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毅与纪君时夫妻二十余载,虽谈不上恩爱非常,一开始也是各怀鬼胎,但时光匆匆一晃而过,在这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也能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晋州堂没落之后,纪君时带领着最后一脉还活着的修士,将保存的剑法典章融入水镜宫,好歹没让晋州堂最后的希望灰飞烟灭。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在意原晋州堂了,那毕竟承载着历史与过往,就像一根刺一样一直卡在她心头,不管光阴在外裹了多少层,一想起来,还是钝钝的痛。

    北方乱葬岗……两湖地区地贵如金,能称得上是乱葬岗的……只有北方的晋州堂故土!

    云毅下意识揽上纪君时肩头,皱眉道:“你说什么?”

    “荒唐!”纪君时甩开云毅,伸手一展,一把长剑飞到她手心,她将长剑往地上一指,碰出金石声响,怒喝道,“岂有此理!我倒要看看,是谁胆敢如此嚣张?”

    云毅连忙伸手拉住她,“夫人冷静!”

    “冷静个屁!”纪君时面色阴沉,双眸漆如深空,电闪雷鸣,从中似乎要窜出一条火龙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他是不想要命了。”

    报信的弟子站在门外不敢吭声,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冷汗一滴滴往下掉。

    云毅越过纪君时看了一眼那名弟子,皱起的眉头就没放松过,让他本就稳重的面庞又多了几分严肃,他上前一步劝道:“夫人不可冲动,当心是杜沾衣的诡计。”

    “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管什么沾衣沾鞋的呢!”纪君时骂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拦我,是何居心?你莫不是怕了那杜沾衣!”

    纪君时死盯着云毅,“你怕了他,我可不怕!先是玄天宗,后是明月阁,他还真当自己能只手遮天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我纪君时这辈子还从未对人卑躬屈膝过!”

    “我……”云毅神色微动,纪君时断然打断他,“我告诉你云毅,我这些年与你过得很好,关于杜沾衣这事,你最好是没有对我隐瞒什么——否则,休怪我不顾念多年夫妻情谊!”

    她说完,拂袖而去。云毅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我带些人去就好,你在家里守好水镜宫,我看这事……倒像是外面来的阴谋。”

    门外弟子闪身避过纪君时,偷摸抬起头瞄了一眼,手足无措地看向宫主。云毅叹了口气,摆摆手,吩咐他跟好夫人。随后,他慢慢踱步到窗边,抬首望着天色。

    日头西去。

    杜沾衣如有所感般抬起头,望向北方,北天上飘着一抹残云,风一吹,就淡的几乎看不见了。

    “有趣啊,”杜沾衣将书卷成卷状,在另一只手上轻敲两下,眼角弯了弯,轻笑出声,“真有趣,这次又是哪个小傻瓜呢。”

    他长身玉立,站在树下,人比树还直,杜沾衣侧首吹掉落到肩上的一片花瓣,勾起嘴角,“啊,”他想,“是要去找云宫主的吧,正巧了,我今日也还没去拜访他呢。”

    杜沾衣将书卷仔细收好,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又挂上他那一张以前让人瞧着亲和,现在却直想做噩梦的温文尔雅的微笑,收拾妥当,这才准备前去感谢云毅待客周到。

    谁知刚迈出一步,四周忽然狂风大作,杜沾衣八风不动地立住了。阴云卷上西天,一大片阴影缓缓将大地罩住,耳边传来金石相撞声响,杜沾衣耳尖动了动,迈出的那只脚收了回来。

    下一刻,一柄玄色重剑从天而降,狠狠钉入方才他站的位置上!

    若是他晚一步,那条腿恐怕就要当场与主人说“再见”。

    绕是这样,杜沾衣依然面色不动,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他轻轻摇头,几不可闻道:“原来是姑娘,出现就出现,为何做的如此隆重呢。”

    贺兰今一跃而下,伸手拔出重剑,那重约几十斤的剑,在她手中就好似绣花针一样,轻巧又灵活,她将杜沾衣的话尽数收在耳中,淡然开口:“吓一吓你,免得你跑了。”

    杜沾衣“哦”了一声,笑容不减,“我真是好害怕呢。”

    “少废话!”贺兰今一手执剑,拦在他面前,“让我来领教领教,你是个什么东西吧。”

    杜沾衣“噗嗤”笑出声,他喟叹一声,左右看了看,“就你一个?”他笑吟吟对上贺兰今冰冷的目光,“他们还真放心你啊……你一个人可拦不住我哦——公主殿下。”

    有只小雀落在窗台上,歪头细细地给自己梳理羽毛,无意间往屋内一瞧,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忙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云毅面窗而站,望着小雀来去,他沉沉叹了口百转曲折的气,伸手关上窗,轻声说道:“原来是二公子的手笔。”

    说完,他缓缓转身,就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屋内,忽出现一黑衣人立在屏风旁,那人身上包裹的严严实实,裸露的手指苍白似玉。见云毅盯着他,黑衣人放下抚在剑柄上的手,抬手将斗笠摘下,黑纱背后,是晏晗那张俊美的面庞。

    晏晗规规矩矩地朝云宫主行了一个晚辈礼。

    “不请自来,贸然打扰,还望宫主恕罪。”

    云毅摇着头坐到桌旁,示意晏晗也入座,他给两人斟了两盏茶,“你这不止是打扰到我了,”见晏晗站着不动,云毅也不多让,自顾饮了一口茶,“你明知道,晋州堂是纪夫人的逆鳞。”

    晏晗低眉顺眼,“晚辈改日一定给夫人赔罪。但请放心,尸身不会伤人,结束后自会回到他们原本的地方。”

    云毅深深看他一眼。

    他此前与晏晗并没有过多交集,听得最多的还是晏晗与云烟里干的混账事,对他本人如何也不了解,他如今,只想得起来两年前一鹤对这位晏二公子的评价——

    乱絮其外,磐石其中。

    “你们这些小辈啊,”云毅不再看他,叹息道,“就是被宠的太厉害,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头,娇气得很,觉得天塌下来也有人帮你们挡着——若是遮风挡雨的人不在了,没个经验,又开始任性妄为。担着巨大的担子,却拿一些仅能说服自己的小理由,糊涂办事。”

    云毅掀起眼皮看他,“二公子,现在应当称你一声晏宗主了吧,你兄长方离世,玄天宗内部都不稳,你身为一宗之主,跑出来是做什么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先管管好,你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晏晗立在一旁,垂眸听着云毅这番教导,做足了谦卑样子,听到最后,他眸光微动,这才有了些反应,“不是心大,”晏晗不卑不亢道,“这是我兄长耗尽一生心血得来的,是他毕生夙愿,我怎能踩着他的坟头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逍遥自在?”

    “玄天宗内部的长老元老也不是饭桶,他们能将内部事宜处理妥当。”

    云毅冷冷哼了一声。

    日近西山,将影子拉的极长,窗棂的纹路斜斜垂到晏晗脚边,屏风的阴影落在他面上,掩去他眼底情绪。

    “宫主,您三言两语并不会将我逼走,”晏晗平平淡淡开口,唇角勾了勾,“您知道的,我人没个正形,言语中恐有冲撞,还请您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他毫不客气地与云毅对视,微微笑道:“而且,与其如此关心我的家事,云宫主,不若多考虑考虑自己,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密网。”

    “哦?”云毅缓缓靠在椅背上,用看小孩的眼神注视晏晗,堪称和顺地说道,“看来是抓到我什么把柄了——那还想请教一下二公子,云某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云宫主行事光明磊落,哪有什么见不得光?”晏晗眼角弯弯,几天前的颓丧与悲恸一扫而空,生命力极强的明亮起来,他身上隐约又有了先前闲散公子的影子,“不过是有些十分凑巧的巧合罢了……”

    云毅一手摩挲着杯子,挑起眉,“二公子这意思是……巧合换个说法,也能成罪证了?”

    “相反,”晏晗立在比自己年长一辈的水镜宫宫主面前,丝毫不畏缩,他清晰说道,“晚辈认为,罪证可以掩盖成巧合。”

    “是么?”云毅似乎被这毛头小子气笑了,“那,愿闻其详。”

    晏晗眼中常带笑,看人看物总是云淡风轻的,又惯会说场面话,偶尔会让人有一种这是位正经儒雅少爷的错觉。但这可骗不过老狐狸精似的云宫主。

    云宫主生平波澜壮阔,又久居高位,见过的形形色色装模作样的人多了,再精湛的演技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副皮囊。

    透过那副好看的皮囊,云毅看到了晏晗不怀好意的坏笑,“云宫主虽未亲自前往清谈会,也必定听说了清谈会上发生的事,以及杜沾衣的所作所为。”

    “是,”云毅不动声色一颔首,顺便刺晏晗一下,“我还听说了一直跟在二公子身边的,原来是个妖女。”

    晏晗轻轻一皱眉,又倏地舒缓,笑道:“是人是妖又如何呢,妖就比人可怕么。”

    “二公子言之有理,”云毅笑了,深潭似的双眸有寒光闪过,“可她非人也非妖,是个业障,这世间,绝容不下此等邪物。”

    “呵,”晏晗凉凉地笑出声,眼角笑意愈深,“可我却觉得,她心志坚定可贵,拼的很,从不向命运屈服……而且面冷心热,心地良善,不会平白伤人。其心性似金,愈磨愈坚,光彩照人,这天下连人的十恶都能包容,怎会容不下一个只想寻求真相的苦命人。”

    “二公子倒是对她在意的紧呐。”云毅似笑非笑一颔首,“可这天下,并不是你一人做主。”

    “当然轮不到我做主。我们不过一介凡人,沧海一粟,如何能撼动大树呢,”晏晗悠然开口,又有礼地欠一下身,询问云毅的意见,“您说对吧,云宫主?——我就很奇怪了,既然如此,您很早知道封印法器——也就是那琉璃却瞒着不说的目的在哪,莫不真是不自量力,想学那蚍蜉撼树,与这天下法则斗上一斗,做一做全天下的主?”

    云毅几不可察地一皱眉。晏晗翻身做主人,循循教导道:“可您也该知道,天下生灵万万,无……”

    “二公子慎言,”云毅冷淡开口,目光射向晏晗,“我此前如何得知封印大阵,又怎会知道这琉璃的作用?你自己也说的,这是你兄长的毕生心血,我没有那得天独厚的条件,又怎知这些头尾?”

    “是晚辈失言了,”晏晗客客气气接话,面上表情却出卖了他真实想法,“您此前可能的确不知封印大阵,毕竟您做了半辈子正道人物,没有杜沾衣那么毁天灭地的想法。但您恐怕是知道这琉璃的作用的,通过某种方式。”

    “是又如何?”云毅眉头倏地下压,上位者的威慑尽数释放,“这琉璃是邪物,沾上就祸患满身,我也是后来才调查到晋州堂就是这么灭亡的,所以将它封印在晋州堂内,不让它侵食了外界居民。后面我设拍卖会,也是为了搜查类似这种琉璃,如此祸患流落民间,不知要戕害多少无辜百姓!”

    “云宫主这话说的,好生正义凛然,为民除害。”晏晗捧场地抚掌,笑着朝他挤一下眼,“您不亏成天在名利场里沉浮,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您知道我刚从北方乱葬岗过来,必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先前在永乐镇的时候,您的人也是瞧见了我与云烟里在一起,他这人么,一向没有替您保守秘密的义务,能透的底都透了个精光。所以您根据既有信息,审时度势,快速编出了一筐感天动地真假掺半的话术出来……我不得不承认,不愧是久经磨练的脑子,转起来就是快,佩服,佩服。”

    “你……!”

    “哎别激动,”晏晗隔空扶了他一下,“宫主大人,我没有气您的意思,就是有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一下——既然如此,那当初晋州堂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的真相,您后来为何不告知纪夫人呢?怎么着她都是最大的受苦人吧。”

    晏晗盯着云毅,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我斗胆猜想,当初纪二堂主不知哪一根神经转错了,曾突然跑进已经成乱葬岗的晋州堂,在里面缅怀旧物时,发现了被您下了重重封印的琉璃,于是他带走了——也是这块琉璃,给他惹来了杀生之祸。”

    “先前说对他痛下杀手的是云烟里,可如今看,却不尽然。云烟里固然痛恨他,可这么大张旗鼓地杀人,与自绝后路有何区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时杜沾衣正在安乐山庄……”

    “提这点陈年旧事!”云毅冷笑一声,剐向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子身上,“怎么,你是想替他翻案?”

    晏晗好脾气地笑笑,“我是想说,当时您就知道您亲生儿子不是真凶了吧,”他轻声说道,“云宫主,您第二天着急忙慌地赶来,是为了您身死的小舅子,蒙冤的亲生子,还是那一块忽然在晋州堂丢失的琉璃?”

    “纪夫人必定是什么都不知情的,她赶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兄长,她年轻时忽逢灭门之痛,日子好不容易平定了,唯一活着的兄长也去世了,每一次,她都错认了真凶……夫妻二十余载啊,云宫主,您看她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她像个跳梁小丑?”

    “闭嘴!放肆!”云毅一只手捏在扶手上,木质扶手竟被他捏出了裂缝,他低声斥道,“我与夫人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操心!至于真相……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能失而复得吗?不过是徒增烦扰罢了。况那琉璃邪门的很……”

    “邪门得很?”晏晗很没有礼貌地打断他,不容分说地继续道,“可是云宫主,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单一的,有弊必有利,它能给人带来灾祸的同时,也是绝佳的修炼材料。”

    云毅一怔。

    晏晗浅浅笑道:“您恐怕不知道吧,安乐山庄设宴前,我与青山曾在一处小城遇到僵尸,几经调查,只在城外一处乱葬岗发现一块色泽鲜亮的琉璃。我手握琉璃不过一日,就感到耳力有所进——若是找到诀窍,将那琉璃合理利用,必是大补。到那时,离称霸天下也就不远了吧。”

    当初白日在城郊遇僵尸,如此混乱的场景,晏晗却听到了极细极轻的哨音,他当时以为只是冥冥之中一点感应,后面发生了诸多事后再细想,恐怕不是的。

    这琉璃必是有十分过人之处,才能引得几方争抢。

    云毅默了一瞬,端起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好歹让自己的心绪凉了凉。

    “……原来如此,”他缓缓开口,“二公子,你就直说吧,想要什么?兜这么大圈子,不就是怕我不答应你么。”

    落花如雪。

    杜沾衣抬首望了望被他俩招式摧残的花树,低低笑了起来。

    他目光落在自己心口的半截剑上,毫不吝啬地夸赞:“不错。”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没想到你原本一介凡人,竟能与吞食的妖丹融到如此地步,不错,真不错。”

    贺兰今没有理会他的真情实意,剑尖又往里推了几寸,大有把他捅个对穿的趋势。

    鲜血浸透长衫,杜沾衣眉头都不动一下,仿佛那重剑并非钉在他身上一般,他微微歪头,无邪地笑了起来,“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

章节目录

成为妖族公主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山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山光并收藏成为妖族公主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