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谷内弥漫着压抑的氛围。

    贺兰今身份在摘星台被揭露后,不仅传到了人族修士耳中,还顺着风声,混着杜沾衣的阴谋,一同炸进了无间谷,无间谷内登时没了响。

    狐王白岁听闻这两个消息,一言不发,屏退族人,沉着脸进入自己寝宫。狐族众人战战兢兢,纷纷绕道而行。

    妖王贺兰破晓却没他这种机会伤情,底下群妖骚动,纷纷要讨个说法,他三天连开七场会,焦头烂额,彻夜难眠。

    白岁称病不出,妖王这才深切感受到自己这左膀右臂的重要性,也不管人家此刻是不是痛彻心扉,他仗着自己妖王的身份,日日遣人去慰问白岁,希望他大局为重,早点出来帮自己忙。

    被选中的倒霉蛋儿连夜写完遗书,翌日跪在白岁宫前,声若蚊呐诉说妖王对他的重视。白岁宫内毫无动静,也不知人是死是活。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少女白毛狐狸耳朵耸拉着,她拽着两只耳朵盖住眼睛,喊道,“快出个主意啊,殿下这么不吃不喝也不是办法啊!”

    少年曲腿坐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给自己尾巴顺着毛,闻言皱眉道:“好了,弦儿,殿下早已辟谷,也不需要吃东西啊,他就自己静一静,你别瞎操心。”

    “这怎么能是瞎操心呢!”白弦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殿下以前再怎么样,也不会忽视大王的命令,他如今一而再再而三无视大王,岂不是,岂不是……”

    她说着说着,忽然一咧嘴,说不下去了,白柱见状,连忙从桌上跳下来,哄道:“好了好了,那、那殿下自己想不开,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上一个硬给他送吃食的人,已经被他掀了天灵盖……”

    “我不是说这个!”白弦带着哭腔道。

    “那你是说什么呀?”白柱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了,他胡言乱语道,“那一片宫殿压抑的要死人,我从那边经过都感到呼吸不利索,地面上肯定是不能走的,你……你要是实在想,咱们挖地道进去……我陪着你!”

    “……”白弦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少年,被他气的边哭边打起嗝,“你个笨蛋!我侧重的点在殿下想不开怎么办……而不是怎么给殿下送吃的!”

    “好好好,”白柱手忙脚乱,胡乱拿自己尾巴给她擦眼泪,“你说的都对!”

    “……”白弦受不了了,想挥开他,不料一时没注意,自己磕在了桌子上,顿时又气又恼,“我不与你说了,真是对牛弹琴。”

    她拿自己刚从殿下那学会的成语来用,白柱明显没听懂,“你说对……对什么弹琴?你为何要对牛族弹琴……你难道是不爱我了?换口味了??”

    “笨蛋!谁说要给他们弹琴了。”白弦说道,“殿下说了,这只是一个典……典什么来着,反正我不会给他们弹琴。”

    白柱放下心,长长的“哦——”了一声。

    白弦一把推开他,自己抹了抹眼泪,一屁股坐在桌上,沉默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我说呢,我说她当时怎么说话这么冷漠,原本她也不这样啊。”

    白柱问:“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那个……那个人,”白弦似乎没想好用什么来称呼贺兰今,遂一笔带过,“你记得我们那次在人间遇到……那个人的事吗?当时我就很奇怪,要是真的是公主,怎么可能会冷冰冰对我们说话,还随意扔给我们药水——按她的做派,应该大肆嘲笑我们一番,等着我们求她给药水才是。”

    少女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怅惘,轻声道:“我当时以为公主是闭关太久,心性变了,却没想到……她明明闭关前还嘻嘻笑着对我们说,要带我们去人间逛灯会,听小曲的……为什么啊……”

    她转首看向身旁少年,“你说,为什么啊……殿下等了她两百年,甚至连我们的名字都是为了思念她,可是却……这让殿下怎么办啊——你眼怎么了?”

    白柱身体僵直,疯狂朝白弦眨眼。白弦忽然意识到什么,僵硬着头颅一寸一寸顺着白柱的目光,转了过去。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白衣男子。

    他一身雪白长袍,腰佩折扇,面如冠玉,嘴角始终勾着若有若无一丝笑,只是如今他眉眼间俱是冰霜,倒显得那笑容十分瘆人,像是猎人好整以暇又残忍地盯着猎物一般。白弦蓦然对上他那双异瞳,不自觉打个哆嗦。

    “殿……”

    “你们两个,”那人轻轻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只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沉,倒显得迂回婉转,像是来自沉重而又黑暗的大海深处,“随我去大殿。”

    白弦直着眼睛,被吓得说不出话,直到没心肝的白柱推了她一下,她才猛然回神。

    她忽然意识到,殿下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永远也回不去的那种。

    “够了!不准在大殿上撒泼!”

    妖王身旁执事连喝好几声,自己嗓子都快扯冒烟了,底下仍然是一团乱哄哄。

    妖族各族王站在下面,或勾肩搭背,或独立于外,均是唾沫横飞,高谈阔论,扯着嗓子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其中鸟雀一族天生占优,嗓音又细又长,以戳破人耳膜的响度放声长叫,“公主出了这等丑闻,大王不打算给我们个说法!”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不少王附和,还有人叫嚣着猜测此事妖王早已知晓,妖王心已不在妖族。

    其他族虽天赋不占优,但气势足,见有人抢占先头,连忙吼着挤进去,生怕这种时刻被他人无视。

    妖王斜斜靠在榻上,以手扶额,他摆摆手制止执事跃跃欲试地想加入这场大乱斗,轻声叹道:“让我清净些吧。”

    只可惜除了他身边的执事,没有一人听到他说话,台下气氛依旧高昂,恨不得动起手来。

    执事抹了一把头上冷汗,俯身凑到妖王前,忧心忡忡道:“大王,您看……”

    “我不看,”妖王闭上双眼,“别急,事情自会有转机。”

    执事:“……”

    他保持着弯腰姿势,看着这位妖王闭目不动,好像拿着底下人的掰扯当奏乐,在锣鼓喧嚣中睡着了一般,顿时欲哭无泪。

    可镇定的妖王一闭眼,脑海中全是贺兰今的身影。

    他是人妖大战后,无间谷内第一任妖王,早早成婚,并育有一女,取名为今。

    贺兰今生来带笑,自小活泼聪慧,深得谷内众妖喜欢,王后去世后,她无数次以不经意的手法治愈妖王,逗他一笑。

    当时嬷嬷占得她百岁时将有一劫,一开始无人将这时灵时不灵话放在心上,直到公主身体愈亏,不得不闭关修炼。

    妖王与狐王都以为这一劫就是这个,费尽心思为她寻得一处闭关,期盼等她出来还能再续父女情深,儿女情长,却没想到……

    妖王想,我的女儿那一劫终究没过去,她估计,百岁那年就被人替换了吧,此后两百年,待在无间谷里的,是另一个人。

    妖王难得有时间,兀自思量着公主的一颦一笑,沉浸在旧梦中。大殿中的执事却急的要跳脚。

    眼看局势越发不可控制,要是真有人要以下犯上,自己这小身板,不知能不能替大王抗上一招?

    闭目养神的妖王许是感应到了他的焦灼,忽然睁开双眼,眼中还带着一丝没能隐藏的很好的伤感。

    执事还没来得及感谢天地,就见大王目光一转,看向大殿入口,下一刻,黑黝黝的殿外传来嘹亮的声音——

    “狐王到!”

    似乎怕殿内众人听不到,那声音灌足了灵力,几乎是嘶吼着发出来,殿内众人果然沉默了,纷纷捂耳。

    他们同时在这道嘶吼声中感受到了一丝细微的颤抖。

    一道白影从黑夜中踏进来。原本勾肩搭背,乱成一团的众位王纷纷撒手,果断地远离这位苍白的狐王。

    妖王在位四百余年,虽看着威严,但自妖后去世后,大事小事已不多过问,随和而又好说话,因此众妖大着胆子敢在他殿下喧哗,甚至拉帮结派地敢冒犯他。

    可这位狐王不一样,他瞧着是温润如玉,就像人间儒雅书生一般,但内里黑心透了,杀人杀妖都不眨眼,不讲理又修为极高,之前胆敢当着他的面兴风作浪的——最幸运的那位被抹了脖子,赏了一个痛快。

    如今他刚得知自己失去了心爱的未婚妻……

    众位王都是各族中的佼佼者,识时务这一方面似乎也练得比他人好些,见状,纷纷噤声。

    倒是妖王坐直了些,他轻笑一声,低声道:“来了?”

    白岁扫视一眼殿内,没有在任何一妖身上停留,可众妖都觉得自己好像被盯上了,鸡皮疙瘩起了半身。

    狐王最终将目光落在榻上妖王身上,他双手交叠在身前,俯身行一礼,“臣来迟,王上恕罪。”

    妖王注视着自己这位准女婿,发现他脸色更加苍白了,以至于披着人皮也不像人。他浑身上下似乎都挂满冰渣,让人瞧上一眼都遍体生寒——但他好歹没让自己失望。

    先前白岁不见人时,妖王身边执事絮絮叨叨,劝说妖王起码真心实意慰问一下狐王殿下,不要带着这么功利性的目的。还说狐王就算出来,肯定也是一身煞气,神挡杀人佛挡杀佛,无间谷非要血流成河不可。

    当时妖王笑呵呵拦住他,让他不要臆想这么多。如今看来,他果然押对了。

    白岁不仅没有大动肝火,还穿着他原本那身白衣,礼数周全地前来大殿论事。

    狐王在其他妖眼中就是一座待爆发的冰火山,在妖王眼中,仍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小公子,他笑道:“不必多礼。既然来了,说说你的看法吧。”

    众妖纷纷将目光转向白岁,同时心中暗暗掐把汗,生怕以他目前的状态,说出什么吓人的言论来——而妖王,十有八九会照着他的计划走。

    白岁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下,再行一礼,礼数周全后,他缓声开口:“臣以为——”

    众妖屏息凝神,连妖王目光都动了动,就见白岁忽然勾唇,他那张原本就惨白的没有活人气的脸现出诡异之气,仿佛一个精雕细琢却不曾点睛的玉偶,他笑说道:“天佑我族。封印既残,我族可重回人间。”

    “封印大阵阵眼,我猜,至少有一个在无间谷入口。”贺兰今正正经经说道,“方才我感受到那边有异动,想来是妖族想借此机会,重现人间,所以不停冲撞无间谷封印,许是牵扯到了大阵,杜沾衣因而赶去查看。”

    她说的一板一眼,听者却全然没有她这种心情,贺兰今隔了许久听不到答音,纳闷地转头去看。就见晏晗手中火焰已尽数熄灭,借着自己带过来的一点亮光,贺兰今看到他眉头深深锁起,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

    贺兰今被他目光灼了一下, “你……”

    “是我的错,”晏晗哑声道,“我若是能……你也不至于……”

    贺兰今一怔,随即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许多血的白衣,“啊,你说这个,”贺兰今笑了笑,轻松道,“放宽心,这些都不是我的……”

    “贺兰,”晏晗忽然叫了她一声,贺兰今话没说完,一时不备,手哆嗦了一下,火焰跳了跳。

    那光似乎跳到了晏晗眸中,他那双时常含笑的眸子忽然沉寂下来,像是历经一场暴风雨后的沉寂湖面,庄严而又认真,“下次不会了,”他说道,“再也不会了。”

    贺兰今原本不怕疼,被他这一番话说的,忽然感到自己身上的伤口细细密密泛起了疼,她强忍过这阵不适,开口时略有些滞涩:“你不必说这些……你也不要说这些了,我也不是全然为了你。”

    晏晗沉默了一瞬,他珍重道:“可我心痛,的确是为了你。”

    贺兰今沉默了,与此同时,她手中火焰倏地熄灭,四周霎时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到晏晗神情,晏晗也看不到她的。

    下一刻,另一团更明亮的火光从晏晗手中发出,贺兰今似乎见不得光一样,连忙偏头,微微眯起眼。

    晏晗注视着她,叫她:“贺兰……”

    贺兰今感觉自己三百年来听过的所有话都没有这一句让她抓心挠肝,她搜肠刮肚,可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她吐不出一个字,于是保持沉默。

    “或者,我该叫你陆记,”晏晗继续说道,但很快摇了摇头,放轻声音,似乎怕打扰什么似的,“不,陆记也必定是假名,你愿意……告诉我你原本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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