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怀璧沉默不语,李太后继续道:“哀家忘了,云卿可是商鉴一手带出来的好学生,想必作奸犯科的本事也学了不少吧。区区市易司,当然不在话下。”

    傅酩手腕上青筋直冒,倘若此时有一柄利刃在手,必当如十年前那般一刀了结敌将性命。

    云怀璧却慢慢舒展了眉头,似笑非笑道:“臣就事论事,太后何必诛心呢……”

    傅酩无力地松开了拳头。

    她就这样草草地揭过,仿佛只是揭过了一页轻薄的史书罢了。

    好一身凉薄与贱骨,足足骗了他商府满门二十余年。

    云怀璧继续道:“臣平日里确实喜欢抄家,但那只是臣与官绅争利,最多落得个满盘皆输,被同僚分而食之罢了;可太后此举,乃是皇家与百姓争利,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百姓可是会造反的。”

    李太后抿了口茶:“有云卿在,哀家不怕百姓造反。”

    云怀璧哂笑道:“换了个朝廷,君不是君,臣还是臣,臣不知道太后的自信从何而来。”

    李太后变了脸色,半晌方道:“一名。”

    “什么一名?”

    李太后道:“市易司、局,各设一名监市太监。若云卿还不应允,那市易司之事不必再议”,她看向窗外的月亮:“天色不早了,云卿回去歇息吧。”

    云怀璧思虑再三,终是端起了那杯茶。

    掌权七年,她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整顿军政和清扫主和派余孽之上,没怎么理会过户部那笔烂账。如今她要着手户政、刮骨疗毒,只怕难免会牵涉到太后所在的清流一派的利益。

    一为谋利,二为谋权,能将市易司三名监市太监缩减为一名,太后确实做了极大的让步。

    “臣还有个条件,望太后应允。”

    “说。”

    云怀璧举起桌上的《帝鉴图说》挡住脸,慢悠悠道:“监市太监人选,由吏部决定。”

    太后闻言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茶杯碎裂的脆响将墙后的朱怡钦和傅酩都吓了一跳。

    “内官效忠于皇室而非吏部,该由内官监全权做主。云纾,你可别越了界。”

    云怀璧放下书,果然封面上溅了几滴茶水。她无谓一笑:“这样吧,由内官监拟定不少于五人的候选名单,再由吏部考核确定最终人选。”

    太后久久不言,一把抄起市易司的奏疏撕成了碎片。

    看着碎纸片如桃花雨一般簌簌落地,云怀璧起身俯首:“臣这就回去重拟一份,天亮之前必交由司礼监批红盖印,再于午朝之时与群臣细议。臣告退。”

    她刚离了殿,便看到朱怡钦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道别:“先生慢走。”

    “明日还要午朝,记得早些歇息。”

    “嗯!”朱怡钦拉着傅酩的袖子,朝云怀璧狡黠一笑:“朕与先生心意相通,就由这位傅公公送朕回乾清宫吧。”

    云怀璧摸了摸他的头,笑着拱手道:“臣告退。”

    *

    与云怀璧闹了一通,李太后也没了上元的兴致,疲累地放了小皇帝回宫去。

    小皇帝的轿辇慢,傅酩在一旁走路跟着,不算吃力。

    良久,傅酩忍不住低声道:“敢问陛下,云阁为何会告知陛下那一藏身之所?”

    朱怡钦笑嘻嘻道:“母后总说朕年幼,无需过早涉足朝政,先生却说,朕乃一国之君,所有政事朕都应该知晓,便告诉了朕那个地方。朕觉得,先生说得对。”

    回想起朱怡钦看向云怀璧的眸子里,满含孺慕之思,傅酩颇觉意外:“民间传言,云阁奉天子以令不臣,陛下苦之久矣。可奴婢亲眼所见,陛下对云阁并无疏远之意。”

    朱怡钦更意外了:“傅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先生是朕的老师,对朕恩重如山,哪有学生疏远老师的道理。”

    傅酩心中一沉,岂止有疏远,更甚有陌路。

    朱怡钦皱眉道:“你不是先生挑给朕的人么,为何对先生颇有微词?”

    “陛下此话究竟何意?”

    朱怡钦道:“覃大伴只知道对母后献媚邀宠,并无真才实学,朕很早就让太傅再给朕物色一个大伴了。太傅却总是百般推辞,说身为朝臣,不能干涉内宫之事。傅公公,你是先生第一个引荐给朕的宫人,她对你有知遇之恩,你该感念她的用意,而非因那点微不足道的惩戒心生怨怼。”

    引荐?

    知遇之恩?

    傅酩愣了。

    若论迹不论心,她给了一个八品小官面圣的机会,若换了别人,当真是恩重如山。

    若如陛下所言,她从不涉足内宫之事,为何偏偏在自己身上犯了禁?

    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

    大事不好。

    将小皇帝送回宫后,傅酩匆匆往内阁赶去。

    圆月西沉,天边一道鱼肚白,路上还担心云怀璧已然回府,当远望值房内烛火阑珊时,他知道自己多虑了。

    他站在值房轩窗外,透过朦胧的窗纸,见云怀璧正披衣端坐于案桌前奋笔疾书。周从愿给她磨着墨,时而点着奏疏询问几处,云怀璧皆细心作答,诲之不倦。

    她不是个好学生,但或许是个好先生。

    至少陛下和周从愿,对她是真心拜服,就像她当初对父亲那样。

    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憬鹤?”

    云怀璧偶然间抬眸,见那窗纸上的人影看不清容貌,只有着与故人极为相似的身形和骨相。

    十年前,她曾无数次被拥入怀,她抚摸过他身上每一寸骨节和肌肤,绝不会认错。

    傅酩心内一颤,垂首走了进来。

    看清来人后,云怀璧眸中的烈火霎时熄灭。这种毫不掩饰的失望神情,周从愿竟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是你啊。”

    原来她并没有认出他来,是他多虑了。

    他不甘心地试探道:“下官听闻,十年前京城几欲失守,是云阁与一位将军并肩而战,最终守住了国门。那位将军,似乎姓商、名羽、字憬鹤?”

    云怀璧紧盯着他,平静道:“商憬鹤虽护国有功,但身为商府之后,自是乱臣贼子,不必再提。”

    乱臣贼子……

    好一个乱臣贼子……

    原来在她心里,他已是乱臣贼子了……

    云怀璧又道:“你来内阁做什么?可是陛下有话要你通传?”

    傅酩道:“下官得陛下指点,特来感谢云阁提携之恩。”

    云怀璧笑道:“本阁提携过很多人,至于你能不能抓得住机会,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傅酩仍是不甘心:“云阁为何会选择下官?”

    “因为你还没有被人选择。”

    傅酩摇头道:“下官宫刑未愈便被内书堂孙少监看中,选进了司礼监。”

    云怀璧指了指案桌一角,那儿摆着一封手书,手书上还压着一盒药膏:

    “正准备让侍卫送去乾清宫。你礼仪有失,是孙慈用人不当,本阁会让陛下将孙慈发落去内官监历练。”

    傅酩无语凝噎:“覃掌印也曾是下官的伯乐,将下官叫去值房当差。”

    云怀璧笑道:“你让他在本阁面前失了颜面,他自然不会再重用你。再者,你今晚见识了他那副小人嘴脸,还愿意跟着他吗?”

    傅酩愕然:“这就是云阁下令杖责下官的缘由?”

    云怀璧不答话,算是默认了:“从今往后,你在司礼监必将孤立无援。”

    傅酩气得翻了个白眼。

    这个胆大包天的白眼,真是像极了故人。

    云怀璧接着道:“在司礼监孤立无援又如何,陛下和本阁自然会护着你。傅酩,倘若仲春之前,你能借陛下之手坐上内书堂少监的位子,那么市易司监市太监之职,本阁会替你留着。”

    傅酩惊诧地瞪大了眼。

    她刚刚才和李太后达成协议:由内官监拟定监市太监候选名单,由吏部决定最终人选。一回内阁,她便马不停蹄地将赏识自己的孙慈送去了内官监。

    孙慈一走,正五品内书堂少监的职位便空了出来。

    一旦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拿下,便有了角逐市易司正四品监市太监的资格。

    一旦有了资格,身在内官监的孙慈便一定会将自己添在那份名单上。

    一旦榜上有名,她便能疏通吏部,让自己坐上市易司监市太监的位置。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外人干扰,她又借题发挥,命覃霜白亲手对自己施加杖刑,彻底断了他在司礼监的后路。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了一条路:

    半月内接管司礼监内书堂,往后在市易司为她效命。

    而所有的心计,皆因他一句话而起:

    “奴婢半年前进的宫,被内书堂孙少监赏识,如今在司礼监内书堂任侍讲。”

    只一句话的功夫,她便已草灰蛇线伏延千里,将这份心计铺陈得如此圆满。

    想通了一切的傅酩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感:

    完了,这个人他可能斗不过。

    年少时每战每败,如今她还在官场浸润了十年……

    云怀璧不忘提醒道:“半月为期,你的时间不多了。”

    傅酩逃也似的飞奔离开了内阁。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云怀璧凝望着窗纸,温声对周从愿道:“让饶星岳尽快查清他的底细,若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

    *

    奔波了一夜的傅酩慢慢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身心俱疲。

    忽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紧接着,一柄开了刃的绣春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绣春刀身极薄,将他脖颈的皮肤划开了一道尖细的口子,血珠点点渗出。

    “商小将军,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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