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幽闭,天蒙蒙雨。

    往日热闹的上阳宫此刻安静得可怕,拌着淤泥的雨水从屋檐上点点滴落,污了本就积灰的青石台阶。

    苏婉婉长跪于案前,轻弹去桌上的积灰,细手捻起旁边茶盏上的茶叶,撒进了热气腾腾的壶中,俄而,丝丝缕缕的茶香便扑鼻而来。

    雨越下越大,从窗外飘进来的泥土味道,将屋内的茶香彻底掩了去。

    回想起来,她的一生也如这茶香般,终不过是昙花一现。

    半年前,姐姐苏青青死了,皇后之位悬空,命运弄人,她这张酷似姐姐的脸,竟然勾起了皇帝对皇后的情深意切。父亲没有办法,只能  将她送入宫献给了皇帝。

    她本以为此生便在宫中碌碌无为,谁知在她第一次侍寝的当晚,待她忐忑地走到床榻之际,竟发现躺在上边的人没了气息。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是那么冰凉寒冷。

    她才二十岁,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的酸甜苦辣,便要踏入陪葬的命运。

    她不甘,她不想死去,更不想以陪葬的方式死去。

    她颤抖着双手抽出皇帝头下的枕头,模仿着字迹将那遗诏改了。

    从此,她携幼子上位,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为了防止秘密败露,她立刻将其余嫔妃送去陪葬,又杀了宫里所有的皇子公主。

    身居高位,哪能不心惊胆战,她日日梦魇,不得安宁。

    三个月后,丞相反了,京城沦陷,她带着年幼的皇帝躲在宫中,靠着仅剩不多的禁卫军苟延残喘。

    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时,昔日的竹马宋凌秋却带兵从边疆赶了回来,镇压了叛贼。

    尘封许久的宫门终于打开,她欣喜若狂,不顾一切跑出来迎接他。

    “来人,送太后娘娘回上阳宫。”

    冰冷的声音浇灭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火苗,心终于死了。

    幽闭的宫门终于打开,上边的积灰抖动了一下,争先恐后落在了地上。雨已经停了,刺眼的阳光照进来,照得苏婉婉身上用金丝绣成的凤衣闪闪发亮。

    三福手持拂尘赶了赶浮尘,尖着嗓子道:“娘娘,这边请。”

    三福原是她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自她被幽禁在上阳宫以后,三福便成了日日给她送饭的人。如今看着架势,应该是得了那位将军不少恩宠。

    苏婉婉眯起眼,恍惚看向从外面走进来的三福。她茫然地站起来,理了理衣裳,跟随他走了出去。

    朱红的宫墙掉了色,变得有些黯淡无光。雨后的空气是清新的,和她宫中的霉味不同,苏婉婉深吸了口气,享受着这最后的赠礼。

    “娘娘,您进去吧。”

    三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起头,牌匾上“大理寺”这几个大字显得格外刺眼。

    她提起裙摆,踏过阴冷潮湿的过道,来到一间阴暗的隔间前。

    隔间里有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静静地坐在角落,似是感受到了来人,他抬起头,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顿时变得明亮。他站起来,不可置信地跑了过来。

    “娘娘,您怎么来了?”

    苏婉婉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栏看见那张疲惫的脸,顿时潸然泪下。成了太后以后虽免遭陪葬的命运,可朝臣们却处处刁难她,为了守住这个位置,她找到了江书晏主动献身于他,求他庇护,江书晏替她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自此他们成了人人口中的妖妃奸臣。

    “娘娘别哭。”江书晏伸出手,心疼地拂去她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模糊了苏婉婉的双眼,他本是赫赫有名的大理寺卿,却被她利用以排除异己。

    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她被父亲许配给江书晏,她虽拒绝,可到了她来求他之时,他还是会义不容辞地帮她。倒是她真正爱着的  那个人,却将她囚禁于冰冷的上阳宫中。

    “婉婉别哭,我没关系的。”江书晏笑了,仿佛从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三福终于走了过来,他端着一盏金杯,递给了苏婉婉。

    看见杯内浑浊的液体,苏婉婉不禁愣在原地,这一刻还是来了,可宋凌秋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亲手了结江书晏。

    江书晏毫不犹豫地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不要!!!”苏婉婉回过神时,为时已晚,“把门打开!!!”

    苏婉婉发疯般地冲进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江书晏嚎啕大哭。

    江书晏死了,不会再有人回应她,也不会有人替她站在黑暗之中杀人。

    “奸臣已死,娘娘莫要伤心,回宫吧。”

    苏婉婉跪在地上,抬头正对上一脸谄媚三福,她晃了晃身子站起来,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金钗,忽拔出一根狠狠地扎入他的心脏。

    “啊!!!”惊恐的惨叫声让这原本破败的牢狱忍不住颤了颤,三福片刻便没了气息。

    众侍卫纷纷上前将苏婉婉控制住,将她扔回了冰冷昏暗的上阳宫。

    宫门“砰”的一声被上了链锁,视野再次变得昏暗不清,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瘫在地上含泪放声大笑。

    爹爹和娘亲没了,如今江书晏也死了,都怪她不好,才让身边的人一个个落得这样的下场。

    苏婉婉提着裙摆站起来,眼神空洞地看了看四周,轻声走到案几前,举起桌上的烛台,将屋内所有的东西一一点燃。

    跳动的火光在黑夜狂舞,苏婉婉从未感到过如此轻松。

    她走到案前跪下,凉掉的茶还保留着一丝清香。她轻轻盖上壶盖,用指尖拂过壶盖上的装饰纹路,又持起茶壶,晃了晃壶身,往一旁的茶杯注入茶水。

    苏婉婉将茶杯放在嘴唇上,小啜一口,放肆地欣赏着屋外的呼喊声。

    大火席卷了她的裙摆,裙摆上的凤凰图案终于化成灰烬,她闭上了眼,逐渐被大火吞噬在其中。

    宋凌秋终于跑来了上阳宫,可一切为时已晚,他赤着脚茫然地看着火海,手里的诏书握得更紧。火灭了,终于看见了那副焦尸,他的心也跟着走了。

    “将军。”傅辰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缠着声音喊到,“将军恕罪,是属下的疏忽。”

    宋凌秋怅然若失地离去,整夜闭门不出,直至第二日才被人发现他已经将所有交代的事情写在了案几的宣纸上,太师椅上的他胸前直直插着一把短刀,溅出的鲜血洒满了案几。他已经没气了,手里却仍禁握着那封诏书。

    那诏书上写着两行大字:大理寺卿滥用私权,祸乱朝政,太后赐予毒酒一杯,见其悔意,又念其养育之恩,尊太后颐养在上阳宫中,辅佐朝政。

    ——

    心脏火热得快要爆炸,耳边的呼喊声和火焰声全都消失了,恍惚之中似是听到了一声“婉婉”。

    头胀痛得厉害,苏婉婉努力睁开双眼,蓝天白云映入眼帘,她挣扎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在躺在湖边。

    “婉婉,你怎么了?”身边的少年也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浓眉挺鼻,薄薄的嘴唇含着一丝笑意,硬朗的面部线条仍遮不住脸上的稚气。

    “书晏哥哥!”苏婉婉又惊又喜,猛地扑上去抱住江书晏,江书晏微微一愣,抬眸看着坐在苏婉婉另一身侧的男子。

    这男子与江书晏不同,与江书晏相比,他身材更加挺拔硬朗,温柔的脸色上透露出一股锐气,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

    “咳咳。”那男子轻咳了几声,苏婉婉松开江书晏,她回过头来,正对上了那双幽怨的眼睛以及那张令她惊恐的脸庞。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爬了几步。

    宋凌秋正疑惑,江书晏立刻护在了苏婉婉的前面。他怒目圆睁地抓起宋凌秋的衣领:“你对她做了什么?!”

    宋凌秋无辜地摇了摇头,茫然地看着苏婉婉:“婉婉,你快帮我解释解释?”

    婉婉?

    苏婉婉愣了一下,看见两人均是一身蓝袍一副少年模样的打扮,四周的场景似曾相识,尘封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

    这里是东郊的湖泊,十八岁时发现的,恰逢炎热夏日便寻宋凌秋和江书晏来这一同避暑玩耍。

    苏婉婉低头看了看身上粉色的双襟襦裙,轻掐小脸,疼得她嗷嗷直叫。

    重生了。

    回到了最美好的十八岁。

    此时她还有姐姐的疼爱,亲人和伙伴的陪伴。

    一切的悲剧都还没有发生,所有人都还活着。

    见苏婉婉有些呆傻,江书晏更加紧张,猛地给了宋凌秋一拳,与他扭打在一起:“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宋凌秋虽是习武之人,可这猝不及防的重重一拳,还是在他俊俏的脸上留下了青紫色的淤青。

    “别打了!”苏婉婉一声将两人喝住。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着苏婉婉。

    苏婉婉站起来走上前去,想把江书晏拉开,却无济于事。江书晏虽不是习武之人,可这男女力量之间的悬殊还是有的。

    苏婉婉赶紧解释道:“是我刚刚做了噩梦,不关他的事。”

    江书晏狐疑地瞥了眼宋凌秋,只见宋凌秋猛地点头,终于松开了他。

    苏婉婉松了口气,若是这两人均因为她身受重伤,回去该如何交代。

    宋凌秋是将军府的嫡子,如今二十四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他已经承袭父亲的爵位,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崭露头角。他也是她从小便爱慕的人,她从前一直以为他会一直护着她。

    江书晏是大理寺卿之子,与宋凌秋不同,他是靠着科举状元被皇帝亲自任命为大理寺卿的。如今他正二十岁,才刚刚参加完科举考试,前途无量。

    若不是她利用了他,他也不会死于二十二岁这样美好的年纪。

    后来,匈奴进犯,宋老将军死在了战场上,宋凌秋临危受命,担起了父亲的职责,带兵前往边疆抵抗匈奴。

    这一别就是两年,苏婉婉也从此失去了与他的联系,直到她成为太后被困于宫城之内时,他终于再次出现。她以为那是她的救赎,却没想到是另一个深渊,他将她囚禁于上阳宫中,又派人抓了江书晏,将他打入牢狱。

    最终又逼她亲自将毒酒递给江书晏,让她将这原本就沾满鲜血的双手,伸向了最在乎她的那个人。

    这一次,她可不能再让这一切发生了。

    那片朱红色的宫墙是吞噬她灵魂的地狱。

    微风从湖面上拂过,吹散了夏日的炎热。

    远处传来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回荡在山谷之中。

    宋凌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从草地上成这身子爬起来,幽怨地瞪了眼江书晏。若不是看着苏婉婉的面子,又担心他下手不知轻重伤了江书晏,他早就一拳将他制伏在地,怎么会被他打伤成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他又觉得后悔,他一个武将竟然被一个文文弱弱的公子狼狈打倒在地,还是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

    心中越想越气,宋凌秋用力推了江书晏一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江书晏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正想扑上去与他扭打,却被苏婉婉拦住。

    苏婉婉心怀歉意,到底说是因她而起,她赶紧打圆场道:“方才是我失礼了,让二位产生了误会,我给宋将军赔个不是。”

    宋将军?宋凌秋皱起眉头,吃惊地看着苏婉婉,她一向叫他“凌秋哥哥”,如今怎么变成了宋将军?

    江书晏听到这称呼也很是惊讶,扭头疑惑地看着苏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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