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前来烧纸祭拜的人不少,纸钱元宝一类的尽数往碳桶里扔。小孩怕火,梗着脖子,胳膊吊得老远,一摞黄纸噗的盖灭火星。

    炭桶升起一团灰烟。

    灰烟弥漫至高空,染黑白云,不一会儿便下起小雨。

    虽祭奠逝者,可正逢清明假期,一场春雨更是寻常,气氛总归是轻松的。

    除了树荫底下的一抹黑影。

    女人手举黑伞,黑帽子的檐边遮住脸,只露尖细的下颚,极致的黑与白构成一身,脚下的泥土仿佛被死气包围,风一吹就扩散,浓郁地蔓延四周。

    欢笑的人群成了背景版,,神仙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临近夜晚,悼念厅只剩零星的几个人,身强体壮的刘大姐走进后台,边说边掸掉衣摆的灰尘,抬眼,皱着眉头望向工位。

    “再说,谢昕在天上也不想看见你身子垮掉。”

    此话一出,林达翻阅日记的手指僵在半空,如风吹断枝,颤颤地落在桌面。

    她和谢昕在孤儿院结识,彼此相依为命二十年,是兄妹,是朋友,更是知己。谢昕热情外向,她内敛敏感,两人毕业后都走上了化妆师这条道路。

    不同的是,谢昕给活人化妆,而她,给死人化妆。

    可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为谢昕涂上油彩。

    入殓师6年,3000具尸体,从一开始的紧张焦虑到现在的慎重而敬畏,林达永远是单位的一把手,更是妙手回春的“整容大夫”。

    断胳膊断腿,烂脸肿胀流脓生蛆的死者她尚能坦然面对,可谢昕,死亡和睡着了一样,面部平整,没有尸斑,不让她操心劳累。

    谢昕曾无数次救她于迷惘,她在他的庇护下,以为二人羁绊颇深,可直到人走了,安静地躺在面前,她才猛然意识到,过去的20余年只是她点滴心意包裹着的透明琥珀。

    细微,渺小,令人忽视。

    死亡是深不见底的汪洋,一滴琥珀激起的浪花是最不起眼的波纹。

    那也是林达职业生涯中仅有的一次违规。

    泪水晕开洁白的遮布,她拭泪,导致眼部真菌感染,直到现在还肿着。

    日记又被重新翻页。

    谢昕去世得突然,死亡报告只说劳累猝死,可日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过“累”,“不能休息”,“无力”等字眼,让她不得不怀疑。

    其中频繁提到的还有一个刻薄上司。

    瑟琳集团,由E牌创始人凯瑟琳外资控股,在时尚圈的地位如日中天。谢昕手法好,审美好,人又善交际,承接过不少一线明星的合作,在圈内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化妆师。

    活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这也是林达选择当入殓师的原因。可谢昕,以他在圈内的地位,至少明面上很少有人会和他过不去。

    更别说猝死。

    “刘大姐,我要辞职。”深吸一口气,林达放下日记,眼底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坚决。

    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决定非常愚蠢。

    28岁,相当危险的年纪。

    一个女人,未婚未育,还是本地人,任哪家单位都不会轻易录取,连街边摇奶茶都嫌老的年龄。

    可谢昕死的不明不白,她就是要查明真相。

    谁能让他崩溃,谁能让他透支,谁又能让他猝死在工位上。

    一切的一切,她都要查清楚。

    听到林达荒唐的决定,刘大姐呼吸停滞了一秒。

    除却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外,再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你毕业就在殡仪馆,没在职场打过交道,既没有经验也没有手段,更不懂职场潜规则,现在重找工作等于从0开始。”

    “你真的想好了?”

    刘大姐深知她辞职另有隐情,只是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认死理,又不懂变通,只凭自己的一手技术养活,从不屑于和领导打交道。

    否则去年的升职名额也不至于被新人抢走。

    死人堆里难办事,在活人堆里就更难生存。

    “想好了,”林达起身,语气坚定,“谢昕爱我,包容我,供我读书,教我化妆技巧。”

    “我们不能分割。他的死亡证明,遗体清洗,上妆,焚烧,下葬刻碑都是我一手操办。他是属于我的,所以,他要做的,他想做的,包括不明不白的死因,我都要为他讨个公道。”

    三天后。

    瑟琳集团人事部。

    “曼姐,这是新一季度的裁员报告和面试名单,您过目。”

    空旷的办公间内,单面玻璃,桌面,或是陈列的家具,都只有黑白两色,流畅的线条和极具设计感的外观无一不显露超前的审美。

    长约两米的水晶桌前,女人面容姣好,虽穿着简洁,可细看就知是E牌西装成衣,剪裁流畅,锋利的转角衬出她宽阔的肩膀。

    和整间办公室一样,女人通身展露着一股低调又威严的气势。

    “小张,以后裁员面试这种事情你自己拿决定。”

    要再混不上管理层,30岁钟声敲响的那一晚,你的名字也会像催债名单一样准时出现在这张死亡证明上。

    这句话Amanda没有明说,不是考虑到员工自尊心的问题,而是电脑闪烁的图像刺得她眼睛生疼。

    上了年纪,职业病总归有一些。

    “姐,眼药水。”张赢放下文件夹,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未拆封的滴眼液。

    Amanda轻笑一声,“你也是有心。”

    借着休息的几分钟,她靠在椅背上翻阅两份文件。

    裁员名单没毛病,都是年纪到了还在基层当助理的炮灰,随意扫一眼就过了。

    至于新职员的面试名单……

    “这个,”Amanda挑出最底下的简历,食指轻点桌面,“又是哪家关系户?”

    【林达,28岁,6年私人化妆师经验】

    工作经验那一栏既没有公司名,也没有叫的上来的合作品牌,更不是应届毕业生,和她们的招聘条件大相径庭。

    “是陆总监提上来的人。”张赢小声地说。

    单向玻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Amanda斜眼打量,语气中夹杂一丝复杂的叹息:

    “手伸得这么长,还不是被Kevin骂得狗血淋头。”

    办公室外,西装笔挺,身型挺括的男人侧身站着,表情与对面的中年男性形成对比——

    一个淡漠疏离,一个激烈慷慨。

    “Luffy你是不想干了吗?谢昕,一线啊!手底下没人?什么糊咖的装造都让他来!这下好了,人直接猝死在工位上,你知道公关要花多少钱才能挽回集团声誉吗?!”

    对于谢昕的去世,公司上下沉重哀悼,可只有Kevin像死了亲爹一样整日哭丧着脸。

    因此,对于谢昕的直线上司Luffy,Kevin骂得是目眦欲裂,若不是在公司当这么多人的面,单凭他愤恨的表情,一些不堪入目的粗话和拳头肯定要在他脸上招呼。

    对于上司的呵斥,Luffy并不答复,只沉默地抿嘴。

    唯一的反抗,大概是唾沫星子即将落在鼻尖时后退两步。

    本是一个正常的举动,可这两步偏偏走得潇洒从容,格外赏心悦目。

    “要不是看你是公司的老人,明天你就该收拾行李滚蛋!”

    Kevin直勾勾地盯着他,鼻腔喷出火热的怒意。

    门外齐刷刷涌了一群人,各个部门,大小领导,无一不驻足。

    眼神——全部落在Kevin身上。

    显然,比起陆总监秀色可餐的绝世容貌,他们更在意兜里的钱和“死亡证明”到底哪一个会先来。

    办公室内,Amanda讥讽一笑。

    “大庭广众之下呵斥丝毫不考虑面子,Kevin的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亮了点。”

    “姐!”张赢劝阻,“话不能乱说。”

    “你慌什么?”Amanda瞥她一眼,随手把简历扔回桌面。

    “我爬到人事总监这个位置,在自己办公室连一两句实话都不能说?我虽处处小心,却也没这么窝囊。”

    凯琳集团,虽是外资控股,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职场斗争暗潮汹涌。

    更别提,还是与纸醉金迷的演艺圈高度接轨的时尚圈。

    人事部,造型部,公关部彼此相安无事,但去年Kevin突然连跳两级从公关总监直升集团总经理。

    因此,各个部门表面三足鼎立,可若论实权,则是一个金字塔结构。

    更别说陆总监前不久刚出了事。

    虽然人事和造型两个部门之间常有争斗,可唇亡齿寒,指不定灾祸的闪电下次就劈在他们头上。

    “长得丁点不像,气质一个南一个北,我看不是亲戚。”张赢收回目光。

    年轻的男男女女,说白了就是这么个事儿,纵然不能放在明面,也是个茶水间八卦休闲的谈资。

    “简历你放在这吧,通知部门,明天由我亲自当面试官。”

    休息十分钟,Amanda重新投入工作,噼里啪啦地敲着msn。只在张赢即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才抬眼叮嘱一句:

    “刚才的话你也只能私下和我说。Luffy内定的人向来不简单。以后少说话多做事,否则有你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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