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平村的夜其实是有一些冷的。

    冷到众人觉得,裴叙扬起的手一点都不像是活人的手,倒像是在冬日的冰湖里泡过,修长指骨近乎透明的苍白,除了手背一点淡色的青筋,几乎瞧不出血色,处处透露出冰凉而危险的气息。

    手的主人笑了一下,说:“天寒地冷,司命君有些困了,早些解决魔化者,彼此都好回去休息。”

    这话没人敢应。

    司命君自己都不想解决魔化者,她只想解决监察者。

    周晚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护着幼童向后退了几步。

    魔化者也察觉自己的攻势被人所克制,汹涌的杀气毫不掩饰地朝裴叙而去。

    那张惨白的脸上带着狞笑,因魔化而突出一大截的尖利指甲呈青黑色,毫不犹豫地朝裴叙脖颈间的位置抓了上去。

    屋顶上旁观的某位司命君眸中放光,用手拨弄着螭骨弓的弓弦。

    裴叙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笑,像是纵容,又像是……期待。

    他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避开魔化者锋利的指甲,更没人看清他是怎么身形一晃就到了魔化者背后,众人只是眼前一花,等再抬眼的时候,裴叙那双过分苍白的手就已经捏在了魔化者的脖子上,笑意还停留在他唇角。

    熟悉的咯吱咯吱声又响了起来,魔化者侧过头,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裴叙空着的另一只手在她肩膀处的白色羽箭上划过,率先道:“抱歉,司命君没给你一个痛快,我动手,可能会疼。”

    他手里捏着魔化者的脖子,话语间的锋刃却句句朝着解停云。

    解停云“哼”了一声,想说点什么,瞥了一眼躲在周晚背后的小姑娘,终究什么都没说。

    魔化者被裴叙的手一碰到,浑身都开始打颤,抖得像是刚从腊月底的冰窟窿里捞出来,脸涨红得又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炙烤,整个人的模样都不对了起来。

    七八岁的小姑娘试着向前走了一步,又被周晚一把拉住。

    “别过去,虽然……虽然那是你娘亲,但魔化之后,不会认你的。”

    小姑娘的身子跟她娘亲一样抖得厉害,声音低得像蚊呐,却仍坚持道:“不,不会的。她是我娘亲,她方才还说,没有娘亲不管自己女儿的道理。”

    方才还能言善辩的周晚哑了哑,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小女孩,魔种的侵蚀不讲道理,魔化者也听不懂道理。

    这世道……本就没有道理。

    但下一瞬,小姑娘眼前一黑,有温热的、带着薄茧的细长手指拂过她的脸,遮住了她的眼。

    “乖,别看。”

    有人松松环住她肩膀,在她身后轻声安抚。

    于是她当真不动了。

    “师姐……”周晚下意识唤了一声。

    解停云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顶上跃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几人身后。

    众人眼圈都有些发红,在看到自家师姐的这一刻心绪百转千回,终于通向了同一个答案——

    师姐是怜惜这个小女孩,才没有对那个魔化者下死手。

    谁知下一刻,解停云摇摇头,没应他们,反而扬起下巴,朝裴叙的方向看去。

    方才还对着小女孩柔和微笑的唇角勾起一个挑衅的弧度,无声地对裴叙说了几个字。

    看清她唇形的周晚默默别开了脸。

    她说的是——

    “动作快点,困。”

    什么怜惜小女孩,什么不下死手。

    师姐……她是真的不做人啊。

    裴叙也看清了那几个字,眸光在她覆住小女孩眼睛的莹白手指上停了一瞬,然后眉梢一挑,笑了。

    解停云也笑了。

    她不仅笑了,她还拉着小姑娘和周晚几人一起又退了几步。

    隔着足足三丈远的距离,隔着茅屋中透出的影影绰绰的烛火,她就那么笑着,琥珀似的眼瞳在昏黄烛火下跃动着流光,好整以暇地等裴叙动手。

    裴叙不再收敛灵力,凝结在指尖的寒意尽数放出,锋利得要将空气都切割。

    就在即将割上魔化者脖颈的时候,那人肩上沉寂的白色羽箭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

    魔化者的躯体突然开始疾速退化,从中了箭的右肩开始,到头颅,再到腰腹和手臂,紫黑的鳞片一寸寸褪去,如同蝉蜕一般尽数从身上消失,显露出原本的皮肤色泽。

    体内肆虐的魔气被不知名的力量吞噬,直至消失。

    不过几息,方才还丑陋骇人的怪物,竟完全恢复了平凡的妇人模样。

    若不是肩上还插着司命君亲手射出的羽箭,没人会认为这妇人体内有过魔种。

    太平村的夜忽然静得仿佛能吞噬一切。

    不止周晚他们,就连裴叙,都有一瞬的怔愣。

    下一刻,“哇”的一声,妇人口中猛然喷出好大一口黑血。

    裴叙捏着她脖颈的手收了一半,尽管侧开了脸,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溅了满怀。

    黑浊的血块斑驳在胸膛正中央,带着难闻的腥臭魔气,连脖颈都溅上了几道。

    而在不远处,解停云一身白袍在烛火下泛着明亮而嘲弄的色泽,早有预料似的望着这幅狼狈场面。

    就连周晚几人,也因被解停云拉着退了很远,连一丝血气都没沾上。

    “方才竟未注意到,师姐用的是白羽箭,不是黑羽箭,难怪隐隐有不对的地方。原是师姐不为杀她,倒是趁着未彻底魔化救她一命。”

    “依我看,师姐恐怕不止为了救她。谁…谁见过仙盟第一剑浑身是血的模样…今夜还真是来值了。”

    “嘘——那可是被白羽箭射中,化成血块吐出来的魔种!”

    “至今犹记,师姐首次用白羽箭逼出魔种时,污血不过溅了我一滴,便是月余都未曾清洗干净。那滋味……当真难忘!”

    “……别说了,第一剑脸都绿了。”

    几位师妹师弟的声音太大,别说解停云,就连被捂着眼的小姑娘都在她手底下抖了抖肩膀。

    第一剑的脸绿没绿,解停云是看不出来,但她的脸色好得很,红光满面。

    她撩起眼皮,心情颇好地欣赏着裴叙浑身是血的模样。

    难怪世人都爱美强惨,裴叙这样的美貌,不沾点血,真是可惜了。

    欣赏了好几息后,浑身是血的第一剑才动了动。

    只见他情绪稳定地给自己施了个清洁的诀,一抬眼,便准确地捕捉到了解停云的目光。

    解停云撇撇嘴,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却被裴叙脱口而出的问题呛住,险些绷不住面上的平静。

    他问的是:“故意的?”

    这样小肚鸡肠的问题,司命君自然是不会答的。

    司命君救回了人,也看够了戏,自然没了兴致再搭理他,松开小姑娘转身便走。

    身后却再次传来声音。

    “解司命。”

    调子拖得有些长,像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解停云弯了弯唇角,头也没回地问,“还有事?”

    声音顿了顿,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而后是一阵脚步——朝她而来的脚步。

    一个冰凉的、带着锋锐寒意的东西,从背后贴近了她。

    解停云凭本能避开了。

    她冷着脸,回眸看去,只见监察者大人手中握着她射出去的白羽箭,还维持着想要递到她手上的姿势。

    他挑了挑眉,一张俊脸上满是无辜,写满了“只是来还箭的”。

    解停云有些尴尬。

    警戒心太过,有时便显得对自己的实力很没有信心。

    好像随便什么东西一靠近,她便会受到惊吓一般。

    解停云的脸还是冷的,但手却抬了起来,捏住了对方递过来的箭尾。

    “走了。”

    她将脑子里那点乱七八糟的想法甩了个干净,握着箭大步走了。

    *

    平安村的寒风好像停了。

    侥幸捡回一命的妇人搂着自己的女儿,一边抹眼泪,一边往自家的茅屋里走去。

    白羽箭拔出时,那仙人一般的人物在她耳边只说了两个字。

    “三年。”

    没有别的解释。

    但妇人就是知道,三年,是她最后的期限。

    普通凡人,魔化后还能保住一命已是顶天的运气,又怎敢奢求寿数?

    这三年,足够她将女儿养大,足够女儿长到能保护自己的年纪,就是幸事。

    小姑娘左手捏着方才为她遮住眼睛的姐姐塞过来的点心,右手握着母亲温暖宽大的手掌,笑得天真又纯粹。

    破烂的茅屋里,怪物的尸体已消失不见,就连屋顶上破了三个月的大洞,都不知被谁给堵上了。

    暖色的烛火驱散寒夜,天真的幼童浑然不知今夜自己险些同时失去双亲。

    她只是在想——

    仙子姐姐塞点心给她的时候,在她耳边许下的诺言。

    那时她被捂着眼,害怕地忍不住发抖,“好黑,还有怪物,姐姐,我害怕。”

    回应她的声音清冽慵懒,像是不怎么会安慰人,还带着一丝僵硬,却意外地笃定,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顺着那道声音抬头,便真能像她说的那样,在这没有道理的世道里,窥见明澈天光。

    她说:“别怕。三年后,不会再有怪物,你会长大,天也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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