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了院子，裴忌将羊群赶回羊圈，刚跨进堂屋，阿羊便招呼他过来坐下并殷勤地倒了杯水递给他。裴忌自是心安理得地受了。
“你今天是叫我开眼界了。活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还可以这样处理！我在这村子里住了这么久，头一次见那夜叉婆吓成那样，在你面前服帖的跟什么是的，啧啧啧，一物降一物啊。今天多亏了你，小槐山那块地我早就想要了，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裴忌得意地勾了嘴，抿了一口水，问：“若是平时，你一般如何解决的？”
阿羊脆声道：“自然是抢回鸡蛋然后将她打了出去！”
他哑然失笑，“我算是知道你那破落户的名儿是怎么得来的了。”
二人坐在堂屋休息了会儿，阿羊就要起身往厨房里去准备晚饭，被裴忌按在凳子上。
“你干什么？”
“从今天开始，往后的饭菜还是我来做吧。”
阿羊觉得莫名其妙，“往日不都是我来做饭吗？”
裴忌咳了一声，组织好语言后，装作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阿羊啊，你年纪小不谙世事，人也质朴醇厚，嗯，做的饭菜嘛也充分体现了你的性格特征，呃，比较朴实无华一点，不过呢……你要知道，食物不只是用来果腹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觉得非常有必要把它制作成美食……”
哦，阿羊明白了，这人是拐着弯说她做饭难吃罢！
她稳稳坐在凳子上，回道：“行，我倒要看看你裴大郎君做出什么珍馐美味来！”
将风干过的两条羊腿又柴又紧，表面凝结着一层蜡黄色的油脂，光是洗净就用了三大盆热水。裴忌闻了闻，确定没有什么过分的异味后紧将其利落地剁成大块放进锅里。随后依次往锅中投入香料和拍扁的生姜等去腥，又撒入适量的胡椒粉和盐巴调味。
墙上挂着去年冬天晒的笋干，他毫不客气地取了一大半下来，洗净后切段投入锅中，沸腾的乳白色的肉汤一遇上清香的笋干里面就激发出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裴忌用锅铲将二者搅和在一起，盖上锅盖后，他又往灶膛里添了两块干材，烈火瞬间腾高，肆无忌惮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食材混合着汤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阿羊给羊群换了新鲜的水后来了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厨房的窗户上投映着的男人忙碌的身影，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似乎倒真像那么回事。
“阿羊，帮我剥点蒜！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蒜放在哪里！”厨房里的男人高声唤道。
阿羊闻言一怔，没由来地想到了顾先生……
“阿羊，你去帮先生剥几瓣蒜！小姑娘要勤快一点才讨人喜欢。”
“好的先生！”
“先生，圣人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您怎么总是往厨房里钻呐？”小阿羊听话地拿了蒜，一边剥一边问一旁正着拿着簸箕折豆角的男人，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顾先生轻笑，放下手中的豆角，屈指敲了一下小阿羊的脑袋，“傻丫头，不懂就不要胡言。”
“你知道这句话是出自哪里吗？”
小阿羊摇摇头，道:“我是听村南的秀才说的，他家娘子叫他帮忙做饭时，他就总是说这句话。他就从来不进厨房。”
他摸摸小阿羊柔软的发顶，徐徐道:“那秀才是为了躲懒浑说的。小丫头，这句话原出自战国时期的《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于孟子的原话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他的本意是劝诫……”
“啊！先生，快看是蝴蝶！”小阿羊起身，张开手扑了个空，又急忙扑了过去。哪里还管什么君子秀才孟子，通通抛至脑后了。
顾先生见此，一哂，自嘲道，“你呀你，莫不是闲昏了头了，同一个小娃娃讲这些做什么……”
阿羊收回思绪，将剥好的蒜放到厨房的砧板上，离开时裴忌正鼓着腮帮子吹火，额头上花了一大块。她眼睛里带上了笑意，突然想，好像，家里多双筷子也不是不可以，即使这个人身份不明。她抬头望了望天上孤悬的月亮，自从先生走后，家里好久没有这样有烟火气了。
灶膛里烧着旺火，锅中炖煮的羊肉早已软烂脱骨。裴忌揭开锅盖，一股热气便冲了出来，腊肉特有的味道混着干笋的鲜味，香得墙皮都要酥掉了。
大火收汁后裴忌撒上一大把葱段，用锅铲翻动了几下，“嗯，可以出锅了。”
“尝尝。”他夹了一筷子肉给阿羊。
干滚烫的羊肉裹着浓郁的汤汁汁几乎不需要怎么嚼就滑进了肚子里，嘴里还残留着肉的鲜美，阿羊舒服地眯了眯眼。
半晌，阿羊开口道。
“裴忌，你根本不是什么马前卒。”语气笃定。
裴忌手中的筷子一顿，烛光下神色晦暗不明，“你……”
阿羊自信开口:“火头军！你是火头军吧！”
“啊……啊？火头军？”裴忌差点把筷子丢出去。
他重新握好筷子，暗暗松了口气。
“顾先生以前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粮是一只军队行军打仗的重中之重。我想，士兵们只有吃的饱吃的好才有力气打仗，你做饭怎么厉害，肯定是火头军中的翘楚。”
裴忌:“呵呵，我谢谢你。”
还翘楚……
“不客气。”阿羊笑眯眯地接受了，“不过呢，你这厨艺，在我这里只能排得上第二。”
“第一是谁？莫不是你时常提到的那位顾先生？”
阿羊点头，“那是自然。”
裴忌放下筷子，倒有些好奇起来。“你口中的那位顾先生，不但能文能武，长得一表人才，现在就连厨艺也是一绝，我真是不解，这样一位锦心绣肠的奇才如何甘愿屈居于这偏僻的小山村里。”
阿羊白了他一眼，“奇才的事情你少管！你个大好的儿郎现在不也是心甘情愿地呆在这里吗？”
“这不一样。”裴忌摸了摸鼻子。“那奇才现在人呢？”这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这丫头从小与顾先生相依为命，如今却是独住，想必那位顾先生现在大约也不在这人世了。他这无心一问肯定是戳到她痛楚了。刚想岔开话题就听见阿羊平静的声音。
“早就去世了。就葬在小槐山。孤零零的坟茔，连块碑也没有立。”
“碑也不曾立？这是为什么？”裴忌诧异道。
阿羊古怪一笑，并未作答。
裴忌适时地噤了声，安静扒饭。阿羊也不说话。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
许是今天事多人疲，吃过饭，两个人都不太想动，就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吹风。夜风裹挟着馥郁的花香吹过，今夜万里无云，一抬头就是满天璀璨的星子，散乱地镶嵌在夜幕中，偶有几颗贼星飞逝而过。
“哎，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裴忌打了个哈欠，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是都说了吗，我就一贪生怕死的逃兵，你不知道那陇西军中的薛将军向来治下严明，回去？送死啊？”
“你现在若是回去也不算是逃兵，死里逃生还差不多。”
裴忌却道：“对啊，我从那吃人的战场上死里逃生出来，现在又何必去送死呢？”
阿羊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身上穿的是顾先生的旧衣裳，气宇仍是轩昂。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贪生怕死之辈。
她不解道:“你这人可真矛盾，既然这么怕死当初何苦来从军受罪，留在长安城里过太平日子不好吗？”
裴忌伸手揉了揉阿羊的脑袋，道:“少年时候大约都有个封狼居胥的美梦。”他叹了口气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你一直住在这山坳里，可能也不甚明白。你就当我当初年少轻狂不知战场残酷吧，现在梦醒了自然不愿再往那刀折矢尽，白骨露野的罗刹地去。”
阿羊低着头，没有作答，思绪却飘得很远。
“累了一天了，回屋泡个热水脚松快松快！你也早点歇了吧。”
裴忌起身朝屋内走去，嘴里哼着小调，这曲子她也熟悉，幼时常听军中将士们哼唱，是《秦风·无衣》中的一段。分明是激昂的鼓舞士气的战歌，如今却被他唱得这样哀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许是喝了酒，裴忌的步履有些踉跄。阿羊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地觉得有些孤寂，倒和她这个伶仃的孤女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了。
“你今天是叫我开眼界了。活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还可以这样处理！我在这村子里住了这么久，头一次见那夜叉婆吓成那样，在你面前服帖的跟什么是的，啧啧啧，一物降一物啊。今天多亏了你，小槐山那块地我早就想要了，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裴忌得意地勾了嘴，抿了一口水，问：“若是平时，你一般如何解决的？”
阿羊脆声道：“自然是抢回鸡蛋然后将她打了出去！”
他哑然失笑，“我算是知道你那破落户的名儿是怎么得来的了。”
二人坐在堂屋休息了会儿，阿羊就要起身往厨房里去准备晚饭，被裴忌按在凳子上。
“你干什么？”
“从今天开始，往后的饭菜还是我来做吧。”
阿羊觉得莫名其妙，“往日不都是我来做饭吗？”
裴忌咳了一声，组织好语言后，装作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阿羊啊，你年纪小不谙世事，人也质朴醇厚，嗯，做的饭菜嘛也充分体现了你的性格特征，呃，比较朴实无华一点，不过呢……你要知道，食物不只是用来果腹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觉得非常有必要把它制作成美食……”
哦，阿羊明白了，这人是拐着弯说她做饭难吃罢！
她稳稳坐在凳子上，回道：“行，我倒要看看你裴大郎君做出什么珍馐美味来！”
将风干过的两条羊腿又柴又紧，表面凝结着一层蜡黄色的油脂，光是洗净就用了三大盆热水。裴忌闻了闻，确定没有什么过分的异味后紧将其利落地剁成大块放进锅里。随后依次往锅中投入香料和拍扁的生姜等去腥，又撒入适量的胡椒粉和盐巴调味。
墙上挂着去年冬天晒的笋干，他毫不客气地取了一大半下来，洗净后切段投入锅中，沸腾的乳白色的肉汤一遇上清香的笋干里面就激发出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裴忌用锅铲将二者搅和在一起，盖上锅盖后，他又往灶膛里添了两块干材，烈火瞬间腾高，肆无忌惮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食材混合着汤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阿羊给羊群换了新鲜的水后来了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厨房的窗户上投映着的男人忙碌的身影，看着忙得热火朝天的，似乎倒真像那么回事。
“阿羊，帮我剥点蒜！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蒜放在哪里！”厨房里的男人高声唤道。
阿羊闻言一怔，没由来地想到了顾先生……
“阿羊，你去帮先生剥几瓣蒜！小姑娘要勤快一点才讨人喜欢。”
“好的先生！”
“先生，圣人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您怎么总是往厨房里钻呐？”小阿羊听话地拿了蒜，一边剥一边问一旁正着拿着簸箕折豆角的男人，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顾先生轻笑，放下手中的豆角，屈指敲了一下小阿羊的脑袋，“傻丫头，不懂就不要胡言。”
“你知道这句话是出自哪里吗？”
小阿羊摇摇头，道:“我是听村南的秀才说的，他家娘子叫他帮忙做饭时，他就总是说这句话。他就从来不进厨房。”
他摸摸小阿羊柔软的发顶，徐徐道:“那秀才是为了躲懒浑说的。小丫头，这句话原出自战国时期的《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于孟子的原话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他的本意是劝诫……”
“啊！先生，快看是蝴蝶！”小阿羊起身，张开手扑了个空，又急忙扑了过去。哪里还管什么君子秀才孟子，通通抛至脑后了。
顾先生见此，一哂，自嘲道，“你呀你，莫不是闲昏了头了，同一个小娃娃讲这些做什么……”
阿羊收回思绪，将剥好的蒜放到厨房的砧板上，离开时裴忌正鼓着腮帮子吹火，额头上花了一大块。她眼睛里带上了笑意，突然想，好像，家里多双筷子也不是不可以，即使这个人身份不明。她抬头望了望天上孤悬的月亮，自从先生走后，家里好久没有这样有烟火气了。
灶膛里烧着旺火，锅中炖煮的羊肉早已软烂脱骨。裴忌揭开锅盖，一股热气便冲了出来，腊肉特有的味道混着干笋的鲜味，香得墙皮都要酥掉了。
大火收汁后裴忌撒上一大把葱段，用锅铲翻动了几下，“嗯，可以出锅了。”
“尝尝。”他夹了一筷子肉给阿羊。
干滚烫的羊肉裹着浓郁的汤汁汁几乎不需要怎么嚼就滑进了肚子里，嘴里还残留着肉的鲜美，阿羊舒服地眯了眯眼。
半晌，阿羊开口道。
“裴忌，你根本不是什么马前卒。”语气笃定。
裴忌手中的筷子一顿，烛光下神色晦暗不明，“你……”
阿羊自信开口:“火头军！你是火头军吧！”
“啊……啊？火头军？”裴忌差点把筷子丢出去。
他重新握好筷子，暗暗松了口气。
“顾先生以前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粮是一只军队行军打仗的重中之重。我想，士兵们只有吃的饱吃的好才有力气打仗，你做饭怎么厉害，肯定是火头军中的翘楚。”
裴忌:“呵呵，我谢谢你。”
还翘楚……
“不客气。”阿羊笑眯眯地接受了，“不过呢，你这厨艺，在我这里只能排得上第二。”
“第一是谁？莫不是你时常提到的那位顾先生？”
阿羊点头，“那是自然。”
裴忌放下筷子，倒有些好奇起来。“你口中的那位顾先生，不但能文能武，长得一表人才，现在就连厨艺也是一绝，我真是不解，这样一位锦心绣肠的奇才如何甘愿屈居于这偏僻的小山村里。”
阿羊白了他一眼，“奇才的事情你少管！你个大好的儿郎现在不也是心甘情愿地呆在这里吗？”
“这不一样。”裴忌摸了摸鼻子。“那奇才现在人呢？”这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这丫头从小与顾先生相依为命，如今却是独住，想必那位顾先生现在大约也不在这人世了。他这无心一问肯定是戳到她痛楚了。刚想岔开话题就听见阿羊平静的声音。
“早就去世了。就葬在小槐山。孤零零的坟茔，连块碑也没有立。”
“碑也不曾立？这是为什么？”裴忌诧异道。
阿羊古怪一笑，并未作答。
裴忌适时地噤了声，安静扒饭。阿羊也不说话。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
许是今天事多人疲，吃过饭，两个人都不太想动，就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吹风。夜风裹挟着馥郁的花香吹过，今夜万里无云，一抬头就是满天璀璨的星子，散乱地镶嵌在夜幕中，偶有几颗贼星飞逝而过。
“哎，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裴忌打了个哈欠，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是都说了吗，我就一贪生怕死的逃兵，你不知道那陇西军中的薛将军向来治下严明，回去？送死啊？”
“你现在若是回去也不算是逃兵，死里逃生还差不多。”
裴忌却道：“对啊，我从那吃人的战场上死里逃生出来，现在又何必去送死呢？”
阿羊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身上穿的是顾先生的旧衣裳，气宇仍是轩昂。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贪生怕死之辈。
她不解道:“你这人可真矛盾，既然这么怕死当初何苦来从军受罪，留在长安城里过太平日子不好吗？”
裴忌伸手揉了揉阿羊的脑袋，道:“少年时候大约都有个封狼居胥的美梦。”他叹了口气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你一直住在这山坳里，可能也不甚明白。你就当我当初年少轻狂不知战场残酷吧，现在梦醒了自然不愿再往那刀折矢尽，白骨露野的罗刹地去。”
阿羊低着头，没有作答，思绪却飘得很远。
“累了一天了，回屋泡个热水脚松快松快！你也早点歇了吧。”
裴忌起身朝屋内走去，嘴里哼着小调，这曲子她也熟悉，幼时常听军中将士们哼唱，是《秦风·无衣》中的一段。分明是激昂的鼓舞士气的战歌，如今却被他唱得这样哀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许是喝了酒，裴忌的步履有些踉跄。阿羊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地觉得有些孤寂，倒和她这个伶仃的孤女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