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飞进了一只蜜蜂,它晕头转向,慌不择路,藏在窗帘后乱撞,嗡嗡嗡,嗡嗡嗡。

    夏日午后,墙上的风扇在慢腾腾地摇动,五十多个人闷在教室里,本来就暑热难耐,现在更是躁动不安。

    蜜蜂飞到了投影仪下,数学老师拿着书猛地一挥,啪嗒一声,不知道把蜜蜂给拍哪儿去了。

    教室里一片嘘声,数学老师怒道:“一只虫也要看半天!先看看你们的分数吧!”

    数学老师的心情很不好,一连两次月考,十四班的数学成绩都在下滑,是她教的三个班里最差的一个。

    数学老师身材偏瘦弱,嗓音也尖尖细细,上课一直说话太费嗓子,她习惯戴着一个小蜜蜂扩音器,别在腰上。

    那扩音器质量不太好,有时声调一高,扩音器里就发出尖锐的噪音。

    数学老师走下过道,拔高声音喊:“认真看题干!”

    她说话时正巧走到林梢旁边,林梢飞快抬手捂住那一侧的耳朵,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不能代表什么好恶,但落到数学老师眼里可不是这样,她“啧”了一声,闭眼睛翻一个白眼,就这样定在林梢旁边不走了。

    下课后,林梢揉了揉耳朵,顺手撑着下巴,解一道课后习题。

    丁佳悦拿着一张试卷走过来,问她:“这道题怎么做?”

    林梢看了看,摇头,“我也不会。”

    丁佳悦震惊了,“你都不会?”

    林梢笑了,她点点头。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会儿,丁佳悦提议道:“那我们一起去问老师吧?”

    林梢不想去数学办公室,摇头道:“我不去,如果你不着急,可以等我想想,我多想一会儿,应该能做出来。”

    丁佳悦却不想等,不为别的,她好不容易燃起一点学习的兴趣,生怕这一等就等没了。

    丁佳悦拿着卷子,勇敢奔向数学办公室。

    林梢手上一滑,钢笔笔尖戳在指尖,滑开一大团墨迹,她抽了张纸擦,却擦不干净,只好转身去教室后面的小阳台,那里有个可以洗手的水池。

    小阳台很小,只有两平方米,用来堆放清洁用具,常年散发潮气,平时根本没有人想靠近。

    此时,这狭小的区域竟然挤满了人,都把半个身体趴在栏杆上,使劲探头往外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何平和张亦雪也凑在阳台的角落里,两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旁若无人,不过,的确也没有别的人靠近他们,仿佛虚空中有个屏障把他们和众人隔开。

    林梢艰难走到水池边,动作飞快地洗手,又听何平说道:“快看快看!又出来了!”

    大部分人都散了,何平和张亦雪还站在这里,他们依旧趴在栏杆上,伸长了脖子。

    这个动作实在是很危险,外面没有护栏,这又是三楼,要是身体不平衡摔下去,那就完蛋了。

    林梢忍不住问:“你们在看什么?”

    毕竟是同桌,何平忙里偷闲回了她一句,“嘘,四班的人偷偷在阳台谈恋爱。”

    原来如此,从三楼的阳台看下去,正好能看到一楼的阳台,正对的就是四班的位置。

    张亦雪收回了身体,却又意犹未尽,干脆来拉林梢,“一起来看嘛。”

    说实话,这有什么好看的?林梢莫名其妙也被推到了栏杆边,视线往下,看见四班的阳台上有一男一女,也没做什么,只是并肩笑着,在聊天。

    如果这也算偷偷谈恋爱,那你们又是在做什么?

    林梢每天都对新同桌多一点无语,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角落,但是,她动作一顿,又撑在了栏杆边上。

    她没有看错,四班的两位当事人之一,那个女生,是她认识的人,从前在补习班的同学,宋媛媛。

    其实宋媛媛是林梢在高中部唯一一个很久之前就认识的人,但两人毕竟不在一个班,又分别选了文科、理科,更是没什么共同语言,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没有建立起多么深的联系。

    但是,她毕竟还是不一样,林梢拉住张亦雪的胳膊往回带,又扭头对何平说:“行了,别看了,你们无不无聊啊。”

    张亦雪嘴角一动,露出点不屑,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回去了。

    *

    夏天到了,空气燥热,人心更燥热,马上就要高三,学校早早发下通知,这最后一个暑假,整个七月都要补课,真正放假的日子只有十五天。

    漫长的学习计划让人绝望,假期遥远又短暂,远水解不了近渴,准高三生们只好就地取材,把目光放回眼前,试图从重复的日子里挖掘一点新意。

    青春,校园,年轻漂亮的美丽皮囊,对着爱情有无限憧憬、无限描补想象的少年少女,还有什么比谈谈恋爱,搞搞暧昧更刺激有趣的事了吗?

    至少,当一切可能性都局限在这一间小小教室里的时候,再没有别的了。

    仿佛一夜之间,人人都有了心事。

    林梢在十四班的人设也从新手村长老变成了心理咨询师,当然不是说她懂得多少心理学知识,只是因为她长得比较柔软善良,性格又很干脆利落,同时又能保守秘密,绝不会向第三个人多说一句。

    因此,她成了一个绝佳的倾诉对象。

    林梢自己都觉得纳闷,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那么信任,她什么都没问,但什么都知道了。

    女生们对她和盘托出,男生则稍显含蓄,只有小部分人会和她聊起感情问题,问她,为什么自己写了两万字的情书也打动不了隔壁班女生,自己皮肤太差是不是长的太丑难怪每次对方路过都不愿意看他之类的。

    听来听去,大家的烦恼都很古怪,又有点甜蜜。

    林梢被动得知了很多秘密,有时候感觉自己是一个坠满羽毛的捕梦网,收集许多陌生人的呓语。

    丁佳悦是其中的例外,丁佳悦不喜欢倾吐心事,她自己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不需要从旁人那里解惑。

    不过,她倒是对林梢的心事很有兴趣。

    又一个晚自习放学的夜晚,两人骑着车,停在红灯路口,丁佳悦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林梢猝不及防,倒是愣了一下,不过,她认真地想了想,表示,“我不知道。”

    丁佳悦笑了笑,没说什么。

    经过一个路口,林梢想到了更详细的答案,她说:“我只能确定一点,我只会喜欢……喜欢我的人。”

    “哦……”丁佳悦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是那种习惯后付出感情的人。”

    林梢却说:“也不一定。”

    又走过一段路,这是一条国道,白天川流不息,到了现在却是格外寂静。

    一阵阵风声里,丁佳悦忽然说:“你不是喜欢周朔吗?”

    林梢手上一抖,捏住了刹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丁佳悦先是冲了出去,然后又绕一圈,骑回到她身边,“怎么了?你们两个很明显啊,这个不能说吗?”

    这好像是林梢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梳理自己的感情,她点头道:“嗯,我喜欢他,但不是那种喜欢。”

    “我们就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没有别的。”

    丁佳悦皱了皱眉头,不太相信似的,林梢只好再强调一遍,“我是认真的。”

    林梢很不喜欢时下流行的,男女之间没有纯洁友谊的这种说法。

    无论是看似冠冕堂皇的哥哥妹妹,还是各类奇怪模糊的名目,无论本来含义是什么,到后来都要蒙上一层性缘关系。

    此时的林梢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性缘关系,她只是想坚决捍卫男女之间单纯友谊的可能性。

    更是捍卫自己所珍视的友谊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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