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吾山民风淳朴,公羊山长和蔼近人,每逢初一十五开放书院,供给山下客旅入门参观漫荡,只不许擅闯东南西北四院,免得搅扰了学子们读书歇息。

    同样,山上学子未经山长批假一律不得下山,除非父母病重,抑或自己病重,谁无端来跟山长批假,山长便抄起书卷一人一棒槌:“入我,夷吾山,当以,修身,为重务!”

    众学子不敢怒不敢言,山下有美酒,有佳人,有良金,般般是好处,谁能按捺得住?逾墙钻穴者大有人在。

    相较之下,四人显得悠哉多了,在夷吾山的辰光,泰半是竹林荫下消磨过去的。

    修篁翠排里,每隔一会儿,吵嚷声就压倒一切爆开起来。归石和冯赆,一个道“无懈可击”,一个道“兵不厌诈”,整日纵横捭阖谲诳相轻倾夺不休。

    奇怪的是,这俩人吵嚷得再厉害,第二天还是聚头一块,并摆出一副嫌弃对方的嘴脸。

    归石随手抛给冯赆一个自制的木头玩具,类似七巧板的样子,只是框里都是方块,不是七巧板那种不规则块。

    “拿着玩吧。”他轻蔑笑道,“昨天说我不如你,今天我看看你脑子有多好使。”

    玩具其中两个方块是主角,一块画着梳两个抓鬏儿的红衣小孩,一块画着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威风凛凛的白衣少年。

    枚琛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二哥那天拿着两块木头叫我画画,原来是给阿赆做玩具么。”

    冯赆蹙着眉,拿过去上下左右转圈儿看了一遍,非常笃定地说道:“这是我长大后的样子。”

    归石忍无可忍指着那个白衣服的大喊:“你看清楚了!这是我!”

    这个七巧,不,这个方块板的玩法,是通过移动各个棋子,使“冯赆”避开各路人马,从一开始的位置,逃逸至棋盘中下的关口脱出。“归石”镇立于城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正是“冯赆”逃逸城关的最大障碍。

    冯赆耐心听他吧啦吧啦介绍完,一动手就想去抠“归石”的棋子。

    归石立刻厉声道:“只准在棋盘内移动,不准抠棋,不准跳棋!”

    冯赆便悻悻地改为摩挲自己的下颌,作沉吟考虑状。

    棋盘共计二十个方格,而棋盘中的角色棋子大小不同,“冯赆”一个占了四格,两边分别有四个竖向两格的脸上写着归字的敌将,威胁最大的“归石”则是横向两格,拦在“冯赆”的下方也就是关口处,此外再加上四个最小格的白毦军卒,剩下两格便是可供移动的空隙了。

    这么多小人图画,乍看有些幼稚,由于比例不一,移动起来也格外考验心力与脑力。

    起初冯赆不得要领,小脸紧绷,十指在木板上翻飞,玩得怒气冲天。

    被归石大肆嘲笑后,冯赆冷冷地丢给他:“你玩一遍给我看啊。”

    归石满脸自信,接过来就开始摆弄,过程里没半点停顿,画着红衣小孩的棋子在脱出那一刻,被他拈在手指间,语气轻巧得意极了:“都说了是你不行!”

    冯赆盯得目不转睛,这时一把抢了回来:“好了!你闭嘴!”

    他将红衣小孩的棋子填回原处,咔嚓咔嚓地摆弄起来,这回比归石弄得更快了,不仅把“冯赆”脱出来了,还把“归石”堵截在部将之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冯赆举着木板大笑:“小样嘛!”

    归石哼了一声,长臂一伸又把木板抢了回来:“这布局又不止一种,单解出来还不够,看看谁用的步数最少呗?”

    他们又开始争闹起来,归石刚刚走了一百步,冯赆便走了九十八步,归石拿回去玩了一阵子,最快能走八十二步,冯赆也赌气,从此废寝忘食刻苦攻关,数日之后,终于又缩减了一步,最终是八十一步。

    这下归石抓耳挠腮也无法打破这个记录了,冯赆炫耀的得意洋洋,下巴几乎要翘到天上。

    与此同时,睢竹的糯米酒也已酿造完毕了。枚琛尝了一指头,略略皱眉:“是甜的。”

    睢竹微微叹了口气:“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时日尚短,只能便宜小四了。”转头便招呼另外二人,“你俩收拾收拾,下午师尊不讲课,我们在竹林里办一场流觞小宴吧。”

    夷吾山下的墟镇出产一种糯米酒,绵厚而又醇甜,不过他们四个懒得下山,睢竹就决定自己酿。

    睢竹刚开始酿的时候,放倒了半个书院,师尊喝了直翻白眼,他自己却没尝,吸取多次失败经验,终于笑眯眯地酿造成功。

    开挬时,酒料表面有细裂,酒味就显得醇烈,三个哥哥喝;反之,酒味就显得甜爽,酒力不足,则冯小四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千百根翠竹拨弄仙籁。他们把酒觞放进溪水中,任其随波漂流,最终琴声住时,酒觞停在谁面前,谁便取杯饮尽,继而抒发胸臆。

    大家满腹才华,口含珠玉,论列英雄人物,品评功业成败,心里有一分嘴里说十分——若非分开东南西北院学习,哪有如今“东箭南金,西琛北赆”的誉望呢?

    微醺之际,问起彼此的出身过往。

    睢竹把琴弦按止,广袖飘飘扬扬,一派高旷雅正之气象。

    酒觞正停在他面前,卷入水流漩涡内,慢慢地打着转儿,他嘴边掠过笑影,挽起袖弯下腰从小溪里拿取酒觞。

    这次的糯米酒是甜的,自然而然叫小四一人独占了,他们三个喝的则是山下墟镇的另一特产——郁金香酒,上等糯米加入诸般草药酿制,喝一口,美得他眉头都舒展开来。

    睢竹也试过酿造郁金香酒,没日没夜地翻阅《本草纲目》,结果被师尊没收了,等年末要回来的时候,书里大多带补肾效果的草药都被打了标记,睢竹合上书本再不敢打开,宁愿托人下山购买现成的郁金香酒了。

    睢竹举着酒杯,颇带感慨道:“我家本是给一个大人物做事的,时来运转发了达,才得以独立门户。”

    归石仰身琅琅一笑:“我是世代屠户。”

    枚琛则静静垂下眼帘:“我是祖辈管账。”

    冯赆捧着自用的小酒杯,卷着舌尖舐着嘴唇,糯米酒虽甜,喝多了眼神也变得迷糊了。

    他道:“哥哥们介绍的都是家中操业,那我就说一说我出生的家乡吧。师尊说,我家乡是塞北的一个小城,叫做梧桐城,但其实,城里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那为何会叫做梧桐城呢?”

    “因为这个小城啊,雄踞关口,被寄予厚望。古语云:‘厉利剑者必以柔砥,击钟磬者必以濡木,毂强必以弱辐,两坚不能相和,两强不能引服。故梧桐断角,马牦截玉。’便是城名的来历了。塞北有搅天风雪,经常把手脚冻僵,血泪就势一抹便是片薄冰,而真正的梧桐树并不耐寒,自然无法在梧桐城里种活了。”

    他一双眼睛弯起恰当的弧度,“哥哥们知道我家乡的所在,往后可以随时来找我玩。”

    话毕,宴又继续。

    睢竹很奇怪,人越醉,看起来越清醒。他把手放在膝间琴上,本来是负责流觞击节的——除了棋艺,他琴技也堪称一绝——此刻却双目炯炯,精神焕发,信手弹奏了一支完整的曲子,看那乱七八糟的指法,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偏偏他还弹得兴起,指间倾泻出来的魔音直教得天愁地惨日月无光。

    归石也很奇怪,听闻魔琴,甚至借着酒力以歌相和,歌至“三尺剑,皎雪骢,我将挟尔成大功”之句,拔剑起舞,左右回旋还自翼,变击为刺随低昂,大有不可一世之气概。

    枚琛更加奇怪,魔音双重,他竟充耳不闻,双目似阖非阖,倚卧一块嶙峋山石,不知是沉思抑或睡眠。

    冯赆扫视一圈这仨人,耸了耸肩,往后一靠,脊背便贴上了一面壁。

    他愣怔一下,旋即轻轻侧身,用手去摩弄着金箔灿烂雕饰典雅的壁面。

    这面壁的真身,正是当年的台基,大名唤作“黄金台”。

    黄金台恰如其名,浑身上金髹,錾刻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幅图景,象征四季和声,并有旭日生,景星出,凤凰麒麟游于郊,种种吉象缀满空隙;文饰较繁,构图却显法度。台基四周一共十二道雕栏,则对应天上十二星辰。

    即使遭到废弃,金色外壳仍旧维持一种华丽肃穆的气派。

    这座不知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铸得的黄金台,正是魏朝先帝奉羲的杰作,十年前赏赐于夷吾书院,旌表此地名师高徒之功。

    公羊伯鹜认为奉羲行政暴虐,并非理想的君主,黄金俗不可耐,弄脏了他的夷吾山,故而这赏赐未能叫他高兴,碍于皇权至上,到底没有发作。奉羲兴高采烈,请他取个名字,公羊伯鹜不着痕迹:“不如就叫黄金台,所谓大俗大雅。”奉羲听得大喜过望,公羊伯鹜暗自冷笑,借口拂袖而退。

    史书记载了一段短暂的对话,当年元赫久怀叛志,起事前亲赴夷吾山,请求公羊夫子为他指示迷途。

    高祖问:“为君者暴且不仁,我欲建救民之计,不知公以为如何?”

    公羊氏答:“当覆之。”

    高祖如被撼动,陷入沉默。

    之后,元赫果真举兵造反,一路逼得旧主自焚而亡,煌煌大明宫,就此烧成灰。

    元赫袭了大位,国仍号魏,改年为嘉泰元年,举国哗然,舆论纷纷,最终是“百世师表”公羊山长站了出来,率先献上一篇《瞻云望日赋》,表露认可新帝之意,方陆续有人闻风称臣。

    再之后,元赫尊公羊伯鹜一代鸿儒,欲拜其为国子监祭酒。说是国子监祭酒,可那右相之位还空缺着,公羊伯骛象征性地熬一熬,过些年也就登上去了,然而公羊伯鹜却是修书一封:“我心系书院,此生志在绍复道统,不愿位极人臣。”——婉拒打发了。

    元赫并未芥蒂,特遣太常掌故亲赴夷吾山,听录其授,汇编成书,将其立于官学。公羊伯骛提出人君的一切作为必须符合上天之道,呼吁陛下修身养德,审慎治国,顺应四时阴阳之法来陟黜官员,否则上天会降下灾异以警示人君。元赫亦多有遵奉,认为顺天地之规序,可以全天地之大顺,公羊卿此言甚善。一帝一师,又传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美谈。

    自奉氏遭受灭亡,黄金台遗留在残阳荒草间,不复往昔的辉煌。

    十几年来,学子们标榜清高,极少靠近此地,惟独年幼的冯赆,总在课余之暇来到后山,长久地坐在黄金台上看夕阳。

    在公羊山长的授意下,黄金台的围墙早早被砸毁了,黄金台历经多年风雨,少数雕纹高起处的泥金已经磨残,露出了下面的朱漆,整体却依然巍巍伫立,每日映对漫天红霞,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冯赆习惯孑然一身来来去去,直到睢竹归石枚琛,意外地闯进了黄金台。

    箭竹密密植成一堵墙垣,把黄金台掩入深处,一径远远避开尘嚣,化为属于四人的一方天地。

    大家相聚在一起,吟诗作赋,把盏言欢,谁知名震一时,自得来了“东箭南金,西琛北赆”的美誉。

    “可真是……命运使然啊。”冯赆回忆至此,眼风虚虚瞟着那三人。

    三人若有所感,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去看他。

    归石伸臂歪倒在一旁,一只手不停转着酒杯,戏谑道:“看,四弟又心心念念地摸着黄金台了,这般贪财,将来定是当个大奸臣,搅弄风云,无恶不作。”

    冯赆不屑地把嘴巴一撇。

    睢竹将琴弦按止,摇头笑叹;枚琛单手支颐,以石为枕,双眼却微微眯缝。

    他们接着饮酒快活去了。

    冯赆仰脸感受着酒后格外惬意的微风,缓缓躺在了黄金台下,醺醺然,栩栩然。

    渐近日午,鸟雀在忽近忽远的啁啾的叫着,绿影飘飘曳曳,翻成波浪,沙沙窣窣来了又去,非常容易催眠和催梦。

    冯赆慢慢阖上眼皮,任由午后的阳光覆满全身,虽不如初遇的黄昏那么盛大,倒也宁静悠长,连同他们身后的世界、未知的将来都一起沉进了无尽的暖意中去。

    ——他竟然没想到,自己才是最醉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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