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一章
“咚——咚！”
天一转暗，梆子声方响过两回，整个太平村就没了声息。
冬夜里不见月色，唯有朔风在没剩几间屋的村落里呼啸，掠过村头唯一那棵柿树的枯枝，惊起了一片栖息的寒鸦。
寒鸦一起，薄雾也若有若无地覆了上来，裹住了屋顶上的人影。
几只飞鸟几乎是擦着头顶飞过，解停云动了动被雾气打湿的眉眼，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穿过睫毛上凝成的湿漉漉的水珠。
雾气凝结的水珠划过眼前的长弓和弓背上隐隐透出青筋的手指，须臾后，又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羽箭一起破空而去。
露水在疾驰中滑落，黑羽箭则直冲向破败茅屋之下，庞大得几乎遮蔽屋内所有灯火的背影。
解停云看了一眼，目光便转向村尾那棵柿树下站着的几道人影。
树下几人一色都是青衫玉带的打扮，连面上平淡的神情都如出一辙，若不是衣袍被风吹得隐隐作响，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只是此刻，这原本还称得上仙风道骨的气氛正被一道有些着急的声音打破。
“二更天了，师姐说要把魔物引出来，怎么去了那么久？”
解停云双唇一动，却听另一道声音紧跟着响起。
“着什么急，有那位在，换作你是师姐，不也得束手束脚？”
对话只持续了一个来回，太平村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解停云挑了挑眉，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地映入耳中，她本想用传音提醒这几位师弟师妹，却在听到“束手束脚”这几个字的时候，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将事先提醒的心思也给撇去了。
“师姐是仙盟排名第一的司命君，螭骨弓下除魔无数，从无冤魂，换做是我，也不乐意身边平白多出一个监察者。”
解停云看到自己那素来护短的师妹周晚紧了紧腰侧悬着的剑柄，声音清冷。
“谁不知道，司命君专司审判人间邪魔，师姐自己便是监察审判之人，现在身边却多出一个监察者，这不是摆明了不信任师姐？仙盟这是想——”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侧的娃娃脸少年捂住了嘴。
“小声些，师姐终究与我们不同，她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
他们口中，那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师姐——解停云本人，却不紧不慢地侧了侧头，瞥了她身后的“大人物”一眼。
世道混乱，村落萧条，那人的身形与这衰颓的茅屋格格不入极了，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身姿悍拔，如松如月，衬得这一方天地更显局促。
只是这如松如月的人物，此刻却半垂着眸，视线空落落地漂浮在空中，时而落在她搭在弓上的手指上，时而又落在氤氲的雾色里，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但也只是似乎罢了——解停云不动声色地摇头，就连凡人如她都将不远处的对话捕捉得一清二楚，更何况这位修为远远在她之上的“监察者”？
恐怕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不想听见罢了。
树下的争论迟迟没有止息，其他人的声音都已低了下去，唯独她那性格倔强的师妹的声音还字字清晰。
“凡人又如何？仙盟一开始打的旗号不就是‘驱除邪魔，守护人间’，怎么凡人自己动手反抗了，他们反倒不乐意了？”
周晚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被捂住嘴而变得收敛，反倒愈发忿忿不平起来。
“再说，师姐一介凡人，仙盟派一个分神期的来看着她，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些？”
“大材小用”四个字咬的很重，阴阳怪气地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刺入其他人的耳中。
解停云嘴角勾起一丝带着寒意的笑，握着弓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起不甚明显的节奏。
“人家身份特殊，再怎么说那也是……”
后半句话被风声吞了下去，解停云却没有在意，因为下一瞬，伴随着“哐当”一声，木门破碎与庞然巨物轰然倒塌的巨响同时响起，终于打断了这仿佛无止尽的争论。
剧烈的震颤从脚下的地面一路蔓延，却奇异地没有波及到解停云所在的这一方屋顶，她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看似出神的身影，很快又望回从茅屋中奔逃而出的妇人。
妇人脚步凌乱，急促的喘息几乎要盖过风声，她身后分明无人追赶，却慌张到近乎夺路而逃。
只是下一瞬，她不慎踉跄，本就破烂的衣角被风吹开一隅，露出了怀中一个小小的身形。
幼童极瘦，露出来的手腕比柿树最细的枝干还要小上一圈，就连蜡黄到近乎深褐的颜色都与枯朽的树皮不相上下。
解停云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身后那人似是察觉她的动作，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解停云懒得应付，只当不知。
柿树下，周晚率先紧了紧腰间的长剑，甫一动作，身后两个少年便按捺不住要冲将出去，却又被她按住。
“师姐说了，不可莽撞。”
“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此魔，如今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少女没有回头，坚定的目光越过正朝自己疾奔而来的母女二人，落在了高处的一点上。
“自然是等——”
话音未落，三支接连发出的羽箭扑簌簌地破空而来。
箭尾的黑羽还在微微颤动，箭身却已尽数没入地面，距周晚几人只有半步之遥，却也恰好拦住了母女二人继续向前的步子。
也不言自明地补全了周晚未说完的那半句话——
等什么？
自然是等她，和她的箭。
太平村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是这样的寂静与方才不同，呼啸的寒风中还夹杂着妇人时缓时急的呼吸、小女孩压抑不住的哭声，以及……她们身后的小屋里，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发出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喘.息。
这喘.息声与树下几人隔得有点远，再被风一刮，传入他们耳中时只剩下一层闷闷的皮毛，但对于盘桓在屋顶上的解停云来说，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响。
前几日下过雨，茅屋的屋顶早已破了几个大洞，再被雨水一刮，解停云的视线没有丝毫阻碍，一垂眼就能看清屋中那个庞然大物的形貌。
似人非人的怪物倒在乌黑的血泊之中，上半身已经完全兽化，衣衫被撑破，露出长满猛兽毛发的胸膛和手臂，獠牙和利爪上还沾着残破的布料的血迹，与方才那妇人身上的衣料一模一样。
它胸腔中了一箭，源源不断的鲜血就是从那里涌出，锋利的箭镞尽数没入体内，箭尾处的黑羽还随着胸膛的起伏在空中一颤一颤。
显然，这一箭无论是准头和力道都极佳，完全将它钉死在了原地，连那粗重的喘息都像是回光返照，越来越微弱，须臾便没了声息。
一箭毙命。
解停云微微阖了阖眼。
倒不是被吓的，这是她凭本能射出的一箭，箭一离弦便料到了结果，哪里会被吓到。
只是纯然的丑陋与恶心。
上次见到这样的怪物是在什么时候？
已经记不清了。
腥而臭的气息萦绕在鼻端，解停云透过脚下的怪物，仿佛再次看到了穿来之前的世界。
那时，她是末世最强大的狙击手，却在觉醒异能时出了差错，生生变成了瞎子。
——不能视物的狙击手意味着什么？
或许在太平盛世，她可以依靠触觉，依靠听觉，依靠宠物，甚至可以依靠人类。她可以是无数普通人中的一个，过着苦难但仍有希望的生活。
但在末世，这意味着她只能是废物，是弃子，是欺骗与欲望的对象，是沉默而无望的牺牲品。
尽管她拼命反抗过，但最终还是葬身丧尸群中。
可没想到，命运好似跟她开了个玩笑，象征生与死的硬币被未知的大手随意翻转，本应是死亡的一面轻易便转换成了生。
——她再次活了过来。
在这个修仙世界，她不仅恢复了光明，还成了仙盟排名第一的弓箭手。
怀疑与冷静的本能让解停云难以相信这不是一场梦境，但直到方才那一箭真切地让一个怪物倒下，直到相似又陌生的腥臭腐烂的气息重新袭来，她才真切地明白，自己是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在另一个邪魔猖獗的世界。
在这里，魔种如同病毒一般在人类中传播，像孢子一样在人身上寄生，上一刻还你侬我侬的夫妻眷侣，下一刻就有可能异化成失去理智的邪魔，用彼此的生命来为魔种献祭。
魔种以自己的方式单方面地入侵着人类世界，它在暗中潜藏、窥伺，谋划着将所有人类都变成它的傀儡，直至灭绝。
而人类除了被动迎战之外，别无他法。
解停云眨眨眼，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的情况与末世很像。
修士们就像末世的异能者，拥有不同的灵根和境界，相比凡人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抵御魔化者。至于仙盟，就像末世的基地一样，合并了所有宗门的力量，将所有修士都集中在“仙盟”的指挥之下，共同抵御魔种，守护人间。
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末世的丧尸无法隐藏在人群中，而这个世界的魔化者，却潜藏在人类的假面之下，就像一颗定了时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而在这里，弓箭手，又被称为司命君，就是监察和审判魔种的凡人和修士。
换句话说，就是仙盟手下用来判断和拆除这些炸弹的专业人员。
——所谓司命，弓如刀，箭似剑，镇天下邪魔，守人间清平。
虽然穿过来还不到一天，但这样的事，解停云做来得心应手。
比如刚才，就连身后之人都还没有判断出魔种所在的时候，她便已张弓搭箭，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会判断失误——就连那一箭射出后屋中几人的反应，都预料的分毫不差。
……就好像，她已这样做过千次万次。
苦涩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眼前的黑暗逐渐被漂浮的尘埃与模糊的人影取代。
“在想什么？”
质疑的声音传来，许是她呆愣太久，终于被发现了异常。
解停云都快忘了，她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大人物，一位仙盟不知何故偏要安插在她身边的监察者。
她的记忆在监察者到来之前便戛然而止，根本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忆，更谈不上印象好坏。
但解停云依然不喜欢他。
无论是作为末世第一狙击手，还是仙盟第一司命君，她都不曾真正有过被人掣肘的时刻，更不会喜欢这种事事受到压制的感觉。
即便是在末世，在弹尽粮绝的最后时刻，她也不曾接受任何威胁与逼迫，而是选择主动走入丧尸群中。
骄傲如解停云，她这短短的一生，从来不知道向人低头的滋味。
所以此刻，在堂堂监察者的眼皮子底下，在走神被抓了个现行的时候，解停云仍是懒散地曲起左腿，用不握弓的左手敲了敲腿上酸麻的筋脉，顺便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对方如劲竹般端正挺拔的身影，迟迟没有开口答话。
监察者垂了眼，用一成不变的清冷神情俯视着她。
解停云在这人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虽然面容有些苍白，但五官利落，眉目上挑，在气势上不落他半分。
尤其是她束起的发在风中扬起，与她手中的弓一起组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映在这人眸子里，像是某种挑衅。
这点挑衅没逃过监察者的眼睛，因为解停云清晰地感觉到，这人虽不置一词，却分明有浓重的压迫感迎面向她压了过来，如深不见底的江河，看似风平浪静，却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着滔天的风雨与波澜，仅仅泄出几分，便让人呼吸发紧。
解停云硬是忍住，挺直的背脊没有后退一寸，分毫不让地瞪了回去。
呼啸的寒风从两人之间掠过，都仿佛忍受不了这肃杀的氛围，打了个转又离开。
下一刻，还是解停云率先动了。
她将微曲的左腿伸直，将右手的螭骨弓换到左手，空出的右手握成了拳。
正垂眸看她的裴叙挑了挑眉，目光正好与她撞上。
然后——
她在裴叙眼皮底下，连腿都没放下，左右手却动作极快，再次张弓搭箭，这一次，箭尖对准的方向是——
监察者的胸膛。
“咚——咚！”
天一转暗，梆子声方响过两回，整个太平村就没了声息。
冬夜里不见月色，唯有朔风在没剩几间屋的村落里呼啸，掠过村头唯一那棵柿树的枯枝，惊起了一片栖息的寒鸦。
寒鸦一起，薄雾也若有若无地覆了上来，裹住了屋顶上的人影。
几只飞鸟几乎是擦着头顶飞过，解停云动了动被雾气打湿的眉眼，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穿过睫毛上凝成的湿漉漉的水珠。
雾气凝结的水珠划过眼前的长弓和弓背上隐隐透出青筋的手指，须臾后，又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羽箭一起破空而去。
露水在疾驰中滑落，黑羽箭则直冲向破败茅屋之下，庞大得几乎遮蔽屋内所有灯火的背影。
解停云看了一眼，目光便转向村尾那棵柿树下站着的几道人影。
树下几人一色都是青衫玉带的打扮，连面上平淡的神情都如出一辙，若不是衣袍被风吹得隐隐作响，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只是此刻，这原本还称得上仙风道骨的气氛正被一道有些着急的声音打破。
“二更天了，师姐说要把魔物引出来，怎么去了那么久？”
解停云双唇一动，却听另一道声音紧跟着响起。
“着什么急，有那位在，换作你是师姐，不也得束手束脚？”
对话只持续了一个来回，太平村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解停云挑了挑眉，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地映入耳中，她本想用传音提醒这几位师弟师妹，却在听到“束手束脚”这几个字的时候，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将事先提醒的心思也给撇去了。
“师姐是仙盟排名第一的司命君，螭骨弓下除魔无数，从无冤魂，换做是我，也不乐意身边平白多出一个监察者。”
解停云看到自己那素来护短的师妹周晚紧了紧腰侧悬着的剑柄，声音清冷。
“谁不知道，司命君专司审判人间邪魔，师姐自己便是监察审判之人，现在身边却多出一个监察者，这不是摆明了不信任师姐？仙盟这是想——”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侧的娃娃脸少年捂住了嘴。
“小声些，师姐终究与我们不同，她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
他们口中，那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师姐——解停云本人，却不紧不慢地侧了侧头，瞥了她身后的“大人物”一眼。
世道混乱，村落萧条，那人的身形与这衰颓的茅屋格格不入极了，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身姿悍拔，如松如月，衬得这一方天地更显局促。
只是这如松如月的人物，此刻却半垂着眸，视线空落落地漂浮在空中，时而落在她搭在弓上的手指上，时而又落在氤氲的雾色里，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但也只是似乎罢了——解停云不动声色地摇头，就连凡人如她都将不远处的对话捕捉得一清二楚，更何况这位修为远远在她之上的“监察者”？
恐怕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不想听见罢了。
树下的争论迟迟没有止息，其他人的声音都已低了下去，唯独她那性格倔强的师妹的声音还字字清晰。
“凡人又如何？仙盟一开始打的旗号不就是‘驱除邪魔，守护人间’，怎么凡人自己动手反抗了，他们反倒不乐意了？”
周晚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被捂住嘴而变得收敛，反倒愈发忿忿不平起来。
“再说，师姐一介凡人，仙盟派一个分神期的来看着她，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些？”
“大材小用”四个字咬的很重，阴阳怪气地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刺入其他人的耳中。
解停云嘴角勾起一丝带着寒意的笑，握着弓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起不甚明显的节奏。
“人家身份特殊，再怎么说那也是……”
后半句话被风声吞了下去，解停云却没有在意，因为下一瞬，伴随着“哐当”一声，木门破碎与庞然巨物轰然倒塌的巨响同时响起，终于打断了这仿佛无止尽的争论。
剧烈的震颤从脚下的地面一路蔓延，却奇异地没有波及到解停云所在的这一方屋顶，她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看似出神的身影，很快又望回从茅屋中奔逃而出的妇人。
妇人脚步凌乱，急促的喘息几乎要盖过风声，她身后分明无人追赶，却慌张到近乎夺路而逃。
只是下一瞬，她不慎踉跄，本就破烂的衣角被风吹开一隅，露出了怀中一个小小的身形。
幼童极瘦，露出来的手腕比柿树最细的枝干还要小上一圈，就连蜡黄到近乎深褐的颜色都与枯朽的树皮不相上下。
解停云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身后那人似是察觉她的动作，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解停云懒得应付，只当不知。
柿树下，周晚率先紧了紧腰间的长剑，甫一动作，身后两个少年便按捺不住要冲将出去，却又被她按住。
“师姐说了，不可莽撞。”
“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此魔，如今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少女没有回头，坚定的目光越过正朝自己疾奔而来的母女二人，落在了高处的一点上。
“自然是等——”
话音未落，三支接连发出的羽箭扑簌簌地破空而来。
箭尾的黑羽还在微微颤动，箭身却已尽数没入地面，距周晚几人只有半步之遥，却也恰好拦住了母女二人继续向前的步子。
也不言自明地补全了周晚未说完的那半句话——
等什么？
自然是等她，和她的箭。
太平村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是这样的寂静与方才不同，呼啸的寒风中还夹杂着妇人时缓时急的呼吸、小女孩压抑不住的哭声，以及……她们身后的小屋里，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发出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喘.息。
这喘.息声与树下几人隔得有点远，再被风一刮，传入他们耳中时只剩下一层闷闷的皮毛，但对于盘桓在屋顶上的解停云来说，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响。
前几日下过雨，茅屋的屋顶早已破了几个大洞，再被雨水一刮，解停云的视线没有丝毫阻碍，一垂眼就能看清屋中那个庞然大物的形貌。
似人非人的怪物倒在乌黑的血泊之中，上半身已经完全兽化，衣衫被撑破，露出长满猛兽毛发的胸膛和手臂，獠牙和利爪上还沾着残破的布料的血迹，与方才那妇人身上的衣料一模一样。
它胸腔中了一箭，源源不断的鲜血就是从那里涌出，锋利的箭镞尽数没入体内，箭尾处的黑羽还随着胸膛的起伏在空中一颤一颤。
显然，这一箭无论是准头和力道都极佳，完全将它钉死在了原地，连那粗重的喘息都像是回光返照，越来越微弱，须臾便没了声息。
一箭毙命。
解停云微微阖了阖眼。
倒不是被吓的，这是她凭本能射出的一箭，箭一离弦便料到了结果，哪里会被吓到。
只是纯然的丑陋与恶心。
上次见到这样的怪物是在什么时候？
已经记不清了。
腥而臭的气息萦绕在鼻端，解停云透过脚下的怪物，仿佛再次看到了穿来之前的世界。
那时，她是末世最强大的狙击手，却在觉醒异能时出了差错，生生变成了瞎子。
——不能视物的狙击手意味着什么？
或许在太平盛世，她可以依靠触觉，依靠听觉，依靠宠物，甚至可以依靠人类。她可以是无数普通人中的一个，过着苦难但仍有希望的生活。
但在末世，这意味着她只能是废物，是弃子，是欺骗与欲望的对象，是沉默而无望的牺牲品。
尽管她拼命反抗过，但最终还是葬身丧尸群中。
可没想到，命运好似跟她开了个玩笑，象征生与死的硬币被未知的大手随意翻转，本应是死亡的一面轻易便转换成了生。
——她再次活了过来。
在这个修仙世界，她不仅恢复了光明，还成了仙盟排名第一的弓箭手。
怀疑与冷静的本能让解停云难以相信这不是一场梦境，但直到方才那一箭真切地让一个怪物倒下，直到相似又陌生的腥臭腐烂的气息重新袭来，她才真切地明白，自己是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在另一个邪魔猖獗的世界。
在这里，魔种如同病毒一般在人类中传播，像孢子一样在人身上寄生，上一刻还你侬我侬的夫妻眷侣，下一刻就有可能异化成失去理智的邪魔，用彼此的生命来为魔种献祭。
魔种以自己的方式单方面地入侵着人类世界，它在暗中潜藏、窥伺，谋划着将所有人类都变成它的傀儡，直至灭绝。
而人类除了被动迎战之外，别无他法。
解停云眨眨眼，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的情况与末世很像。
修士们就像末世的异能者，拥有不同的灵根和境界，相比凡人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抵御魔化者。至于仙盟，就像末世的基地一样，合并了所有宗门的力量，将所有修士都集中在“仙盟”的指挥之下，共同抵御魔种，守护人间。
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末世的丧尸无法隐藏在人群中，而这个世界的魔化者，却潜藏在人类的假面之下，就像一颗定了时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而在这里，弓箭手，又被称为司命君，就是监察和审判魔种的凡人和修士。
换句话说，就是仙盟手下用来判断和拆除这些炸弹的专业人员。
——所谓司命，弓如刀，箭似剑，镇天下邪魔，守人间清平。
虽然穿过来还不到一天，但这样的事，解停云做来得心应手。
比如刚才，就连身后之人都还没有判断出魔种所在的时候，她便已张弓搭箭，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会判断失误——就连那一箭射出后屋中几人的反应，都预料的分毫不差。
……就好像，她已这样做过千次万次。
苦涩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眼前的黑暗逐渐被漂浮的尘埃与模糊的人影取代。
“在想什么？”
质疑的声音传来，许是她呆愣太久，终于被发现了异常。
解停云都快忘了，她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大人物，一位仙盟不知何故偏要安插在她身边的监察者。
她的记忆在监察者到来之前便戛然而止，根本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忆，更谈不上印象好坏。
但解停云依然不喜欢他。
无论是作为末世第一狙击手，还是仙盟第一司命君，她都不曾真正有过被人掣肘的时刻，更不会喜欢这种事事受到压制的感觉。
即便是在末世，在弹尽粮绝的最后时刻，她也不曾接受任何威胁与逼迫，而是选择主动走入丧尸群中。
骄傲如解停云，她这短短的一生，从来不知道向人低头的滋味。
所以此刻，在堂堂监察者的眼皮子底下，在走神被抓了个现行的时候，解停云仍是懒散地曲起左腿，用不握弓的左手敲了敲腿上酸麻的筋脉，顺便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对方如劲竹般端正挺拔的身影，迟迟没有开口答话。
监察者垂了眼，用一成不变的清冷神情俯视着她。
解停云在这人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虽然面容有些苍白，但五官利落，眉目上挑，在气势上不落他半分。
尤其是她束起的发在风中扬起，与她手中的弓一起组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映在这人眸子里，像是某种挑衅。
这点挑衅没逃过监察者的眼睛，因为解停云清晰地感觉到，这人虽不置一词，却分明有浓重的压迫感迎面向她压了过来，如深不见底的江河，看似风平浪静，却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着滔天的风雨与波澜，仅仅泄出几分，便让人呼吸发紧。
解停云硬是忍住，挺直的背脊没有后退一寸，分毫不让地瞪了回去。
呼啸的寒风从两人之间掠过，都仿佛忍受不了这肃杀的氛围，打了个转又离开。
下一刻，还是解停云率先动了。
她将微曲的左腿伸直，将右手的螭骨弓换到左手，空出的右手握成了拳。
正垂眸看她的裴叙挑了挑眉，目光正好与她撞上。
然后——
她在裴叙眼皮底下，连腿都没放下，左右手却动作极快，再次张弓搭箭，这一次，箭尖对准的方向是——
监察者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