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姜流英说的虽然是梦话，倒也不假，他确实曾被拒之门外。
只是大雪的夜，来路不明的少年执意呆在岁府门口不愿离去，到底还是让人心软了的。
他满头满身都落了雪，站在门口似是犯了错被赶出去的小狗，委屈至极：“这里明明是岁府，信上写得好好的，师叔和阿祈就住这里……我明明没弄错啊？”
他冒着大雪下了山，又费尽心思和山下的人打听路，这才好不容易寻到的，为何会如此？
“阿祈……岁镜师叔……”
岁府内，方才应门的人其实并未走远，他沉默着，听见外面的少年哀哀地叫唤。
陈亦有些恍惚。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去而复返，回去打开了岁府的门。
“你当真来岁府寻人？”陈亦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里满是探究，像是想找出什么线索来，”你可知，你要寻的人究竟是谁？”
陈亦心想着，这少年口中的“阿祈”，什么“未过门的媳妇”，那可是……如今的四皇女殿下。
他看着殿下长大，如今又替殿下看守着这宅子这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听人这么叫殿下的名字了。
而后者的名字更是多年无人提及，仿佛成了忌讳。
陈亦想起昨夜也是这光景的时候，殿下也暌违多日来了老宅的，只是天一亮就匆匆走了。
每次都如此。
殿下出宫独自立府很早，但是时不时也会应召进宫。而每次从宫中回来，大多时候都郁郁寡欢，那时便不回四皇女府，而是会来这里住一晚。
毕竟是这宅子，而不是皇宫，才是她最开始的家。
陈亦接过姜流英的信，方才姜流英刚拿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少年是特地前来败坏自家殿下名声的，所以并未看一眼。这会儿仔细辨认，才发现信上的字迹虽然因为历经多年已有些模糊，但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旧主的手笔。
和门口木牌匾上的字迹出自一人之手。
看过了信，陈亦对姜流英也就信了大半，对面前少年说：“跟我来吧。”
姜流英欣喜，三两步跨上石阶跟了上去，突然觉得腿脚一阵软，眼前有些黑。
完了，好饿，饿得头昏眼花——姜流英心想。
“劳驾，你这可有吃食？”
“……有。”陈亦走在前面，秀气的眉头皱在一起：“但是你一个男子……”
出门在外，怎么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呢？陈亦欲言又止。
“什么？”
“没什么。”
陈亦直接带姜流英去了灶房。灶间还放着半碗备好了没下锅的圆子，原是今早他给殿下做的，只是和寻常女子比起来，殿下的胃口小了些，便留了下来。
这会儿倒正好给姜流英。
陈亦挽了袖子起灶火温水，姜流英就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间灶房并不大，但是陈亦心里记挂着他家殿下，一应物什倒也齐全。
“可惜殿下今天不曾留下来用午饭，我还让村里的寡夫给我送鱼来。”
陈亦边说边烧着柴火，“他家有个鱼塘，池里的鱼都是他自己亲手照管的，味道很不错。”
陈亦像是不经意地说起一些闲话，余光却一直在打量姜流英的反应。
姜流英果然有些疑惑，好奇地问：“寡夫？寡妇吗？”
陈亦心下了然。
当初那个人，也如同现在的姜流英一般，对这世间的男女有着诸多误解，仿佛是活在几百年前的旧朝人。
毕竟在胥国之前，倒确实有过男子为尊的朝代，不过那都是些老古话了。
陈亦取来碗勺，将圆子从锅中舀出来，头也不抬地认真纠正：“是寡夫。他日子过得不易，还好有个女儿在学堂念书，听说念的很不错。也算有些盼头。”
姜流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盯着陈亦手中的青瓷碗，看他将装着热气腾腾的圆子摆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边吃边说吧？”陈亦又取了热水泡好了茶，自己拿着茶盏也坐到了桌边。
又怕他听不明白，便仔细问道：“你为何要向……‘阿祈’提亲，还有——”
“你的来历。”
姜流英舀了一勺圆子，敷衍地吹了吹热气便往嘴里送，眼神亮得像是抓到鱼的小猫。
“真好吃，山上可没这么好吃的东西。”
“山上……什么山？”
“哦，我们叫它神雾山，不过你应该没听过。”
“……不，我听过。”
“真的？是了，我想起来了，你也住在岁府，一定认识我师叔，是他说给你听的。”
“他十几年没回来过了。师父老骂他白眼狼呢。但是其实师父很记挂师叔的。”
“师叔去哪了？怎么不见他？”姜流英左顾右盼起来。
陈亦不答，问：“……你又为何下山？”
“因为师父也死了，山上只剩我一个了。”
“我只剩师叔和阿祈了。”
半个月前，神雾山。
“师父，流英这就要走了，您自己多保重。”白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独自一人跪在地上对着刚立好的墓碑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才站了起来。
那墓碑上的字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竟然是繁复的古字。中间“尊师陆有时之墓”几个字隽秀飘逸，一旁的小字则是落款——“其爱徒姜流英”，虽然刻得规规矩矩，还是透出几分傻气来。
“还有各位师祖们，”姜流英环顾四周，清朗的声音愈加显出这片竹林的孤寂来，“弟子不孝，要下山去。不过你们放心，弟子一定还会回来给师祖们除草的。”
回应他的是寂静无声的一大片坟茔，和隐约的虫鸣。
姜流英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弃儿，被正好要下山的师叔捡到送上了山，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直到师父过世，临终前要他下山来寻亲，他才知晓自己尚且有亲人在世。
于是便有了眼下的拜别。
当初陆有时把东西交到姜流英手里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所以也不打算再让姜流英一个人守在这座空山上，就以师命之名，交代了姜流英最后一件事。
“喏，拿着这些，下山去。”
一块令牌，一封写着生辰八字的信，装在布满划痕的玄铁盒里，姜流英认得那封信，令牌倒是第一次见。
但姜流英也不多问，师父给的东西，自然是有道理的。
姜流英仔细收好，问陆有时：“师父，山下是什么样的？”
陆有时那会儿想了想，敷衍道：“应当是极好的吧？”他自己这辈子都没下过山，哪里会知道？
哪里会知道，这天下早就成了女子的天下。
但姜流英什么都信，更何况那是陆有时和他最后一次说话了。
一想到再见师父不知是何年，姜流英又磕了几个头，这才拿起靠在一边的佩刀，用草绳仔细绑了背到了身后。
他的背上还有一个用得看不出年岁的布包袱，里面似乎满满当当塞了不少东西，半截木枝从破洞里挤了出来。一头如墨的青丝也用细草绳绑了起来，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虽然简陋却添上了几分侠气，也更衬得他修长玉立。
身上的白衣被洗得发旧，叫花子一般，偏偏他一抬眸，仿佛有星辰落入眼中。
姜流英走出了这片竹林，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点了引路香下山，再也没回头。
浓雾也将他的背影掩入其中。
陈亦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若有所思。又见姜流英一碗圆子已经见了底，便问：“可好些了？还饿吗？”
姜流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好多了，多谢你。待来日我有了银钱，就来还你。”
陈亦笑了，说：“我要你的钱做什么？”
然后又问：“既然下山寻亲，可寻到了？”
姜流英摇头，道：“我一下山就来这了，还不曾去寻。”
末了又补充道：“不过也不急，反正我爹娘早就死了，能寻到别的亲人固然好，寻不到也没什么的。”
“反正在我看来，师父师叔，还有阿祈才是我的亲人。”
不等陈亦继续问，他继续一五一十交代。
姜流英出生不久，就被人送到了山脚下。也是他命不该绝，刚巧遇见当年下山入世的岁镜，岁镜取了包里神雾树上摘下来的一朵归途花，将他放在花上，又将花放入延绵到山下的溪水中。
流英，就是溪水中的花。
归途花逆流而上，带着他回到了神雾树旁。他的师父陆有时那年已六十有余，刚送走了他师叔这个不孝弟子，又来了一个还没断奶的，稚嫩的手里还握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只写了一个姜字。
姜流英便在神雾派安了家，门派上下就他和他师父两人。
不过山上的第三年，岁镜回来过一次，那时姜流英都学会说话了。
陆有时一辈子收了他们两个徒弟，原该是师兄弟关系的，但是岁数又相差不少，陆有时随口就给大徒弟升了辈分，让姜流英称岁镜为师叔。
“流英真乖，长得也俊。”岁镜受了两岁的姜流英一声“师叔”，摸了摸袖子发现没带什么见面礼，转念想了想，一开口给姜流英送了份大礼。
“你师娘……不对，你师叔娘……差不离吧。”岁镜提到自己的夫人满眼都是笑意，“她已有身孕，我这次来就是来取些神雾果给她安神的。”
“若怀的是女儿，便让她给流英当媳妇可好？”
两岁的姜流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知道好像收到了什么礼物，就很高兴。
隔了几月，一盏归途花从山下逆流而来送上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和一个“祈”字。
“阿祈……？”
于是姜流英从小就知道一个人，那个人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名唤作祈。
再长大一些，师父说要教他习武。他进了兵器库，选了比他人还高的一柄大刀。在年幼的姜流英看来，它是这间库房里最威风的。
他过上了白天习武，晚上听师父讲师祖故事的日子——都是些前朝之前朝的老黄历了。
“……你师祖哪能受得了这气，当下他就交了权解甲归田了，将军也不当了。带着妻儿归隐于此。”
“人这一辈子啊，”陆有时摸着胡子感叹道：“建功立业固然重要，可是要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那些虚名又有何用？”
小姜流英托着腮，听得很认真：“那师父，你的心爱之人是谁啊？”
陆有时咳嗽两声，无视了这个问题。
小姜流英也不追着问，只摸了摸自己的大刀说：“等我练成了，也要用它保护阿祈。”
陆有时看着小小年纪就天天念叨媳妇的小徒弟，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等到再懂事一些，阿祈就出现在了姜流英的梦里。梦中的阿祈像书里写的一样，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抱起来又香又软，还柔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师门里的书也就百来本，都是上了年纪的古书。姜流英没事的时候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只那一本读得他脸红，又忍不住去读，读完满脑子都是他的阿祈。
最后书被折腾散架了，姜流英也长大了，师父也过世了。
陆有时养了姜流英十七年，终于倦了。临终前交代了姜流英一番，就驾鹤西去撒手不管了。
“也不知道你师叔过得如何，这么久也不回来看一眼。对了，还有你那小媳妇儿。”
“等把我埋了，你也别一个人守在山上了，下山去罢。”
其实就算师父临终前不交代他，他也早就想去找他的阿祈了。
师父是前一天下的葬，姜流英是后一天下的山。
他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出神雾山。
陈亦见姜流英说得口渴，取了个果子递给他。
姜流英来者不拒。他尝了一口，果子甜脆水润，便又高兴了，问：“这也是那寡夫送来的吗？”
陈亦笑着摇头，说：“是村西胡氏送来的，他倒不是寡夫。这果子就是他妻主的营生。”
“妻主？”
“嗯，胡氏是他妻主娶进门的夫郎。”
姜流英想了半天，傻愣愣啃干净了一整个果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神色有些沮丧：“好复杂，我还是有些糊涂。”这和他在山上的书中看来的怎么不太一样？
“没关系。”陈亦倒是很镇定，这样的反应，他十几年前在岁镜身上也见过。也不知道把他们教养长大的是个什么三朝前的老古董，竟还是男子为尊那一套。
但姜流英还是很好学的，他决定举一反三，“那这么说来，我想娶阿祈，便要成为她的妻主？”
“我现在就去做她的妻主。”他站起身。
陈亦：“……不是这样的。”这教学难度比他想象得要难得多。
不知从何处解释，陈亦想了想道：“你想与……阿祈成亲，要学的东西可不少。还要她喜爱你才行。比如——”
“你可知男子应当如何打扮？”
姜流英看了看自己的破布衣衫，摇了摇头。
“你可知男子应如何操持内务？”陈亦继续问。
姜流英继续摇头。
“你又可知如何讨女子欢心？”陈亦循循善诱。
姜流英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绝望地摇头。
陈亦眼角一挑，露出几分狡黠来，道：“那你便去学。学好了，自然能与殿——阿祈成亲。”
姜流英抬起头，抓住陈亦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哀求道：“那你现在就教我罢？”
陈亦摇头，把他的手挪走，道：“我教不了你。”
姜流英失望地“啊”了一声，却又听陈亦继续道，“但有一个人可以教你。”
“京中女子，皆爱慕此人。”
他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船清梦，星河公子。
只是大雪的夜，来路不明的少年执意呆在岁府门口不愿离去，到底还是让人心软了的。
他满头满身都落了雪，站在门口似是犯了错被赶出去的小狗，委屈至极：“这里明明是岁府，信上写得好好的，师叔和阿祈就住这里……我明明没弄错啊？”
他冒着大雪下了山，又费尽心思和山下的人打听路，这才好不容易寻到的，为何会如此？
“阿祈……岁镜师叔……”
岁府内，方才应门的人其实并未走远，他沉默着，听见外面的少年哀哀地叫唤。
陈亦有些恍惚。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去而复返，回去打开了岁府的门。
“你当真来岁府寻人？”陈亦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里满是探究，像是想找出什么线索来，”你可知，你要寻的人究竟是谁？”
陈亦心想着，这少年口中的“阿祈”，什么“未过门的媳妇”，那可是……如今的四皇女殿下。
他看着殿下长大，如今又替殿下看守着这宅子这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听人这么叫殿下的名字了。
而后者的名字更是多年无人提及，仿佛成了忌讳。
陈亦想起昨夜也是这光景的时候，殿下也暌违多日来了老宅的，只是天一亮就匆匆走了。
每次都如此。
殿下出宫独自立府很早，但是时不时也会应召进宫。而每次从宫中回来，大多时候都郁郁寡欢，那时便不回四皇女府，而是会来这里住一晚。
毕竟是这宅子，而不是皇宫，才是她最开始的家。
陈亦接过姜流英的信，方才姜流英刚拿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少年是特地前来败坏自家殿下名声的，所以并未看一眼。这会儿仔细辨认，才发现信上的字迹虽然因为历经多年已有些模糊，但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旧主的手笔。
和门口木牌匾上的字迹出自一人之手。
看过了信，陈亦对姜流英也就信了大半，对面前少年说：“跟我来吧。”
姜流英欣喜，三两步跨上石阶跟了上去，突然觉得腿脚一阵软，眼前有些黑。
完了，好饿，饿得头昏眼花——姜流英心想。
“劳驾，你这可有吃食？”
“……有。”陈亦走在前面，秀气的眉头皱在一起：“但是你一个男子……”
出门在外，怎么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呢？陈亦欲言又止。
“什么？”
“没什么。”
陈亦直接带姜流英去了灶房。灶间还放着半碗备好了没下锅的圆子，原是今早他给殿下做的，只是和寻常女子比起来，殿下的胃口小了些，便留了下来。
这会儿倒正好给姜流英。
陈亦挽了袖子起灶火温水，姜流英就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间灶房并不大，但是陈亦心里记挂着他家殿下，一应物什倒也齐全。
“可惜殿下今天不曾留下来用午饭，我还让村里的寡夫给我送鱼来。”
陈亦边说边烧着柴火，“他家有个鱼塘，池里的鱼都是他自己亲手照管的，味道很不错。”
陈亦像是不经意地说起一些闲话，余光却一直在打量姜流英的反应。
姜流英果然有些疑惑，好奇地问：“寡夫？寡妇吗？”
陈亦心下了然。
当初那个人，也如同现在的姜流英一般，对这世间的男女有着诸多误解，仿佛是活在几百年前的旧朝人。
毕竟在胥国之前，倒确实有过男子为尊的朝代，不过那都是些老古话了。
陈亦取来碗勺，将圆子从锅中舀出来，头也不抬地认真纠正：“是寡夫。他日子过得不易，还好有个女儿在学堂念书，听说念的很不错。也算有些盼头。”
姜流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盯着陈亦手中的青瓷碗，看他将装着热气腾腾的圆子摆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边吃边说吧？”陈亦又取了热水泡好了茶，自己拿着茶盏也坐到了桌边。
又怕他听不明白，便仔细问道：“你为何要向……‘阿祈’提亲，还有——”
“你的来历。”
姜流英舀了一勺圆子，敷衍地吹了吹热气便往嘴里送，眼神亮得像是抓到鱼的小猫。
“真好吃，山上可没这么好吃的东西。”
“山上……什么山？”
“哦，我们叫它神雾山，不过你应该没听过。”
“……不，我听过。”
“真的？是了，我想起来了，你也住在岁府，一定认识我师叔，是他说给你听的。”
“他十几年没回来过了。师父老骂他白眼狼呢。但是其实师父很记挂师叔的。”
“师叔去哪了？怎么不见他？”姜流英左顾右盼起来。
陈亦不答，问：“……你又为何下山？”
“因为师父也死了，山上只剩我一个了。”
“我只剩师叔和阿祈了。”
半个月前，神雾山。
“师父，流英这就要走了，您自己多保重。”白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独自一人跪在地上对着刚立好的墓碑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才站了起来。
那墓碑上的字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竟然是繁复的古字。中间“尊师陆有时之墓”几个字隽秀飘逸，一旁的小字则是落款——“其爱徒姜流英”，虽然刻得规规矩矩，还是透出几分傻气来。
“还有各位师祖们，”姜流英环顾四周，清朗的声音愈加显出这片竹林的孤寂来，“弟子不孝，要下山去。不过你们放心，弟子一定还会回来给师祖们除草的。”
回应他的是寂静无声的一大片坟茔，和隐约的虫鸣。
姜流英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弃儿，被正好要下山的师叔捡到送上了山，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直到师父过世，临终前要他下山来寻亲，他才知晓自己尚且有亲人在世。
于是便有了眼下的拜别。
当初陆有时把东西交到姜流英手里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所以也不打算再让姜流英一个人守在这座空山上，就以师命之名，交代了姜流英最后一件事。
“喏，拿着这些，下山去。”
一块令牌，一封写着生辰八字的信，装在布满划痕的玄铁盒里，姜流英认得那封信，令牌倒是第一次见。
但姜流英也不多问，师父给的东西，自然是有道理的。
姜流英仔细收好，问陆有时：“师父，山下是什么样的？”
陆有时那会儿想了想，敷衍道：“应当是极好的吧？”他自己这辈子都没下过山，哪里会知道？
哪里会知道，这天下早就成了女子的天下。
但姜流英什么都信，更何况那是陆有时和他最后一次说话了。
一想到再见师父不知是何年，姜流英又磕了几个头，这才拿起靠在一边的佩刀，用草绳仔细绑了背到了身后。
他的背上还有一个用得看不出年岁的布包袱，里面似乎满满当当塞了不少东西，半截木枝从破洞里挤了出来。一头如墨的青丝也用细草绳绑了起来，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虽然简陋却添上了几分侠气，也更衬得他修长玉立。
身上的白衣被洗得发旧，叫花子一般，偏偏他一抬眸，仿佛有星辰落入眼中。
姜流英走出了这片竹林，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点了引路香下山，再也没回头。
浓雾也将他的背影掩入其中。
陈亦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若有所思。又见姜流英一碗圆子已经见了底，便问：“可好些了？还饿吗？”
姜流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好多了，多谢你。待来日我有了银钱，就来还你。”
陈亦笑了，说：“我要你的钱做什么？”
然后又问：“既然下山寻亲，可寻到了？”
姜流英摇头，道：“我一下山就来这了，还不曾去寻。”
末了又补充道：“不过也不急，反正我爹娘早就死了，能寻到别的亲人固然好，寻不到也没什么的。”
“反正在我看来，师父师叔，还有阿祈才是我的亲人。”
不等陈亦继续问，他继续一五一十交代。
姜流英出生不久，就被人送到了山脚下。也是他命不该绝，刚巧遇见当年下山入世的岁镜，岁镜取了包里神雾树上摘下来的一朵归途花，将他放在花上，又将花放入延绵到山下的溪水中。
流英，就是溪水中的花。
归途花逆流而上，带着他回到了神雾树旁。他的师父陆有时那年已六十有余，刚送走了他师叔这个不孝弟子，又来了一个还没断奶的，稚嫩的手里还握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只写了一个姜字。
姜流英便在神雾派安了家，门派上下就他和他师父两人。
不过山上的第三年，岁镜回来过一次，那时姜流英都学会说话了。
陆有时一辈子收了他们两个徒弟，原该是师兄弟关系的，但是岁数又相差不少，陆有时随口就给大徒弟升了辈分，让姜流英称岁镜为师叔。
“流英真乖，长得也俊。”岁镜受了两岁的姜流英一声“师叔”，摸了摸袖子发现没带什么见面礼，转念想了想，一开口给姜流英送了份大礼。
“你师娘……不对，你师叔娘……差不离吧。”岁镜提到自己的夫人满眼都是笑意，“她已有身孕，我这次来就是来取些神雾果给她安神的。”
“若怀的是女儿，便让她给流英当媳妇可好？”
两岁的姜流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知道好像收到了什么礼物，就很高兴。
隔了几月，一盏归途花从山下逆流而来送上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和一个“祈”字。
“阿祈……？”
于是姜流英从小就知道一个人，那个人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名唤作祈。
再长大一些，师父说要教他习武。他进了兵器库，选了比他人还高的一柄大刀。在年幼的姜流英看来，它是这间库房里最威风的。
他过上了白天习武，晚上听师父讲师祖故事的日子——都是些前朝之前朝的老黄历了。
“……你师祖哪能受得了这气，当下他就交了权解甲归田了，将军也不当了。带着妻儿归隐于此。”
“人这一辈子啊，”陆有时摸着胡子感叹道：“建功立业固然重要，可是要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那些虚名又有何用？”
小姜流英托着腮，听得很认真：“那师父，你的心爱之人是谁啊？”
陆有时咳嗽两声，无视了这个问题。
小姜流英也不追着问，只摸了摸自己的大刀说：“等我练成了，也要用它保护阿祈。”
陆有时看着小小年纪就天天念叨媳妇的小徒弟，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等到再懂事一些，阿祈就出现在了姜流英的梦里。梦中的阿祈像书里写的一样，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抱起来又香又软，还柔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师门里的书也就百来本，都是上了年纪的古书。姜流英没事的时候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只那一本读得他脸红，又忍不住去读，读完满脑子都是他的阿祈。
最后书被折腾散架了，姜流英也长大了，师父也过世了。
陆有时养了姜流英十七年，终于倦了。临终前交代了姜流英一番，就驾鹤西去撒手不管了。
“也不知道你师叔过得如何，这么久也不回来看一眼。对了，还有你那小媳妇儿。”
“等把我埋了，你也别一个人守在山上了，下山去罢。”
其实就算师父临终前不交代他，他也早就想去找他的阿祈了。
师父是前一天下的葬，姜流英是后一天下的山。
他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出神雾山。
陈亦见姜流英说得口渴，取了个果子递给他。
姜流英来者不拒。他尝了一口，果子甜脆水润，便又高兴了，问：“这也是那寡夫送来的吗？”
陈亦笑着摇头，说：“是村西胡氏送来的，他倒不是寡夫。这果子就是他妻主的营生。”
“妻主？”
“嗯，胡氏是他妻主娶进门的夫郎。”
姜流英想了半天，傻愣愣啃干净了一整个果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神色有些沮丧：“好复杂，我还是有些糊涂。”这和他在山上的书中看来的怎么不太一样？
“没关系。”陈亦倒是很镇定，这样的反应，他十几年前在岁镜身上也见过。也不知道把他们教养长大的是个什么三朝前的老古董，竟还是男子为尊那一套。
但姜流英还是很好学的，他决定举一反三，“那这么说来，我想娶阿祈，便要成为她的妻主？”
“我现在就去做她的妻主。”他站起身。
陈亦：“……不是这样的。”这教学难度比他想象得要难得多。
不知从何处解释，陈亦想了想道：“你想与……阿祈成亲，要学的东西可不少。还要她喜爱你才行。比如——”
“你可知男子应当如何打扮？”
姜流英看了看自己的破布衣衫，摇了摇头。
“你可知男子应如何操持内务？”陈亦继续问。
姜流英继续摇头。
“你又可知如何讨女子欢心？”陈亦循循善诱。
姜流英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绝望地摇头。
陈亦眼角一挑，露出几分狡黠来，道：“那你便去学。学好了，自然能与殿——阿祈成亲。”
姜流英抬起头，抓住陈亦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哀求道：“那你现在就教我罢？”
陈亦摇头，把他的手挪走，道：“我教不了你。”
姜流英失望地“啊”了一声，却又听陈亦继续道，“但有一个人可以教你。”
“京中女子，皆爱慕此人。”
他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船清梦，星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