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常乐歪着头,望着树上的漂亮姐姐。她一身白衣素净淡雅,腰间却佩一把黑沉沉的长剑,头戴金簪,身段窈窕,默然而立。

    他不懂好恶是非,无端喜欢与他人亲近,他问道:“姐姐可以送我回去吗?”

    贺兰今淡声道:“不可以。”

    她无视掉沈常乐一大串的疑问,四顾而望,寻了个好的落脚点,飞身跃去。

    ——沈家能为沈常乐单独建一座山庄,便不可能对他在外不管不顾,十有八九是有暗卫盯着,还是早些离去,免得徒增麻烦。

    谁知就在这时,她耳边忽然刮到一句话,惊得她险些滑落下去。

    就听沈常乐嘟囔道:“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哥哥也不让我回去……”

    一抬首,原本还在树上孤芳自赏的姐姐不知何时落到了他的身边,她语气似有些纠结,“你说的……是谁?”

    奇怪的人?

    是谁?

    沈常乐惊喜:“姐姐!”

    贺兰今向来讨厌与小孩打交道,尽管沈常乐人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但心智并不成熟,她有些头疼,心念飞转,简明扼要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奇怪的人,长什么样?”

    沈常乐:“你现在肯送我回去了?”

    “……”贺兰今暗暗咬牙,“回答我!我满意了就送你回去。”

    沈常乐用他不常转的脑子想了一想,觉得这个买卖十分划算,于是笑道:“好啊!”他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地比划。

    “那人来的时候我只远远看了一眼,他身上还带着血,哥哥将他好好迎了进去,然后他们就在大厅里说话了。”

    “你可看清他长什么样了?”贺兰今问。

    沈常乐诚实摇头,“没有。”

    “……那可听到别人是怎么叫他的?”

    沈常乐连连点头,“这个我听到了。”

    “我听到哥哥叫他——‘杜先生’。”

    *

    “沈公子,现在,明月阁可轮到你做主了。”

    沈常安白衣上沾着滚烫的血。

    有几滴溅到他的脖颈上,他感到那处发麻发痛,挖心剔骨一般。

    他跪坐在地,双目发直,身前是他父母尚有余温的尸体。

    杜沾衣俯身在他耳边,残酷地将他拉回现实,“沈公子?”

    他语调温和,与先前别无二致,可落在沈常安耳中,却让他无端一阵作呕。

    杜沾衣直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眼前男子发丝凌乱,衣衫脏污,他神情说不上是慌乱还是痛苦,一手撑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

    杜沾衣并不是有耐心的,于是他又好心提醒了一句,“你最好快些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可不介意现在送你去见你父母。哦,对了,你还有个弟弟是吧?”

    他说到最后一句语调上扬,还带了些笑意。

    沈常安一顿,猛地回过头来,他双目赤红,“你!……”

    杜沾衣似笑非笑看着他。

    沈常安浑身血脉冷了下来,慢慢的,心也静了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他完全不是杜沾衣的对手,被他掰断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

    此行他来,明月阁是看着他文道魁首的身份好好招待一番,可方才在迎客堂,沈家却收到了晏晗的传书,明月阁本次并未派人去清谈会,于是晏晗传书中将清谈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彼时沈常安正回房间换衣服,看清内容后胆战心惊,连忙出去用传送门将沈常乐送离开,随即自己赶去迎客堂。

    迎客堂内沈家打算按兵不动,但还没等到按兵,杜沾衣就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笑笑,点明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

    他要明月阁归附于他。

    明月阁是仙门正派,怎么可以与他一个妖邪打交道,沈家主当即拒绝了他的请求,并礼貌地希望他滚出去,杜沾衣又笑笑,问了第二遍。

    沈家主斥道他就算再问一百遍这种事都不可能,他话音落下,杜沾衣点点头,一剑将他喉咙挑了。

    尽管大家都有所防备,可他们都没想到,杜沾衣看起来斯斯文文,竟有如此高的修为。来一个他杀一个,来两个他杀一双,很快迎客堂内血流如注,只余跪在血泊中的沈常安一人。

    沈常安自是知道他要他回答的问题是什么。

    杜沾衣在问他——愿不愿意归附于他?

    说不愿意,他倒是不怕死,可外面明月阁数千弟子性命谁保?还有他的弟弟怎么办?

    可若是真带着明月阁归属于他,那简直是大逆不道违背祖意,要被人唾沫星子淹死的。

    如此两难的境地落在沈常安身上,他喉咙上下滚动一下,颤着唇,没法开口。

    杜沾衣饶有兴致,他转身又坐回位子上,端起还未凉透的茶杯打算饮一口,一垂眸却见杯中溅有血迹,“啧”了一声,随手一挥,茶杯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堂堂沈少主,难不成被吓成了哑巴?”

    杜沾衣起身,“好生没意思。罢了,我还是去找你那个痴傻弟弟吧。”

    他带血的衣角在沈常安视野中掠过,沈常安忍不住道:“站住!”

    杜沾衣又往前走了两步,才舍得回头送他一个眼神。

    沈常安心如擂鼓,面色惨白,“……归附于你,有什么好处?”

    他听到头顶那人轻笑一声,明明不带半点实质性攻击,却让他面色更白了。

    “你还不配跟我谈条件。”

    *

    贺兰今一次又一次将密令传入传送门,传送门却始终毫无动静,她忍无可忍地骂出了声,一掌轰碎了整个阵法。

    一旁的沈常乐蹲在地上,扑闪着大眼睛望她,“为什么会失效啊?我记得明月阁的密令就是这个啊,哥哥一直让我记着的!”

    贺兰今睨了他一眼。

    为什么会失效?当然是因为密令被改了啊!

    沈常安知道自己弟弟情况,绝不会无故改密令,除非遇到了十分危险的情况。

    一股不妙感油然而生。

    贺兰今深吸一口气,刚想问明月阁附近有哪些地方,一抬首,蓦然对上前方树下一人。

    那是一位男子,身长玉立,一身白衣,仿若谪仙。

    贺兰今缓慢地转眼,对上他那一双异瞳,这口气便生生憋在胸口,她猛地站起身来。

    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视线来回在这边两人身上扫着。

    一旁沈常乐“哎呦”一声,也跳起来,他对上树下男子沉如寒星的眸子,扯扯贺兰今的袖子,“姐姐你看,他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欸!”

    “……”贺兰今沉默地将自己袖子扯回来。

    她一个时辰前刚被揭穿身份,往事种种,她十分愧疚,如今虽不知白岁是否已然知晓,但见到他,贺兰今莫名心虚起来。

    她这种心虚,如数落在白岁眼中,可在他心中一转,就带着别的意思了。

    他淡声道:“公主。”

    贺兰今轻咳一声,尽量不去看他,她不动声色问道:“殿下,你如何来了?”

    白岁道:“怕公主在外遇到危险,特来寻公主。”

    贺兰今闻言了然,他估计还未知晓她的身份,可尽管如此,她也半点庆幸不起来。

    白岁迟早要知道她的身份的,他若是知道心爱女子被她顶替,必会恨她入骨。

    沈常乐听着他们一会“公主”,一会“殿下”的,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忽然叫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游戏?加我一个加我一个!”

    “……”贺兰今又一次从他手中扯出自己的袖子,低声斥道,“别胡闹。”

    白岁眸光微动。

    伤了公主的人名唤“常安”,普天之下略有能力的“常安”也只有一位,那便是明月阁少主沈常安。因此,他出了无间谷,便往东南来。

    在路上碰到公主,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只是公主身旁,还有一个男子。

    白岁冷眼瞧去。

    那男子虽相貌尚可,但看上去痴痴傻傻,怎么着都应当不合公主的口味。

    可他既站在贺兰今身旁,白岁便给他判了死刑,更何况,方才贺兰今的心虚又不似作假。

    他收回目光,望向贺兰今,柔声道:“公主与我回去吧。”

    贺兰今默了一下,“殿下。”

    白岁听到她语气中的抗拒,声音更软了,哄道:“如今形势不明,公主在外,我们都不放心。”

    贺兰今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保护好我自己。”

    白岁沉默了。须臾,他再次开口:“若是公主执意在外,我便在旁护着公主。”

    贺兰今一怔,脱口道:“那你的族……”

    白岁打断她,“他们不及公主半分。”

    贺兰今望向他。他面如冠玉,眉目柔和,唇角带着若有若无一丝笑,瞧起来温润如玉——如果忽视掉那两只异瞳的话。

    两只眸子一黑一红,给这张柔和的面庞上平添了一分诡谲之气。

    白岁与妖族公主的故事,贺兰今之前打听到了一些。

    传言白岁天生异瞳,狐族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因此他多年来备受闲话,饱受欺凌。恰巧那些年狐族内有妖频繁死亡,一日,在狐王宠妃去世后,狐王忍无可忍,将他打个半死,驱逐出族,丢在路边。

    一众野妖围着,准备等他彻底咽气,分食他的血肉。

    白岁吊着半口气,没有等到死亡,却等到了贺兰今。

    妖族公主单纯善良,活泼爱玩,她半点不信什么不详——只是眼睛颜色不一样罢了,要是长个眼睛都能带来灾祸,这世间岂不乱套?

    她偷偷将白岁养在自己在外建的一个房子里。多年来悉心照料,耐心陪伴,一点点治愈他的伤口。

    后来,白岁回到族中,那一段时间狐族掀起一片腥风血雨,鬼哭狼嚎。最后的结果是,新一任狐王白岁继位。

    他费尽心思去辅佐妖王,妖王答应将公主嫁与他。

    两人也算的上是情投意合。可不久,公主却身体大亏,需闭关修炼,婚礼便推迟了。

    她闭关了两百多年,白岁就等了她两百多年。

    他却不知道,闭关出来的,早已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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