居内阁首辅,便知规矩本身就是用来打破的。”

    离经叛道确实是她的作风,傅酩便也不再客气:“云阁想听真话么?”

    “说。”

    傅酩道:“自秦汉以来,官府便有常平仓,洪武朝亦有预备仓以备赈济。只是洪武皇帝查处贪官甚严,官员从中捞不到油水,预备仓自然就慢慢落魄了。如今云阁的市易司,脱胎于预备仓,实则并无太大新意。可云阁对此一意孤行,下官斗胆猜测,云阁另有所图。”

    云怀璧来了兴致:“本阁所图为何?”

    傅酩回道:“其一,新设市易司,而非重振预备仓,是为栽培党羽;其二,于户部设市易司,以粮价为饵,是为清查户部旧账;其三,由官府出手调控粮价,是为充盈国库;其四,不准太后于司、局内设监市太监,是为杜绝内孥分赃。”

    云怀璧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文。

    “还有吗?”

    傅酩懵了:“难道下官说错了?”

    云怀璧笑道:“错不算错,对不全对。只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本阁拿市易司争权夺利也好、党同伐异也罢,设司的初衷永远是惠利万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充盈国库的银子必将从那些地主豪绅的口袋里出,而非取之于百姓。”

    “呵……是下官狭隘了。”

    “再者——”,云怀璧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她设立市易司,确实还存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此刻却不能现于天光。

    “你这样聪明的人,该走科举正途,而非内廷这条捷径。”

    傅酩自嘲一笑:“云阁是斥责下官自轻自贱?”

    云怀璧摇摇头:“举凡大才,不能不拘一格录用,使其效命于朝廷;中才,不能走科举正途,使其造福于地方;小才,不能凭借学识自给自足,使其独善其身,都是我大明朝规制有失,是本阁有愧于天下学子。你半年前才进宫,不会不知道本阁多年来一直有意扶持寒门子弟,鼓励天下读书人登门自荐。你若有平步青云之志,亦或有荣华富贵之心,为何不找上本阁?”

    傅酩一声长叹,平步青云之志,荣华富贵之心,都与他无关。

    年少时,一心逍遥物外;后来,不忍山河破碎,领兵征战;再后来,只想回归故土,与所爱之人共享太平盛世。

    而如今,只剩下复仇昭雪之念了……

    见傅酩久久不言,云怀璧释然一笑:“当然,本阁在坊间臭名昭著,多的是不愿攀附的清流,料想公公也是如此。”

    傅酩闻言五味杂陈:“了却君王天下事,何必生前身后名。云阁若有意借市易司造福百姓,又何必将他人、比如下官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说的也是。”

    云怀璧笑了笑,回身继续往清宁宫去。

    *

    清宁宫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鱼龙灯笼,几个宫女正围着石桌描花样,追逐打闹、语笑嫣然。

    殿内,李太后捧着绣绷子,歪在炕上捻针线。小皇帝朱怡钦坐在对侧,眼睛盯着怀里的《帝鉴图说》,手却不停地往点心盘子里伸。

    “臣叩见陛下,叩见太后。”

    见云怀璧带着傅酩进屋,朱怡钦立刻恢复了正襟危坐。待她依礼叩拜,他忙下座亲自扶起,拱手道:“先生安。”

    云怀璧拭去他下巴的酥饼碎屑,笑道:“过酉不食的规矩,陛下都忘了么?”

    李太后抬眼道:“上元佳节破个例,太傅何必计较。赐座吧。”

    下方便只剩了傅酩一人还跪着。

    “他是谁?”

    云怀璧回道:“秉太后,司礼监的宫人傅酩,进宫时间不长,不懂规矩,竟对着臣自称奴婢。臣惶恐不安,打了他二十板子,现交给陛下和太后发落。”

    李太后知道她是为何而来,顺势道:“多大点事儿,太傅也过于谨小慎微了。钦儿,将他带下去,哀家和太傅有话要说。”

    *

    出了殿门,朱怡钦屏退宫人,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傅酩道:“你是先生挑给朕的人么?”

    傅酩不解:“陛下何意?”

    “你是先生挑给朕的人么?”

    见傅酩依旧一脸茫然,朱怡钦挥了挥手:“算了,你既然是先生的人,便随朕来吧。”

    朱怡钦端详着四周,确认无人后,迈着小短腿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偏殿,带着傅酩一路七拐八绕的,最后停在了一堵墙面前。

    此处与内殿正是一墙之隔,能将李太后和云怀璧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朱怡钦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太傅告诉朕的地方,别人都不知道,你不能说出去。”

    “奴婢不敢。”

    傅酩触摸着墙上熟悉的划痕,眸光微闪。

    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

    当年林太后深宫寂寞,时不时传唤他和云怀璧来清宁宫作陪。

    自云怀璧拜入商府门下,才名远扬,上门求娶者络绎不绝,商夫人一直挑挑拣拣着,舍不得过早定下。转眼过了及笄之年,连林太后也坐不住了。

    一日,林太后问起云怀璧的亲事,特地将商憬鹤支得远远的。他急得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个偷听的妙地。

    他听到了云怀璧石破天惊的一句:“此生非商羽不娶!”

    林太后笑得喘不过气来:“女儿家,是嫁!是嫁!”

    云怀璧执拗道:“以后我戴官帽、他戴凤冠。太后娘娘信不信,以他那个妖艳的长相,戴凤冠的样子肯定比我还好看呢。”

    林太后乐道:“好,哀家一定活到那个岁数,看看男人戴凤冠是什么样子。”

    晚上预备回府,他和她共乘一车,瓮声瓮气道:“我才不要戴凤冠呢,难看死了。”

    她眼睛一瞪:“你偷听我和太后说话!”

    说罢揪着他便打,直到他求饶着答应带她去偷听的地儿,她才作罢。

    两人借这个地方,乐此不疲地向林太后套到了很多关于彼此的心事。

    后来,他们甚至胆大妄为地偷听先帝与林太后谈论国政。

    一次,两人听得太过入神,竟对军国大事起了争执,被先帝逮了个正着。

    先帝气得要传刑杖。林太后死命拦下,慈和地命他们将方才的争论再说一遍。

    听二人侃侃而谈,先帝耳根子软,早已动摇。

    林太后欣然劝诫,孩子们生于京城漩涡,长于权力洪流,以后是要撑起大明江山的人,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原来她早就知道这堵墙的秘密,只是一直宠着不肯戳穿罢了。

    可惜林太后旧疾缠身,不久后便驾鹤西去了。

    再后来,云怀璧以女子之身闯入科考,被父亲的政敌当作了攻讦的筹码。北镇抚司对她重刑相加之时,父亲与李贵妃便是借林太后的旧情救下了她。

    主张将她斩首示众的奏疏被打回内阁。密密麻麻的罪状之上,先帝赫然朱批了十个大字: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往事一幕幕如浮光掠影,如今他还是站在这堵墙面前,只是身边之人从她变成了小皇帝。

    朱怡钦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耳朵紧紧贴在墙上,听得兴致勃勃。

    *

    云怀璧从袖子里取出奏疏,李太后瞟了一眼,继续手上的针线:

    “哀家没有不准你开市易司,只是想拨几个人帮你而已。”

    “朝堂之事,不必劳烦太后。”

    李太后闻声放下绣绷,给她倒了杯茶:“这些年,你动不动就查抄几个朝廷命官的府邸,哪次不是一半进国库、一半进内帑,怎地这次偏要破例?”

    云怀璧厉声道:“贪官岂能与百姓相提并论?内帑的金银已足够陛下与太后挥霍百年有余,太后又何必和已溺已饥的百姓争夺那半分铜利?”

    李太后冷哼一声:“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哀家。市易司的银子明里流向国库,焉知暗里不是流向你云府?”

    云怀璧针锋相对:“太后若怀疑臣以权谋私,大可抄了云府以见分晓。”

    李太后冷笑道:“抄家?呵,当年你将商府抄家灭门,纵使没找到一分一厘的贿银,商鉴不也是个虎饱鸱咽的大贪官么?”

    言及商鉴,墙内外的云怀璧和傅酩皆是脸色一青,宽大的袖袍底下齐齐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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