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接下来的日子,苏向晚就和陆斯言开始了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到工厂点卯的生活。

    头几天的管理当然不会太顺利。

    在此之前,苏向晚一直都是以老板跟老板娘女儿的身份出现在厂里,有时上流水线帮忙,工人们还会顾忌她的身份,带几分讨好的意味,帮她分担点手上的活。

    但现在就很微妙了,吴敏和苏光耀无暇顾及工厂,苏向晚在工人们眼里就是个生瓜蛋子,说不上对她不尊重,但多少都会带出几分散漫戏谑。

    苏向晚从小耳濡目染,对工厂里这些产品的质量要求无需再摸索学习,自有一套规则。

    但她每每到车间各线段抽检半成品质量时,总会被不同的工人拉着盘问私事,如:

    ——你爸妈怎么样了?

    ——怎么不做老师来工厂了?哦,放暑假了是吧……还是老师好啊,有寒暑假,工资又高。

    ——每天跟你一起来的小伙子是男朋友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小姑娘这么辛苦干什么,早点生孩子去好了呀。

    说到生孩子,一群男男女女的工人就开始心照不宣地互相挤眉弄眼,要不是陆斯言及时摆着一张冷面阎罗的表情出现,这群人估计还要拿一堆下三滥的带色话题砸向苏向晚。

    在无数中老年男女眼中,拿年轻女孩子开带色玩笑,看着女孩涨红脸又不好意思跟他们撕破脸的模样,是一种满足居高临下心理的“享受”。

    陆斯言叫了车间主任来替苏向晚抽验半成品。

    两人回到办公室,苏向晚咣咣给自己灌了一杯水,正色看向陆斯言说:“这样下去不行,他们永远不会真正从心里怕我。”

    陆斯言见她嘴上说着不行,眼底却一派从容,便猜到她多半已经有了主意。

    他弯唇笑了笑,问她:“你想怎么做?”

    苏向晚狡黠朝他勾勾食指:“过来,我悄悄跟你说。”

    陆斯言凑过去,听完后,不由笑道:“指桑骂槐,杀鸡儆猴,算是都被你学会了。”

    苏向晚抱起双臂,身体斜倚着桌沿:“不然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让你跟在我旁边吧?你也说了要尽快立威。”

    陆斯言朝门口看了眼,确定无人路过,才笑着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说:“陪你演戏的劳务费怎么结?”

    苏向晚一巴掌拍他胸口:“给你安排的戏份是好人好不好,还好意思找我要劳务费。”

    陆斯言但笑不语,又瞧眼门外,而后飞快在苏向晚脸颊亲了一记。

    苏向晚一慌,下意识捂住脸颊,扭头朝门外张望。

    “我看过了,没人。”陆斯言说道。

    苏向晚看回他,一本正经说:“这是工作场合,不许做这种轻浮的事。”

    陆斯言当即跟着一本正经地敬了个礼:“好的,长官。”

    苏向晚笑意喷薄。

    中午休息时间结束后,苏向晚便将车间主任叫到门口,揪着这两天有所降低的产量和质量,大声质问怎么回事。

    车间主任是苏向晚爸妈一手培养起来的,连带着对苏向晚也带了几分敬重和感激,当即好声好气地跟苏向晚承诺,会紧盯产量和质量,不辜负老板和老板娘的信任。

    他们是在车间门口谈的话,里头工人自然也将苏向晚说一不二、剑拔弩张的气势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老实挨训的还是他们的主管,大家心里当即都有了掂量。

    苏向晚训完车间主任,再进车间巡视时,工人们便都不敢再跟她东拉西扯了。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工人便表现出一副更卖力的模样。

    等她稳住了这边,另一头,陆斯言又带车间主任到厂房外的空地上,给他敬了一支烟,客客气气地为苏向晚刚才当着工人的面训斥他的事道歉,再言辞恳切地说着苏向晚的不容易。

    两人白脸红脸一唱,车间主任倒也回过味来,看看眼前高大斯文的年轻男人,又想想里头的苏向晚,当即摆摆手说“多大点事”。抽完烟再回去,倒是对苏向晚多了层无关于她父母的,仅对她本人的尊重。

    又过几天,工厂复工之后的产能逐渐跟上,各个订单也开始陆续安排发货。

    原本厂里发货都是苏光耀或吴敏亲自盯着的,眼下他们盯不了,自然只能由苏向晚和陆斯言顶上。

    夏天发货真的要命,集装箱里负责装货的装卸工要命,底下盘点仓库各个品类进出的苏向晚和陆斯言也要命。

    天实在太热了,远处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阳光都炽烈成了白热化的状态,光是站着就感觉有火在脚下烘烤,遑论还要跟着搬货的叉车第一遍清点,第二遍复核。

    苏向晚在出库单上写写画画,余光瞥见站在叉车旁,顶着烈日在做第二遍数量复核的陆斯言,忽然愧疚极了。

    他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原本白皙的肤色也因为这段时间为他们家奔忙而晒黑了几分。

    她忽然想起了大三那年寒假,周蓉蓉对她爸爸说的:正常来讲,以我们两家的差距,我的儿子是根本看不见你女儿的。

    那时她觉得屈辱,后来分手几年再想起,她又觉得就算是实话,也没必要讲得如此不留情面吧。

    可是此时此刻,她又在想,她怎么偏偏就叫陆斯言看见了呢,他本不该吃这样的苦。

    与此同时,工厂大门外的路边树翳下,停了一辆出租车。

    车内冷气十足,坐在后排的周蓉蓉望着远处顶着烈日忙碌的陆斯言,当即心疼得红了眼圈。

    正要打开车门下去,旁边的贺婉清拉住了她。

    “周阿姨……”

    她朝看过来的周蓉蓉摇了摇头。

    周蓉蓉带着泣意和不甘:“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她凭什么拉我儿子下水,叫他跟着她过这样的日子……我还不如让他去收治那些牲口。”

    贺婉清劝道:“可是斯言当时话已经说到那个份上,您现在下去,只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

    周蓉蓉顿住。

    她本意只想来远远看看儿子,只是真的看到了,就一下子有点收不住。

    这会被贺婉清一提醒,她的理智也就回归了。

    周蓉蓉从包中取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下的潮湿,终究狠狠心让前面司机开回酒店了。

    车子掉了个头,驶离工厂时,贺婉清也不由地从车窗望出去,望着那对在烈日下奔忙的男女。

    她忽然想起了陆斯言对她说过的“灵魂”二字。

    她想,如果过这样的生活才算是有灵魂的话,那她宁愿不要灵魂。

    这么一想,贺婉清恍然意识到,她与陆斯言果真不是一路人。

    --

    发完货后,苏向晚和陆斯言轮流去办公室的卫生间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身干净衣服。

    过了会,陆斯言说有些头晕,可能是中暑了,问苏向晚之前买的藿香正气丸在哪里。

    苏向晚找出来给他了,又叮嘱他吃完药先躺会。

    陆斯言点头应了,也没强撑,摊开躺椅,在办公室睡了会。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他睁开眼时,苏向晚刚好从外面回来,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快步走到他跟前,伸手在他额头一探。

    体温是正常的,苏向晚松了口气。

    陆斯言起身,一边问几点了,一边抬手去看腕表。

    苏向晚说:“七点多了,工人都散了。”

    陆斯言便站起来:“那我们也撤吧。先去吃饭,然后再去医院看看你爸妈。”

    苏向晚望向他,沉默不语。

    陆斯言从办公桌上拿来车钥匙,察觉她的沉默,问她:“怎么了?”

    苏向晚从他脸上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什么。”

    只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太连累他了。

    她说没什么,陆斯言便也没多问,搂着她往外走去。

    简单解决了晚饭,两人又前往医院。

    前几天苏光耀已经醒了,医生开始逐步安排复健。苏向晚心头最大的石头落了地,这几天身体虽然辛苦,但精神是放松的。

    一路过去,她看着窗外飞退的夜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陆斯言在医院停车场停好车后,见她没醒,索性也不喊她,车窗留了两条缝,就这么开着冷气,放低座椅背,陪着她一起躺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嗡嗡震动。

    陆斯言怕是吴敏来电,忙拿出来看,却不想是他的导师。

    陆斯言皱了皱眉,接通后,压低声音叫了声“钱老师”。

    钱老师在那头笑着寒暄,问他近来可好。

    陆斯言答一切都好。

    钱老师倒也不兜圈子,很快进入主题,说是手上有个很好的项目缺人,准确来说,是缺理论和实践经验都出众的人。

    钱老师缓声说道:“也不知道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但无论如何,这个项目不止项目本身,更有科研、动保方面的意义。一起参与项目的,还有几位国际上知名的动物学家,对你将来的发展也有不可估量的好处。”

    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的志向不限于当下。”

    陆斯言嘴角轻抿,扭头看了眼副驾上熟睡的苏向晚。

    他空着的那只手指尖轻轻在腿面上敲击着节拍,默了好一阵,他才跟钱老师说:“我考虑考虑。”

    钱老师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你一说考虑考虑,我这心就放下一半了。”

    陆斯言也轻笑了声:“您这心还是先悬着吧,别对我有太大期待。”

    钱老师一副“我不听”的语气,笑说:“反正我等你答复。”

    陆斯言嗯了声,又问候几句老师和师母安康,这才挂断了电话,怔怔望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发呆。

    旁边副驾上,苏向晚闭着的眼睫轻轻翕动,又假作无觉地朝车门那侧别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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