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去年春天,江临予读大三,他平时课程很忙,只有周末才终于抽出时间,又一次以案件当事人的身份站上了法庭。

    那是一桩打了两三年的麻烦官司,被告方是一对洪姓夫妇,是江临予的父母,准确的说,是他的养父母。

    这事说来话长,时间往前倒回二十年,江临予两岁时,他的亲生父母把他转送给一对外地富商,得到两万元的营养费。一个健康的男孩,在贫穷落后的山区,还是能卖出价的。

    江临予自记事起就在富商家里,他当然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家,直到他十六岁那年,“父母”生下一个儿子,富商的家产终于有了真正的继承人,他的父母也向他坦白身份,表示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从前的亲情也不用当真。

    江临予十七岁时,富商父母打算把他送回原来的家庭,他们很爱自己的亲生儿子,爱得深沉,想把全部家产留给他,既然这样,就得先把这个已经失去作用的替代品儿子踢出去。

    至于这一个孩子他的未来,他的生活将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本人近在眼前的高考,前途发展是否会受到影响,都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

    这件事本应该很顺利,毕竟当年的买卖就做得很顺利,富商夫妇认为自己替对方把儿子养大成人,现在好好地给你还回去,还不收一分钱抚养费,多划算的生意,那对乡村夫妇一定高兴坏了。

    没曾想,乡村夫妇虽然没什么文化,却也不是好糊弄的,一听这事,立刻打起了别的主意,把儿子还回来可以,但该他继承的财产一分也不能少,要连人带钱一起回来。

    富商夫妇惊呆了,怒火中烧,当然不肯答应。

    双方谈不拢,富商夫妇要把孩子送回去,乡村夫妇拒不肯收,双方不停拉扯,各自威胁,不停谈条件,对外却只说是亲戚矛盾——谁也不敢把当年的人口买卖交易说出去。

    在这风波之中,江临予也渐渐发现另一个事实,原来那对乡村夫妇也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只是一对从草垛里把他捡回去的“好心人”。

    这些年,江临予就在这不断的动荡之中渐渐长大,家庭环境纷乱,干扰不断,他却不受影响,成绩依旧稳定突出,顺利升学。

    他到异乡读书,没有长辈过问,没有任何来自家庭的支撑,但他始终过得很好,一如既往的优秀。

    当了十多年的富家子弟,往日的生活仿佛给他镀上一层新的外壳,虚伪却坚硬,哪怕一朝落魄,从天上落到泥地里,他的外壳依旧光洁明亮,刀枪不入。

    甚至于,由于江临予其人平时行迹太过神秘,作风又慷慨大方,室友们都猜测他背后有个显赫的家庭。

    毕竟投身法律行业,没有家庭托底、人脉积累是很难有好发展的,不是不可能,但实在很难。这也算是一种共识。

    大一的期末考试结束,江临予向富商夫妇和乡村夫妇分别提起诉讼,以买卖人口和遗弃的罪名。

    这是一桩难断的家事,时隔太久,又缺乏关键证据,法院迟迟判不出结果,江临予没等结果出来,先一步解除了自己和富商夫妇的收养关系,又去派出所给自己改了个名。

    “江临予”是他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和以前没有半分关系,从这一天起,他是一个完全新生的人。

    买卖人口的罪名太大了,两对夫妇都难以承担,他们私下找到江临予想要调解,出乎意料地,江临予答应了。

    只不过,在终审法庭之上,他又临时改口,表示拒绝和解,同时呈上了一份新的录音证据。

    终审花了不少时间,两对夫妇又在不断掰扯,推卸责任,拖延时间,到最后,连笔录员都背过身去偷偷打了个呵欠。

    庭审现场来了不少人,席位后排坐着一排年轻人,他们的面庞富有生机,显然是和案件无关的一群人,只是来旁观的普通公民。

    江临予提供的录音里,两对夫妇都承认了当年的事,但用词却模糊不清,应该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指点。

    不过,由于这份录音事先没有得到他人同意,再加上语义模糊,和案件关联性不强,不能作为证据使用。

    此外,富商夫妇请来的律师实在很厉害,巧舌如簧,不仅当场将对面律师的话一一否决,同时还控诉对面的当事人勒索诽谤。

    法官宣布终审结果,由于缺乏主要证据,人口买卖事实不成立,只好按家庭纠纷、经济纠纷来处理,仍是以调解为主,考虑到事发时当事人未成年,如今也还在完成学业,没有参加工作,无经济来源,又对两对夫妇多罚了一笔赔偿。

    总的来说,这个结果还在富商夫妇的接受范围之内,罚金不多,还及不上律师费的三分之一。

    庭审结束,当事人和工作人员都陆续离开,堂下的坐席后排传来一连串的叹息,是那群旁观案件的年轻人,他们在这里坐了将近两个小时,都对这个结果表示惋惜。

    江临予和自己的社区律师并肩往外走,路过那片区域时,听到了他们的几句对话。

    那应该是一群大学生,青春靓丽,脸上都有几分天真。桌上的草稿本上还印着校徽。

    几个男生在谈论富商夫妇的生意,几个女生在讨论乡村夫妇的愚昧,双方关注的点都不同,但无一例外都对那个被遗弃的当事人表示深切的同情——真可怜,身世不幸,年纪轻轻就要站上法庭,本来就够艰难了,结果现在还打输了。

    那排座椅正中坐着一个低头整理文件的女生,她没有参与讨论,始终很安静,整理好文件,才抬头问旁边的师姐,这些卷宗要送到哪儿去。

    师姐没有理会她,讨论太热闹,声音完全盖住了她说的话。

    那女生不得不站起来打断他们的讨论,她说:“没什么可同情的吧。”

    江临予脚步一顿,听见那个女生稍显冷淡的声音,她说:“你们不觉得这种身世很具有传奇色彩吗,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生主角。”

    “更何况,”那女生又说:“选择站上法庭有很多原因,但绝不是为了获得同情。”

    这句铿锵而中二的话一出口,周围便是笑声一片,师姐笑得前仰后合,忍不住戳林梢的脸,调侃道:“还押上韵了。”

    江临予推门离开,迈步前却又迟疑,回头多看了一眼。

    江临予是很不希望得到同情的,很多时候,同情其实是一种二次伤害。

    *

    一年多过去,林梢早已忘记当时自己说过什么,但对案件本身倒是记忆犹新。

    定期进行法庭旁听活动是叶教授布置给他们的小组作业,大家旁听完法庭判决,回学校还要写报告的。

    至于那时候整理的卷宗,是师姐分给她的兼职工作,她们院系的学生常在法院旁听,和工作人员的联系比较多,一些处理不过来工作都是外包再外包,最终落到了林梢头上。

    林梢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当时那个坐在原告席上的联系到一起,但仔细看看,确实有些端倪。说话的语气,还有那种笃定的神情。

    林梢点点头,说:“当然,只要薪酬合适,我很乐意帮忙。”

    江临予笑道:“放心吧,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在江临予身后,他的同学室友们频频投来眼神,无声催促,林梢挂念着校外的东北麻辣烫和赵瑟要喝的柠檬红茶,也无心多待,两人匆匆交换联系方式,然后各自转身,和朋友汇合。

    赵瑟看她过来,不多问什么,拽着她就跑,现在正是饭点,如果不想排队,还是跑快点吧。

    *

    人总是习惯以身边关系亲近的人作为参照,比如,如果身边的朋友都是单身,那么自己也很难萌生出恋爱的心思。

    离开了荷尔蒙胡乱冲撞的青春期,林梢发现身边的人好像都冷静下来。或者说,离开家长和老师们的约束,恋爱这件事也变得平常起来,没什么吸引力了。

    以她的师门为例,单身的人占了百分之九十,大家都是独来独往,虽然做很多的小组作业,群体活动,但回归到生活,还是喜欢更自己一个人待着。

    因此,当林梢听见赵瑟对她诉说感情烦恼时,她很是吃惊,在这之前,她始终默认周围的人都是单身。

    赵瑟捧着一杯柠檬红茶,走在马路边沿,低着头说:“我不知道要不要和他复合。”

    听见“复合”这个词,林梢更吃惊了,本以为是进行时的暧昧,没想到还有前情。

    赵瑟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神情,噗嗤笑了,“是高中同学啦。”她解释道。

    “那现在他是在哪里……”林梢迟疑问。

    赵瑟抬起头,眼前是一个公交站台,她指着上面的某个站点,那是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一所航空学校,“他在这里当飞行员,实现了他的梦想。”

    梦想,青春,林梢心里觉得很感慨,两个珍贵的美好的词汇,如果一段感情和这些词扯上关系,就又加上不少附加价值,必然是很令人难忘的。

    面对那些令人心烦的感情问题,林梢一向是劝分不劝和,但此时,赵瑟的这些话似乎也牵引起她的某些回忆,心里泛起一些过期的柔情,让她说不出什么明确的建议。

    林梢最终说:“随你自己的心吧。”

    赵瑟扔掉手里的空杯子,也离开那个公交站台,她摇头道:“不管了,随缘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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