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起,鲜血沿着刘伍的裤腿留下来。

    裴君华垂眼看着半跪在地的男人,面色不变:“我说过的,别动。下一枪,就不会是大腿了。”

    她的虎口微微发麻,很久没有开过枪了,因此这种感觉,她有些陌生。

    “你他*的!还真敢开枪啊!痛死爷了!他*的!死*子,赶紧帮我叫医生!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好啦好啦,别叫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楼梯口先出现的是保镖阿宋的身影,他一个飞扑上前,将刘伍彻底制服在地。阿宋身后是神情慌忙的杜太太和薛幼蘅,两人拉过裴君华前前后后看了一会,才稍稍松了口气。

    杜太太神情微怒:“君华,你做事太不顾及后果了?如果出事了,我怎么和你的母亲……我太担心你了。”

    裴君华的母亲在她十五岁那年失踪了,至今没有下落。她明白杜太太的好意,将目光从刘伍身上收回,撒娇道:“杜姨妈,对不起。我也只是想早点帮您抓到凶手——”

    “凶手!那个姓赵的才是凶手!”刘伍被阿宋按在地上,满脸不甘,“裴君华!你这个黑白不分的贱人!他*的,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阿宋,让他闭嘴。”杜太太皱着眉,“把他送到巡捕房去,让他们好生管教。”

    “巡捕房?他*的,杜太太,你这个人可真不讲情分呐!我为你办了那么多——”

    刘伍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阿宋一巴掌打晕了过去。

    杜太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真是出尽洋相,让你们见笑了。你们两个,去大厅休息吧。厨房新熬了姜汤,暖胃。”

    ***

    富丽的大厅里人影稀疏,大部分来宾已回到了客房,只有寥寥几人在闲谈。裴君华和薛幼蘅坐在落地窗边的真皮沙发上,一边吃着蜜枣,一边喝着姜汤。

    薛幼蘅慢悠悠道:“刘伍看上去,像是给杜家干脏活的。”

    裴君华笑道:“你不会真把他们,全写进报纸吧?”

    “我可没那个胆。如果我真写了,我爹会把我赶出家门的!原本我在求真报社工作已经够使他生气了,要是再抹黑他的商业伙伴……反正,到时候写稿子,我肯定会模糊掉杜家,之后再——”

    “不好意思,打扰二位的雅兴了吗?”

    略略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指腹在摩挲着宣纸。

    裴君华抬眼,打量起两位朝她们走来的人。

    年长的女人约莫四十。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唯留两绺垂在肩头,柔软的翡翠色旗袍外搭着厚重雪白的貂毛大衣,看上去雍容华贵。年轻的姑娘不过二十,容貌极为俊俏,像是经常出现在画报上的那类人物。高拱的淡眉下是一双黑漆漆的、目光锐利的圆眼。

    裴君华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们,尤其是那位年轻的姑娘。

    “葛校长,原来今天你也来了。”

    听见薛幼蘅的招呼后,裴君华想起来了,当初她在荣敬女高读书的时候,副校长便是一位叫葛清秋的女人。于是她也起身道:“葛校长好。”又看向年轻的女孩:“这位小姐,该怎么称呼?”

    女孩向她伸手,装作成熟:“我叫葛岁寒,目前是东浦大学的一年级学生。我知道你是裴君华——妈妈向我提起过你,是很有名的侦探。”

    裴君华笑问道:“多谢夸赞。二位看上去,是来找我办案的吗?”

    不等葛清秋回答,葛岁寒抢先道:“是!我妈有一位好朋友,姑且叫她‘林太太’吧。林太太有个宝贝女儿,叫佩仪。不久前,林太太发现佩仪总是悄悄和一个奇怪的人见面。她担心佩仪被来路不明的小子缠上了,但是又不想和佩仪闹僵关系,于是打算找个人调查。哎呀,是很无聊的委托吧?”

    葛清秋苦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太太她也是担心自己的女儿。”

    葛岁寒瘪瘪嘴:“我知道,妈妈。名侦探,你对这个委托感兴趣吗?”

    ***

    裴君华做侦探的第一年,最常接的委托就是调查富人的家长里短。当年《求真日报》上含有“私生子”“滥情”“出轨”“私奔”等内容的新闻多半与她接手的委托有关。

    虽然这些委托有得罪大人物的风险,但优在钱多事少,而且也能帮她快速树立名声。

    裴君华递出了名片,笑道:“如果林太太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葛岁寒惊道:“名侦探也接这种委托?那我下次有事情了,也可以来找你么?”

    “当然可以。”

    “找小猫小狗这种事情也可以吗?论文写不出来也可以吗?想找个人聊天也可以吗?”

    “岁寒,你——”

    “妈妈,我就是开个玩笑。今晚死了人,我想缓解一下气氛。”

    裴君华笑了一声,又递出一张名片:“如果你认为我能帮得上忙的话,就找我吧。”

    ***

    半周后,裴君华在事务所里翻看新的《求真日报》。头版的新闻是:“富豪家宴突发命案,作案工具凭空消失!凶手竟然是老实的他!”她粗略扫了几行,才知道刘伍杀死赵管家的原因是为了“复仇”。一年前,赵管家裁掉了在杜家做厨子的刘师傅——刘伍的父亲——刘家失去了经济来源,导致重病的刘母因为没钱治病,撒手人寰。刘伍认为赵管家是杀死他母亲的凶手、新来的张厨子是帮凶,因此才杀死了赵管家,嫁祸给张厨子。

    裴君华叹了口气,将报纸收起来。

    她起身走近窗边。外面细雨濛濛,街道一片潮湿。黑衣女人在走廊中收伞,最终消失在公寓的铁门之后。她想,这就是林太太了。

    ***

    “林太太,请进。”

    身型瘦长的妇人左手握着宝蓝色麂皮方块包,右手拄着修长的黑色雨伞。墨绿色的细呢旗袍妥帖地覆盖在身上,外罩着齐膝的咖色羊绒大衣。

    林太太进了屋,坐在真皮沙发上,敲起了二郎腿。

    “你怎么知道我是林太太?”

    第一次委托她办案的人总是会问一些问题,像是老师在考验学生的做题能力。

    裴君华在林太太身边坐下,笑道:“您穿的旗袍是‘云裳织造’的样款,因此您的身份与云裳织造有关,大概是股东或者股东太太。雨伞是十字街‘明珠商铺’特有的款式。您习惯拄着雨伞,但这把伞的伞尖干净整洁,说明它是你今日刚买的。我猜您在来这里的半路上下起了雨,于是顺手买了雨伞。根据下雨的时间、走路的步速以及明珠商铺的位置,您大概住在十字街附近的‘博鸿府’吧?”

    “如果我是坐车来的呢?”

    “从脚后跟的泥点数量来看,您步行的路程不会太短。”

    “有趣。”

    “通过以上的证据,得到的推理结果未必完全正确。但是,我在《隽友》报纸上见过您的照片。”

    林太太哼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也不过如此。”女人四周张望,打探起屋内的陈设,“这是你自己的住处?”

    “是,只不过客厅被我改造成了事务所。”

    “侦探能赚这么多钱么?这地毯,那留声机,还有你这套旗袍,看上去不是一般货色。”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您对委托费用的预估是多少?”

    “四十。”

    “林太太豪气。不过,普通委托的价格在三十元。只有命案,才会高于这个价。”

    “杜家的命案是你破的,我知道。但我的委托比那简单许多。”林太太从方块包中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这是我的女儿,佩仪。我希望你调查她这些天交往的对象。”

    林太太拿过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了三个字:蒋令汝。

    她看着裴君华,目光微冷:“这个人和佩仪是大学同学,交往过一段时间。但是被我和先生发现后,佩仪就和他断了联系。但不知怎么,这段时间,佩仪又被他缠上了。他好像在什么公司做会计……我不清楚。我需要你帮我查清楚他接近佩仪的目的。还有,千万不可以让佩仪,明白吗?”

    裴君华盯着“蒋令汝”三个字沉思了一会。

    她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什么名流,并且在近一年的各家报纸上也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

    裴君华问道:“佩仪她平日里喜欢去哪里?”

    “我们对她管得严,周一到周四她在公司上班,其余时候,她都在家里。只有周三晚上我们才让她出门。佩仪喜欢看戏,周三晚上会去花满台……”像是忽然想到烦心事一般,林太太的脸色忽然一变,“我让你调查,却还要问我么?”

    裴君华笑道:“如果您能够提供更多信息,调查就会顺利很多。”

    林太太冷着脸:“佩仪就是在周三晚上看戏的时候和那个穷小子约会的。佩仪这孩子……哎,她成年后,我们就很少谈心了。”

    “我明白了。您是在担心佩仪。”裴君华点点头,虽然她想说的是:你应该去和她谈心,而不是让我来调查她。

    她起身从抽屉里取过协议书,递到林太太身前,道:“如果委托顺利完成,收费是二十五元;委托失败,分毫不取。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您可以在右下角签字。”

    林太太看了一会协议的条目,签上名字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从零开始调查一个普通的名字并不简单。想到明日便是周三,裴君华决定从“花满台”开始守株待兔,看看是否能碰上这一对不被看好的恋人。

    作为申州最大的剧院,花满台捧红了无数名角。

    她的祖母七十大寿时,便请了花满台的戏班到裴公馆唱戏。可惜裴君华不懂戏,当时她和几个孩子躲在戏台底下玩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这件事被裴老太太知道后,她少见得挨了一顿打——这使她更不喜欢看戏了。

    裴君华站在购票处,看着排表,周三晚上的剧目是《井底银瓶》。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讲的是青年男女私奔的故事。

    周三晚上,裴君华早早到了会场,左等右等,直到戏剧过半,场中除了年过花甲的老人,只剩下两位年轻人——一位是她,另一位是不远处穿着黑风衣的男人。

    裴君华远远地看着他。男人的眉眼十分清俊,一看便是年轻姑娘喜欢的长相。

    他会是蒋令汝吗?

    裴君华估算了一下林佩仪大概二十七八,蒋令汝估计也在这左右。可男人看上去似乎还不到二十。

    似乎感受到了她打量的目光,男人也向她看来。

    裴君华尴尬地目光收回,看向戏台。花旦和小生正难舍难分,两张漂亮的脸搽得通红,露出痛苦无奈的表情:“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这《井底银瓶》,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可受欢迎了!可惜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小姑娘,你的眼光很不错。‘这姻缘是天赐的!’这句唱词,你总知道吧?我们那个时候啊……”

    听完老人的一番话,原本就听不懂戏的她,困意更浓厚了。

    裴君华起身,决心去外面的露台上透透气。正在此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也走了出来,向她走来。

    先前她隔着一段距离,看得并不真切。如今近了,她才发现男人的五官清癯俊秀,薄薄的斜刘海遮盖在细长的眉毛上,削减了锐气的棱角,让他透出几分憔悴。如果单看容貌,很像是唱戏的乾旦。但他显然不是花满台的人,腰间精巧别致的军用皮带以及勃朗宁手枪暗示着并不寻常的身份。

    裴君华有些警惕地将手伸进了挎包里,摸到了柯尔特的枪柄。

    可让她意料之外的是,男人轻笑道:“久违了,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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