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宋轻漾提在手中的药包掉落在地。

    与之一同袭来的,是谢流深身上雪白长袍,与那铺天盖地般的冰雪气息。

    宋轻漾愣愣看着他越逼越近。

    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之中,掩映着的是她略显惊诧的脸。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孩了。

    即使她前后一样平平。

    不过,在大夫眼中,病患何来得男女之分。

    一根莹莹玉指,轻轻点在谢流深的胸口,连指尖都是粉红颜色。

    立时就阻住了他的动作。

    她跟着一点一点起身,反压过去。

    “不遵医嘱,公子不乖。”

    轻轻软软的声音,糯糯的,好似蓬松柔软的棉花糖。

    这话一出,四面隐约传来了倒抽凉气之声。

    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

    宋轻漾下意识看向四周。

    “你竟不怕我。”

    谢流深松开抓住宋轻漾的手,翻身而起,坐在了竹编躺椅的下首。

    他慢条斯理地理着雪白广袖。

    一双深沉凤眸,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下一刻,树叶间沙沙作响,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须臾间,却又恢复了安静。

    似有什么成群结队地离开。

    只余竹林中,这一白一灰,一大一小的身影。

    对于刚才暗中的波涛汹涌,宋轻漾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在梦中,一开始,她害怕深宫中的每一个人。

    但是,随着东厂督公三番两次地向她伸出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宋轻漾便渐渐不再怕他了。

    直至后来,她无意间知晓了,东厂督公居然就是她青梅竹马的祁哥哥。

    她更是不怕他了。

    只可惜,到最后那场大火焚天,他们俩终究没来得及相认。

    还好,现在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祁哥哥好端端地坐在她身边,她又岂会怕他?

    不过,祁暮阳装作不认识她,宋轻漾也愿意奉陪到底。

    毕竟,心病还须心药医。

    治好他的病,才是当务之急。

    宋轻漾从善如流:“怕,我真是快要怕死了呢。”

    她的声音温柔,好似哄诱不懂事的小童。

    动作却是放肆,转手一把就捏住了谢流深的腕骨。

    干净利落,果断决绝。

    与宋轻漾纤细玲珑的手腕相比,谢流深的腕骨粗大突出,根根青黑色的血管在苍白皮肤下,显得分外狰狞可怕。

    甚至,她的张开了整只小手环来,都不够握满一圈。

    若是谢流深想要挣脱,那是再轻松没有了。

    可是,就当那粉嫩指尖轻触他的脉门时,谢流深只是微微挑眉,便再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

    微风拂面,树叶轻响。

    天地间,仿若只余他们二人,连时光都好似在这刻被慢慢拉长,变得缓慢。

    对面的小姑娘安静认真,神色凝重。

    光影穿透树影,落在了她的脸上,乌发红唇,欺霜赛雪。

    似乎他的呼吸声再大一些,就要将她吹化了。

    “换一只手。”

    半晌,宋轻漾理所当然地吩咐。

    她缩回手,静静地等待着,谢流深自动将另一只手的手腕送上来。

    谢流深顶了顶腮帮,居然真的乖乖地换了一只手。

    这一幕要是被谢毅看到,定是要惊掉了下巴。

    要知道,自家主子最讨厌被人触碰。

    更何况,触及的,还是这么重要的脉门。

    平日里,即使太医院院判为王爷请平安脉,用的也是悬丝诊脉。

    可此时,谢流深安静地坐在宋轻漾的对面,一手放心地交由她诊脉,一手则漫不经心地托腮,看着她渐渐眉心轻蹙。

    俗话说,不怕大夫笑嘻嘻,就怕大夫眉眼低。

    宋轻漾不笑了,粉嫩脸颊上的那枚小小梨涡就不见了。

    不过,她的唇色水润,唇角弯弯,上唇中央,还有一颗饱满漂亮的唇珠。

    即使不高兴了,也显得娇气可爱。

    让人忍不住想要哄哄她,逗逗她。

    谢流深略一凝神,原本寸涩不畅的右手脉搏,瞬间变得蓬勃有力了起来。

    宋轻漾抬眸,冷冷地吐出两字:“别闹。”

    谢流深:“……”

    宋轻漾:“忧思过度,郁闷不舒,肝郁生气,你夜夜失眠到天明吧。”

    谢流深一滞,默默地收了神通。

    宋轻漾皱眉,又道:“脾胃失和,外邪侵体,饥一餐饱一餐,你有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谢流深无声地张了张嘴,半晌,悻悻道:“饿不死。”

    宋轻漾见状,也不说话了,一张小脸气鼓鼓的。

    相较于谢流深的毫不在意,宋轻漾却越来越忐忑不安。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他真是病得不轻啊。

    除了她刚才说出口的病症,与最近受的新伤未愈外,谢流深的体内竟然还有一种陈年积累的古怪奇毒。

    这奇毒好生霸道。

    眼前的男人不过十六岁,明明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可整体脉象瘀滞不畅,进少退多。

    看起来倒好似步入了沉沉暮年,命不久矣。

    怎么会这样呢?

    他自己知道吗?

    宋轻漾的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原本以为祁哥哥受的只是外伤,顶多脸上的伤无法完全治愈,却没想到,他的病情竟然如此严重。

    忧思过度,三五不调,郁闷不舒,气机逆乱。

    必是夜不能寐,食不安寝。

    再伴随,随时可能发作的奇毒,寒冰刺骨,血脉瘀滞,痛不欲生。

    没想到,他每日都在忍受,简直就跟活在寒冰地狱一般。

    怎么会这样呢!

    宋轻漾怔怔地缩回手,无意识地开始咬指甲。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治好他的,可是现在……

    终究还只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心思全都写在脸上。

    谢流深淡淡一眼瞥来,便一目了然。

    没想到,宋小神医的名头,还真是名不虚传。

    只一搭脉,就将他的病痛了解得一清二楚。

    先前是他小看她了。

    只是,他就快要死了,怎么看起来,她倒是更伤心一点呢?

    谢流深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广袖。

    死便死了,在死之前,他只要将仇人一并拖下地狱,便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不甚严重……”

    宋轻漾深吸了一口气,斟字酌句。

    “少思少虑,多眠多动,调达气机,扶助正气,必能忧思除,情志畅,消病痛,如此必能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谢流深眸深晦色,低声嗤笑。

    长命百岁,岁岁平安,于他无疑不是讽刺。

    宋轻漾见状抿了抿唇,立时加了一句:

    “病在情绪,根在身体,你要积极配合大夫的治疗,听我的话,才有糖吃哦。”

    “来看看舌苔……”

    这语气软软,倒好似在哄逗着小孩儿。

    谢流深不可置否,懒懒地张嘴。

    结果,一颗桂花糖就落在了口中。

    馥郁的香气,带着甜蜜滋味,瞬间在口腔中爆开,让谢流深不由得瞪大了凤眸。

    还真将他当做小孩儿哄了。

    他才不吃糖呢!

    谢流深顶了顶舌尖的桂花糖,就要吐出来。

    宋轻漾拿出随身小药囊里的纱布,用力扯了一扯,淡淡道:“不许吐。”

    “近日都没有好好吃饭,有一顿没一顿,导致脾胃失调,即使汤药喝下去,没有强健的脾胃吸收,也是无济于事。”

    “等会子,我替你把手重新包扎了,就去熬粥给你吃,不许再把伤口抠开了,外邪入侵,小心整只手都废了。”

    她见过的病人不少,这般不惜命的,倒还是头一个。

    活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宋轻漾下意识就拿出了,对待善堂那些不听话的小病人的气势来。

    谢流深动作一顿,默默地把桂花糖拨到了口腔的深处。

    宋轻漾扶着他的手,开始重新包扎。

    祁哥哥的病,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

    看起来,前几日配的药,并不完全对症。

    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重新调整药方。

    人参、黄芪鼓舞正气,苍术、桂枝疏散气机,陈皮、防风解思除忧……

    但这一切,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关键还是要他自己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来。

    宋轻漾总觉得谢流深一副不怎么想活的样子。

    是啊,一个人突逢大灾,全家老小就独活了他一个。

    如今还能顽强地活下来,都实属难得了。

    看起来,她还是要好好哄着他才行。

    宋轻漾记起,小时候的祁暮阳最嗜甜了。

    为了吃一口桂花糖,把门牙都吃没了两颗。

    俗话说,三岁看老。

    她要让白芷,多多准备一点桂花糖才好。

    宋轻漾仔细地包扎好,又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问:“厨房在何处?”

    谢流深盯着手掌上的雪白纱布,又蠢蠢欲动。

    可碍于小宋大夫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他默默放下袖子,漫不经心道:“跟我来。”

    只这简单的对话,却忙坏了躲藏在暗处的谢毅。

    看起来,王爷并不想让小宋大夫知道,此地除了他之外,还有重重机关,与诸多暗卫。

    他要赶在王爷与小宋大夫之前,将厨房里忙活着的所有人都赶走!

    于是,当宋轻漾跟着谢流深来到厨房时,只见烟熏火燎,一片狼藉。

    甚至,还有砂锅砸落在地,汤汁倾倒一片的迹象。

    宋轻漾整个儿都呆住了,用帕子包住手,将那砂锅提了起来。

    “这锅子还是烫的……咳咳咳!你是开着火就出去了?也不怕把整个小楼给烧啦!”

    谢流深摸了摸鼻子,凤眸凌厉。

    看得躲在房梁上的谢毅,与一众暗卫,背上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个个头皮发麻。

    宋轻漾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庆幸还好他们来得及时,避免了一场火灾。

    接下来,她又查看了米缸,发现里头都快要见底了。

    除却了那一点白米,其他吃食一概没有,着实是可怜极了。

    宋轻漾不由得一阵自责。

    方才,她还严厉批评了祁哥哥不好好吃饭。

    原来,这里连食物都没有,他真是要靠西北风果腹了。

    明日她再来时,定要多多地带一点吃食。

    默默地在心里又记下一笔,宋轻漾提溜着那口砂锅,开始清洗。

    “砰!”

    一不小心,手一滑,那口砂锅掉落在地,直接摔成八瓣。

    宋轻漾:“……”

    完了,非但没有把粥煮好,还把祁哥哥唯一的吃饭家伙事儿给砸了。

    这下子,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宋轻漾眨巴着盈盈杏眸,试探道:“这里……还有其他锅的吧?”

    谢流深:“没有。”

    偌大的小竹楼竟然只有这一口锅?

    她不信,再问一次:“真的就这一口锅?”

    谢流深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宋轻漾:“那你以后拿什么煮东西吃?”

    谢流深双手笼于广袖之中,静静地看她。

    宋轻漾突然福至心灵:“你该不会要去我家吃吧?”

    谢流深抬眸:“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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