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和之前过去的上千个日子一模一样。
天刚刚擦亮，三闾山崖上的无数洞窟已经热闹起来了。
最近处的山崖上，已有睡眼惺忪的小沙弥在塑着佛像的洞窟中开始洒扫、供奉鲜花宝烛。
近处的洞窟里，已有昨晚宿在旁边镇子上的画师提着画箱匆匆赶来，更有些来的早的，已经对着晨光，细细描摹起了佛窟内辉煌的经变壁画。
稍远处的山崖上，已布满了打窟人、泥匠、灰匠、木匠、塑匠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打磨着佛窟的雏形。
再远处就看不太清了。
绯绯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
大约是些下力的劳役在几乎垂直的山壁上修建栈道。
“这里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绯绯心中嘀咕了一句，不禁回想起叔叔口中三闾山初时的模样。
一百五十年前，有沙门尊者——法度翻过万万沙山，走到三闾山时，见山上霞光万重，宝气氤氲，状若千佛，生出了开凿佛窟之心。于是，法度尊者停下东行传法的脚步，就在三闾山边，高奴河畔扎了根，一开凿就是二十年。
其中有一个年轻的画师因日日描摹经变壁画，有所感悟，索性剃了头发，做了法度尊者的徒弟，法号休明。休明从此一边继续勾勒壁画，一边供佛参悟。
当时，中原天下已显乱世之象，不少名门望族和士人纷纷来到西凉躲避战乱，随着中原士族的到来，佛法在西凉州传播越来越广。现实环境的兵戈与动荡，让无数百姓和门阀贵族都寄希望于佛教信仰中来生的美好幻想。
随着三闾山边的佛窟名气越来越大，参拜的人越来越多，一些笃信佛教的官员开始为亡者、为自己、为家人修建佛窟。慢慢的，供养佛窟成了西凉州的风尚，托西天王等一方霸主，建造的佛窟等同于家庙——位置好，面积大，内部更是银塔金铎，珠帘翠玉，无价之宝随意堆叠。而虔诚的百姓多凑钱集资，许多人家共同供养一个佛窟。
从开凿至今，已逾百年，信众的热情分毫不减，甚至愈加热烈，因此三闾山上的佛窟越建越多。
三闾山两岸夹着一条高奴河，因为山崖上的佛窟已形成了规模，此处被尊称为万佛峡。万佛峡虽然地处凉州沙山中，但高奴河是上游祁连山雪水融化而成，一年四季，奔流不息。
因此，万佛峡并不炎热，常年都是一种干燥的凉爽。
绯绯此时坐在河岸上一颗胡杨树下，伴着习习凉风，她打了个哈欠，暗想法度尊者可真是会挑修行的地方。
只见她二十左右年纪，身量高挑，皮肤白皙，长发微卷。上穿绛红宽袖短衣，下着绛纱复裙，发间金饰玲珑，满身璎珞，华彩辉煌，灼灼耀目。整个人笼罩在绚烂的宝气中，佛菩萨般散发着朦胧光华。
“绯绯。”
一个清凌凌的女声轻轻唤她，声音中满是倦意。
绯绯转头——她五官侬艳，眼睫浓密，一双眼浓烈赤诚，挺直的鼻，艳红丰润的唇。像她的名字般，整个人生机勃勃，美艳中带着纯净。
“鸽子，你又一夜没睡？”
两人熟络，声音清凌的鸽子坐到绯绯身边。
也许是自幼习巫的原因，鸽子整个人都冷清清的。她容貌并不出众，但清秀的眉眼中自有一种凛然气势。
“没有睡，又去山里挖人骨了。”
绯绯挑眉：“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师傅就在到处挖尸体，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在挖？”
鸽子有些冷漠地说：“想挖出一只军队吧。”
绯绯怜惜地看着鸽子：“还不如离开她算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教我的本领还不如她会的十之一二，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离开岂不可惜。我一定要学会所有的本事。”说到此处，鸽子眼睛亮闪闪的。
绯绯摸了摸鸽子的头顶，像长辈一样，持重地赞了一句好志向，就又直勾勾地盯着高奴河水了。
鸽子瞟一眼绯绯装作长辈的模样，忍不住说到：“还没捞到？”
绯绯点点头，眼都不眨地看着高奴河水说：“河畔的红草都红了几十次了。”言罢，又轻轻哼唱起那首歌谣：“山河两戒天知否，凉州越巂入舆图，水崖红草连天去，永嘉永嘉，……”
鸽子看着孤独又执着的绯绯，心中有些说不上的滋味。自她记事起，绯绯就总是坐在这里。
三闾山住的人杂，路子野，对这坐在高奴河畔百年，明显不是人的绯绯见怪不怪。
他们虽不排斥，却也没人主动接近这只说不上是什么的妖怪。只有鸽子，先是因绯绯一身华服，出于女孩子喜欢亮闪闪装饰的天性徘徊在绯绯身边。
那时候，鸽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坐在绯绯身边，试探地摸了摸她身上炫目的珠宝。
绯绯并不介意，甚至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涛涛河水和天边霞彩衬得她云颜绝世，貌美无双。
“并不像青面獠牙的妖怪。”彼时幼小的鸽子心中嘀咕道。
两人就这样坐了一段日子，绯绯既不接近，也不拒绝。直到有一天，鸽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总看河？”
“在等人。”
“等谁？”
“现在说了你也听不懂。”
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听到这话，鸽子翻了个白眼，她觉得绯绯除了长相成年了，其实心理年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
幸好绯绯不是个会读心术的妖，她没听到鸽子嫌她幼稚的心声，而是轻轻唱起了那几句歌谣。
“历数推迁小嬴缩，天行有馀或不足。山河两戒天知否，凉州越巂入舆图，东齐跳梁历三世，六十五年称伪霁。水崖红草连天去，永嘉永嘉，水中遇……”
鸽子虽听不懂歌谣的意思，却发现了绯绯另一个问题——妖怪唱歌竟然还跑调。
她心中替绯绯遗憾：“这样美艳的女妖大概是不能像话本中那样，凭借歌声迷惑读书人了。”
后来，鸽子一有时间，就来河畔找绯绯，她年龄渐长，渐渐明白了绯绯的执念，还能曲调悠扬地唱那首谶言一般的歌谣了。
每当这时候，绯绯就有些讪讪的，一边倾心赞叹鸽子的歌声，一边又有些恼羞成怒。
此时此刻，离两人初识，高奴河岸的红草已红了十三遍，可绯绯依旧枯坐河边。鸽子试图劝解：“也许那段话只是画师尊者临终前的胡言乱语罢了。”
画师尊者就是绯绯口中的叔叔，其实就是跟随法度尊者在此处建窟修行的休明和尚。他初来三闾山时，不过是个孱弱少年，但他心性坚韧，在这茫茫沙海中，一呆就是六十年，不知颂了多少佛经，绘了多少神佛飞天，在此处的影响远比法度尊者更深远。因此当地人都尊称其为“画师尊者”。
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绯绯固执地摇摇头：“叔叔遗言中前面的话都已应验，没道理只有这一句是妄言。现在是永嘉二十三年，西凉州又只有高奴河畔有这红草……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月华初上，鸽子早就离开了，绯绯又枯坐了一日，她在鸽子面前信心十足，可一个人时，难免有些垂头丧气地想：“这一天又是白等了。永嘉永嘉，难道不是年号？胡杨树的叶子快落了，这一年已过了大半，如果等不到叔叔临终前反复念叨“水中遇”的人或物，自己该如何是好。”
绯绯有些茫然，活动了一下筋骨，忍着碌碌饥肠，决定再等一等。
天刚刚擦亮，三闾山崖上的无数洞窟已经热闹起来了。
最近处的山崖上，已有睡眼惺忪的小沙弥在塑着佛像的洞窟中开始洒扫、供奉鲜花宝烛。
近处的洞窟里，已有昨晚宿在旁边镇子上的画师提着画箱匆匆赶来，更有些来的早的，已经对着晨光，细细描摹起了佛窟内辉煌的经变壁画。
稍远处的山崖上，已布满了打窟人、泥匠、灰匠、木匠、塑匠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打磨着佛窟的雏形。
再远处就看不太清了。
绯绯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
大约是些下力的劳役在几乎垂直的山壁上修建栈道。
“这里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绯绯心中嘀咕了一句，不禁回想起叔叔口中三闾山初时的模样。
一百五十年前，有沙门尊者——法度翻过万万沙山，走到三闾山时，见山上霞光万重，宝气氤氲，状若千佛，生出了开凿佛窟之心。于是，法度尊者停下东行传法的脚步，就在三闾山边，高奴河畔扎了根，一开凿就是二十年。
其中有一个年轻的画师因日日描摹经变壁画，有所感悟，索性剃了头发，做了法度尊者的徒弟，法号休明。休明从此一边继续勾勒壁画，一边供佛参悟。
当时，中原天下已显乱世之象，不少名门望族和士人纷纷来到西凉躲避战乱，随着中原士族的到来，佛法在西凉州传播越来越广。现实环境的兵戈与动荡，让无数百姓和门阀贵族都寄希望于佛教信仰中来生的美好幻想。
随着三闾山边的佛窟名气越来越大，参拜的人越来越多，一些笃信佛教的官员开始为亡者、为自己、为家人修建佛窟。慢慢的，供养佛窟成了西凉州的风尚，托西天王等一方霸主，建造的佛窟等同于家庙——位置好，面积大，内部更是银塔金铎，珠帘翠玉，无价之宝随意堆叠。而虔诚的百姓多凑钱集资，许多人家共同供养一个佛窟。
从开凿至今，已逾百年，信众的热情分毫不减，甚至愈加热烈，因此三闾山上的佛窟越建越多。
三闾山两岸夹着一条高奴河，因为山崖上的佛窟已形成了规模，此处被尊称为万佛峡。万佛峡虽然地处凉州沙山中，但高奴河是上游祁连山雪水融化而成，一年四季，奔流不息。
因此，万佛峡并不炎热，常年都是一种干燥的凉爽。
绯绯此时坐在河岸上一颗胡杨树下，伴着习习凉风，她打了个哈欠，暗想法度尊者可真是会挑修行的地方。
只见她二十左右年纪，身量高挑，皮肤白皙，长发微卷。上穿绛红宽袖短衣，下着绛纱复裙，发间金饰玲珑，满身璎珞，华彩辉煌，灼灼耀目。整个人笼罩在绚烂的宝气中，佛菩萨般散发着朦胧光华。
“绯绯。”
一个清凌凌的女声轻轻唤她，声音中满是倦意。
绯绯转头——她五官侬艳，眼睫浓密，一双眼浓烈赤诚，挺直的鼻，艳红丰润的唇。像她的名字般，整个人生机勃勃，美艳中带着纯净。
“鸽子，你又一夜没睡？”
两人熟络，声音清凌的鸽子坐到绯绯身边。
也许是自幼习巫的原因，鸽子整个人都冷清清的。她容貌并不出众，但清秀的眉眼中自有一种凛然气势。
“没有睡，又去山里挖人骨了。”
绯绯挑眉：“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师傅就在到处挖尸体，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在挖？”
鸽子有些冷漠地说：“想挖出一只军队吧。”
绯绯怜惜地看着鸽子：“还不如离开她算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教我的本领还不如她会的十之一二，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离开岂不可惜。我一定要学会所有的本事。”说到此处，鸽子眼睛亮闪闪的。
绯绯摸了摸鸽子的头顶，像长辈一样，持重地赞了一句好志向，就又直勾勾地盯着高奴河水了。
鸽子瞟一眼绯绯装作长辈的模样，忍不住说到：“还没捞到？”
绯绯点点头，眼都不眨地看着高奴河水说：“河畔的红草都红了几十次了。”言罢，又轻轻哼唱起那首歌谣：“山河两戒天知否，凉州越巂入舆图，水崖红草连天去，永嘉永嘉，……”
鸽子看着孤独又执着的绯绯，心中有些说不上的滋味。自她记事起，绯绯就总是坐在这里。
三闾山住的人杂，路子野，对这坐在高奴河畔百年，明显不是人的绯绯见怪不怪。
他们虽不排斥，却也没人主动接近这只说不上是什么的妖怪。只有鸽子，先是因绯绯一身华服，出于女孩子喜欢亮闪闪装饰的天性徘徊在绯绯身边。
那时候，鸽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坐在绯绯身边，试探地摸了摸她身上炫目的珠宝。
绯绯并不介意，甚至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涛涛河水和天边霞彩衬得她云颜绝世，貌美无双。
“并不像青面獠牙的妖怪。”彼时幼小的鸽子心中嘀咕道。
两人就这样坐了一段日子，绯绯既不接近，也不拒绝。直到有一天，鸽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总看河？”
“在等人。”
“等谁？”
“现在说了你也听不懂。”
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听到这话，鸽子翻了个白眼，她觉得绯绯除了长相成年了，其实心理年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
幸好绯绯不是个会读心术的妖，她没听到鸽子嫌她幼稚的心声，而是轻轻唱起了那几句歌谣。
“历数推迁小嬴缩，天行有馀或不足。山河两戒天知否，凉州越巂入舆图，东齐跳梁历三世，六十五年称伪霁。水崖红草连天去，永嘉永嘉，水中遇……”
鸽子虽听不懂歌谣的意思，却发现了绯绯另一个问题——妖怪唱歌竟然还跑调。
她心中替绯绯遗憾：“这样美艳的女妖大概是不能像话本中那样，凭借歌声迷惑读书人了。”
后来，鸽子一有时间，就来河畔找绯绯，她年龄渐长，渐渐明白了绯绯的执念，还能曲调悠扬地唱那首谶言一般的歌谣了。
每当这时候，绯绯就有些讪讪的，一边倾心赞叹鸽子的歌声，一边又有些恼羞成怒。
此时此刻，离两人初识，高奴河岸的红草已红了十三遍，可绯绯依旧枯坐河边。鸽子试图劝解：“也许那段话只是画师尊者临终前的胡言乱语罢了。”
画师尊者就是绯绯口中的叔叔，其实就是跟随法度尊者在此处建窟修行的休明和尚。他初来三闾山时，不过是个孱弱少年，但他心性坚韧，在这茫茫沙海中，一呆就是六十年，不知颂了多少佛经，绘了多少神佛飞天，在此处的影响远比法度尊者更深远。因此当地人都尊称其为“画师尊者”。
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绯绯固执地摇摇头：“叔叔遗言中前面的话都已应验，没道理只有这一句是妄言。现在是永嘉二十三年，西凉州又只有高奴河畔有这红草……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月华初上，鸽子早就离开了，绯绯又枯坐了一日，她在鸽子面前信心十足，可一个人时，难免有些垂头丧气地想：“这一天又是白等了。永嘉永嘉，难道不是年号？胡杨树的叶子快落了，这一年已过了大半，如果等不到叔叔临终前反复念叨“水中遇”的人或物，自己该如何是好。”
绯绯有些茫然，活动了一下筋骨，忍着碌碌饥肠，决定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