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前面敲啊?”说话的人探头探脑地望,用胳膊杵了下旁人,“哎!你知道是哪家苦主在前面敲鼓么?”

    在大伙儿心目中,遇着不平之事,能私下解决最好。若闹到官府,总免不了麻烦——而今这位方大人还好些,赶上前头那个姓崔的京兆尹,听说还得使不少银钱才走得通。

    可这登闻鼓,一旦敲击,便是天子亲审……哎呀,想想就觉得吓煞人!是以不少人都默认:如果不是赶上什么大冤大恶的事儿,一般的苦主都决计不会选击登闻鼓的。

    “是乐安郡主,黎将军的女儿!”四下的人不少,很快有声音回答,但再开口又迟疑几分,“说是四年前燕北一战……朝中有奸人所害……”

    “我劝诸位说话当心些!”

    严厉的话语粗暴地打断了交谈,打头的人长着一双吊梢眼,恶狠狠地扫视周遭,领着副手一行约四五个几乎是跑着往那鼓下赶,警告的话语飘散在风中:“什么都打听……仔细你们的皮!”

    急促的脚步远了些,被瞪的几人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小声嘀咕:“所以说击登闻鼓吓煞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这么耀武扬威……呸!”

    “乐安郡主!你空口污蔑他人!该当何罪!”领命而来的大理寺少卿气势汹汹,离人大抵还有一丈远就是这么劈头盖脸的一句。

    倒是来得快,黎蔓在心底冷笑,面上只佯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的样子。敲击鼓面的声响顿住,她紧紧地握着鼓槌,转过身来照旧站得笔直,正欲开口反驳时却是被人抢了先。

    匆匆赶到的方守中比黎蔓高出一头,是以把后者挡得严严实实。他胸口微微起伏,面沉如水地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郡主击的是登闻鼓,不管其所言是真是假,都应由方某启奏陛下以亲自审理。”

    是了,按大虞例律规定,凡百姓击登闻鼓,皆由官员启奏皇帝,由皇帝亲自审理此案。好巧不巧的是,负责登闻鼓的就是京兆尹。

    被这句话一噎,大理寺少卿眼睛瞪得浑圆,“端王殿下忧国忧民、鞠躬尽瘁,这些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她黎蔓空口污蔑难道没有错处?!仅凭她嘴皮子上下一碰的功夫,就叫端王殿下和冯老担上罪名,何其荒唐!”

    说话的人也听说过对面这位京兆尹一板一眼的驴脾气,忽而寻着条合适的例律,“再说了,民若越讼告官,犹如子杀父母,依着我朝例律,她合该挨三十笞刑!”他一字一句地说,“大理寺本就主司刑狱,这总没错吧?方大人,让开罢。”

    方守中蹙起眉,对方所说的例律确有其事。但先不说这大理寺少卿来者不善,瞧着像是要将黎蔓置于死地;再者乐安郡主体弱多病在京中本就广为人知……他的余光瞥见女子清瘦的身形,眉宇皱得更深,未曾移动半步。

    觉得对方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大理寺少卿从鼻子里发出冷哼,伸手挽了挽袖子,打算挥手叫下属们将人强行带走。

    周遭围观的百姓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隐藏在其间的阿武将手按上腰间佩刀,警惕地盯着人群中这姓刘的大理寺少卿。

    “刘大人,你说的笞刑我愿认下,但你说的空口污蔑我可不认!”

    看见绯红色的官服由远及近,黎蔓收回视线,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大理寺少卿,高声道:“待庶人杜光肃进京,谁是奸恶宵小自然分明!他杜光严伙同冯廷偷换粮草、延误军机!合该被碎尸万段!”

    周遭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偷换粮草?!”

    “这乐安郡主说的是什么意思?真要这么说,端王和冯相不就是卖国贼?”

    “天!竟有这样的事情?”

    无可否认的是,对大部分人来说,无论是燕北还是四年前的燕北一战,都是不算太近的地方或者事情。可端王、冯廷等人与大伙儿同住京城,黎蔓说的又实在惊世骇俗——是以她的话如沸水进油锅,在人群里一下噼啪炸开。

    北风萧萧,皇宫的城门高而方正,在外的人看不清内里。天空乌沉,黑压压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身量纤纤的女子站在登闻鼓下,她一袭素白,腰背始终不肯塌陷,面上未施粉黛,神色坚定,气势凛然。

    大理寺少卿心底“咯噔”一下,顿觉大事不妙——冯大人交代自己时特意言明不可让这黎家女妖言惑众。若对方再多说几句,怕是自己的仕途就要断在这儿了。想到这儿,他呵斥道:“闭嘴!你……”

    “——刘大人好大的架子,”冰冷的目光扫视过大理寺少卿的脸庞,身着绯色官袍的人看着约莫四十出头,他轻理衣袖,“三法司里,大理寺向来是负责复查核对案子,何时成了主司刑狱的?”

    说话的人轻嘲道:“还是说我上了年纪,连刑部什么时候归你们大理寺管了都不知道?”

    跟在他身后的从思拓正用巾帕不住拭汗,眼睛惶急地上下打量黎蔓一番,确认对方没有受伤后这才松了口气——除开陆二哥当年坠崖,从家小公子再没这么担惊受怕过。

    “你!”不曾想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大理寺少卿怒目圆睁,意识到今日的差事并不好办。他暗自咬牙,硬着头皮道,“不管由谁主司刑狱,三十笞刑是她黎蔓自己认下的!”

    他自知今日并不占理,但想到冯大人的叮嘱,只得迎难而上,寸步不让道:“大人如欲将人带走,只要将这三十笞刑在这儿行了,刘某绝无异议!”

    “你说绝无异议,言谈间却满是咄咄逼人,”刑部尚书神色冷硬,他瞥了眼黎蔓,话锋一转,“乐安郡主所说确有错处。”

    “那还不——”

    “庶人杜光肃明日即至驿站,将入宫中探望太后,”刑部尚书不管不顾,径直打断了对方的话,“太后凤体欠安,待其于榻边尽孝。届时乐安郡主所言是真是假,只待与杜光肃对证便知。”

    平地起惊雷,刘少卿猛地变了脸色,额间渗出冷汗——临行前冯大人曾说,安王已死,是以黎蔓说的一定会是假话。可为何这刑部尚书却言之凿凿,说那安王不仅活着,而且明天就要入宫?!

    “乐安郡主乃是女流,就算要行三十笞刑,在这众目睽睽下也是不妥,”刑部尚书眯了眯眼睛,冷声道,“刘少卿,我记得你家中也有妻眷……不曾想竟不近人情到这般地步。”

    他抬手:“黎家几乎阖府殉国,对一个孤女这般咄咄相逼,鄙人良心难安。”

    人群里隐隐约约地传出附和之声。

    “对啊,黎家就剩了郡主一个,怎么下得去手的!”

    “听闻乐安郡主自幼体弱多病……三十笞刑……怕不是冲着人命去的。”

    “黎将军和康夫人若是在天有灵,看了不知道怎么想呢!”

    “如果当年真的是有人戕害,郡主□□,哪里有不对之处?怎么还要挨打呢?”

    刑部尚书转过头,朝方守中拱手后淡淡颔首:“方大人,而今陛下罢朝,暂不亲政。某领窦大人之意而来,又因御史大夫陆闻砚需要避嫌。是以乐安郡主所言之事,现由刑部接手。”

    当年在母亲死时的求告无门让方守中对主司刑狱的官衙毫无信任,进入官场后的所见所闻让这种印象不断加深。眼前的刑部尚书看上去是帮着黎蔓说话,但一未否认笞刑,二来不知究竟是敌是友……

    想到近来朝堂上的波云诡谲,他紧皱的眉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苦苦思忖眼前形势时忽而对陆闻砚生出几分怨怼——黎蔓来击这登闻鼓,身为丈夫的某人怎的置身事外,完全不见人影?这算什么?!

    无论是让她进刑部还是大理寺,方守中都生出隐隐担忧,正要开口,却被黎蔓递过一个眼神。

    “若乐安郡主所言是假,刑部自然不会姑息,”说话人别过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满腔嘲讽,态度强硬而轻慢,“但我们刑部如何断案行刑——尚且轮不到大理寺来管。”

    叫刑部尚书坚若寒冰的眼神盯了片刻,刘少卿几欲汗毛倒竖。

    狗仗人势!

    不过是仗着窦让那个老匹夫领命监国,刑部便横行无忌到想骑着大理寺的头上来了!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是被刑部尚书带来的杂役推得一趔趄。

    刑部尚书轻甩衣袖,随即转身。从思拓忙走上前去,先是瞪了那步步紧逼的大理寺少卿一眼,随即对黎蔓缓声道:“郡主。”

    ……

    永和十六年,乐安郡主言黎家和燕北军遭端王、冯廷戕害,蒙冤而亡,击登闻鼓以求公允。时御史大夫为其夫,避亲;帝罢朝,遂授之刑部,先押牢中,欲与安王对证以查之真假。

    是夜,刑部牢狱里。

    突然收到消息的从思拓如遭雷劈,顾不上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自己上司去接人前赶紧派人收拾地方——幸而底下人手脚足够麻利。

    干爽洁净的枯草上是四五层厚重的褥子,上头绣着的金线璀璨生辉,角落的华美铜鼎与墙上用于束缚犯人行动的铁环格格不入。苏叶看着灯,黎蔓则跪坐在案几前,正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吱呀——

    听到动静,黎蔓抬眼望去,看清来者时莞尔一笑:“来了?”

    侍女乖觉地退下。

    见对方又习惯性地去探铜鼎炭火,“不冷的,”黎蔓安抚地拍了拍自己身下的褥子,“垫得太厚反而有点热,”她瞧见对方衣上褶皱,细看还发现对方嘴角竟有淤青,顿时奇了,“这是怎么弄的?”

    “被二舅打了,”陆闻砚言简意赅地解释,提着食盒走近后也跪坐下来,“闻墨和茵茵拽着我的衣服闹了许久,好半天才劝住。”

    他思忖片刻,决定不必提起方守中也质问了自己的事情。

    听到前半句,黎蔓怔愣片刻,这才想起自己二舅康修术也住在京中——甚至年前还递了消息让自己去小住几天。

    她心中微暖,忙不迭安慰挨了打的某人:“舅舅不知这事是你我合计好的,想来是关心则乱,还望二郎见谅。” 又听他说陆闻墨和陆茵茵吵着闹着要来探望自己,赶紧劝,“眼下局势紧迫,可得把家里护好,哪能让他们来。”

    “无妨,舅舅此举会让你击鼓之事传得更广,而今京城人人都知道乐安郡主击鼓鸣冤,”陆闻砚善解人意道,“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端王他们就越坐不住……何况那安王今日入了宫?”

    听他意有所指,黎蔓很快反应过来:“是定下了?”

    “暗卫截了端王府送到神机营的密信之一,”陆闻砚垂眼,“约莫就是这两天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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