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绯又在岸边坐了一会,所思所想从叔叔的遗言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油滋滋的小羊腿、炙豚肉。她怜爱地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打算先去吃点东西。

    就在站起身要走的那一瞬,她眼尖地看到有什么庞然大物顺着水流湍急的高奴河滚滚而来。

    水势迅猛,绯绯来不及多想,三步两步越下河滩,跳入水中。

    还是晚了一步!

    那东西去得好急!

    绯绯不喜欢水,但还是屏住一口气,扎进水中,拼尽全力顺流追去。有几次眼看就要抓住,却总是慢了一步。绯绯一口气快要憋不住时,终于在一个流速较缓的拐弯处抓到了那团东西。她也顾不得细看,费力地拖着那硕大的东西上了岸。

    她喜滋滋地抹一把脸上的河水,才顾上看自己拖上来的东西。

    一看之下,绯绯惊得跳了起来,那是三个勾在一起的死人。绯绯嫌弃地松开手,看着自己饿着肚子捞上来的这堆东西。她有心离开,可在高奴河边枯坐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一团死人。

    她犹豫着看着眼前的死尸,盯得时间久了,绯绯却在三具尸体上看出些不同。一个没有脑袋,一个浑身都是尸蜡,只有中间一个像是新死不久的,自己抓住的就是他的腿,他身着水靠,脸色青白,看得久了,胸膛竟像活人般还有轻微起伏。

    还有轻微起伏?!

    绯绯以为诈尸了,猛地后退一步,反应过来中间的人可能还有活气,她又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拉扯着两边的人尸。

    谁知那尸骨缠得极紧,绯绯只好使了灵力,拆了人尸的骨殖,才分开这团死人。分开的过程中,她用的力气大了些,中间的男人因为疼痛,几乎看不出地皱了皱眉。看到他还有知觉,绯绯心下稍安,结果又看到他背后一条儿臂宽的刀伤,小腿上水靠也已撕破,上面布满黑色瘢痕。

    见他满身都是伤,绯绯赶忙探手唤了只鸱鸮,嘱咐它叫鸽子速来此处。

    三闾山周围的小兽都听从绯绯的召唤,这是她天生的本领。

    随后,绯绯只犹豫了一瞬,就伸出玉白的手指放在男人头顶,一股灵气顺着他的百汇穴,慢慢注入身体。

    不时,男人的脸色终于不再被一片青气笼罩,呼吸起伏也重了些。绯绯本想再输些,只听身后响起极克制的低喝:“绯绯,你不要命了!”

    鸽子匆忙走上前,对一地死人视若无睹,只看着绯绯,关切地说:“荒天黑夜,你就不怕有妖邪来抢你这身修为!”

    绯绯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缩回手,有些疲惫地坐到地上说:“你快看看他。”

    鸽子不理,先掏出两块芋头塞到绯绯手中,才蹲下身探看男人的伤势。

    只见他后背上刀口横贯,砍得很深,伤口血肉斑驳,想是失血过多,伤口周围泡得发白,却并无任何新血涌出了。小腿上的皮肤黑紫,显然中了尸毒。

    鸽子笑笑:“多亏有你的灵气,否则尸毒加上背后的剧毒,就算内力深厚,他也活不了太久。”

    鸽子并不急着救治,又去翻看那两具尸体。

    绯绯皱眉:“离远一些,那尸体像是被炼过的。”

    鸽子自小跟着师傅学习巫术,炼尸之术不过是耳闻,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只因这术法对施术者要求极高,又有伤天和,虽算得上极厉害的巫术,却鲜有人使。

    鸽子突然反应过来:“你认为他是水中那个人?”

    绯绯咽下有些干的芋头,捣蒜般点了点头。

    鸽子看绯绯满身狼狈,但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发自内心地笑了。开始利索地给男人清除腐肉,拔出尸毒。她手下动作麻利,头也不抬地问绯绯:“你确定这就是画师尊者遗言中那个人吗?”

    “水崖生红草,永嘉二十三年,水中得遇,都对上啦。”多年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绯绯轻松又愉快。

    鸽子若有所思,却没再多说,替男人包扎好伤口后,擦去手上血污,说道:“包扎好了。我走了。”

    看着她乌青眼圈,细瘦身姿,绯绯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带着怜惜地说:“地上这个能不能应付一下?”

    鸽子轻嗤一声:“她眼光毒辣得狠,我要是带这两个回去,不定又要遭受……”说到此处,她掩口打了个哈欠,自顾自走了。

    绯绯看看鸽子越来越小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半拥半抱地把男人拖回自己住了多年的洞窟。

    画师尊者坐化后,绯绯伤心欲绝,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缓过神后就开始按照他的遗言,在三闾山周围找符合遗言的人和事。一开始,她连永嘉都猜不透,只好盲目地搜索着一切可能有关的内容。直到南昭改年号永嘉的消息传到西凉州,绯绯才定下心神,日复一日地坐在河边,一等就是二十三年。

    她想着往事,慢慢睡着了。

    霍沛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高足胡床上,昏迷前摆脱不掉的人尸不见踪影,周围的景致却让他产生了更大的困惑。

    这是一处幽暗的洞窟,但洞内并不潮湿逼仄,甚至还浮动着阵阵朦胧香气。除了自己身下的胡床,另一旁还摆了些家具器物。奇怪的是,洞窟上方是遍绘云头牡丹团花图案的藻井。

    洞窟四壁更是描摹了连绵不断的佛教经变壁画,胡床上方这一面用朱砂、赭石、藤黄、青金石、云母、金屑、银粉勾勒出辉煌华艳的净土世界。其上以天宫楼阁为背景,无量寿佛说法会为中心,平台之上为歌舞伎乐,七宝莲池中碧波荡漾,红莲浮水,莲叶田田。化生戏水,祥禽振翅,瑞鸟和鸣,所见景象皆是佛国世界的殊胜美好。

    最奇的还是壁画中菩萨身穿的那一身薄如蝉翼的绯衣。画师技艺绝妙,竟能用画笔勾勒出天衣不落凡尘的玄妙质感。但最引人入迷的是那颜色,饶是见惯南昭奢靡富丽的霍沛,此时也如被夺了心神般痴望着那如梦似幻的绯色。那颜色似红非红,不知谁人妙笔,那绯色似有灵性般,一望便深陷其中,再也无法忘怀。

    此处洞窟玛瑙锦绣、琉璃翡翠、水晶云母,叠叠玲珑如花城仙台,却完全不像是一个住所。

    绯绯拎着兔子和炊饼进来时,发现霍沛已经醒过来了,正望着满窟的壁画发呆,她欣喜地说:“你醒啦?”

    霍沛撑起身体,只觉手足有些麻木,背后的伤口仍如刀割般疼痛。他声音嘶哑地问:“是你救了我?这是何处?”

    绯绯看霍沛气色尚好,安下心来。一边介绍说:“我是绯绯,这里是高奴河边的万佛峡。”一边给兔子抹盐去腥,炖上了一锅兔子汤,又顺手往石锅中放了些天麻沙葱和榛蘑,不一会浓郁的香味就顺着锅沿飘了出来。

    她慢慢地用木勺撇着汤里的浮沫,除了画师尊者遗言一事,事无巨细地给霍沛讲了遇到他的经过。

    霍沛听完说:“霍沛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顿了顿又问:“姑娘,此处离皇天原多远?”

    听到这名字,绯绯持汤勺的手停了一下:“大约有六百里远。那里很少有人去的。”

    霍沛敏锐地问:“为何?”

    “传说那里的大湖曾是古国城郭,因为天谴,一夜覆灭,湖中有城,还有立尸。”

    “我遇到的那种死尸?”

    绯绯摇摇头:“传言那里的女尸前倾,男尸后仰,面貌如生,却不曾听说立尸还会作祟。”

    绯绯边说边给霍沛递过一碗兔肉汤,那汤鲜浓的香气中还带着胡椒的辛辣滋味。霍沛暗暗挑眉,绯绯容色绝美,衣饰绮丽,此处虽是洞窟,却奢靡异常,她随意用着贵重的香料,又能救活濒死的自己,身份着实令人疑惑。

    此后三日,绯绯都会短暂地出去,去三闾山附近的市集买些麦饭,炊饼,再带些羊羔或野雉回来煮汤。她做饭的手艺很好,几乎所有食材都烹制的有滋有味。

    在绯绯的精心调养下,不过五日,霍沛已能下地行走,背后刀伤也已基本愈合。身体无大恙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岸边检查那两具人尸。

    然而,两人回到那日的岸边,却不见任何尸体的痕迹,不管是骨殖还是立尸全都消失了。

    绯绯有些疑惑地看着河滩,却突然听见从背后传来的响动。此时,无论是礼佛的僧众还是打窟的匠人都已休息了。那声音沙沙的,机械地感觉不到一丝活气。

    随着声音缓缓靠近,绯绯全身紧绷,眼前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她虽是精魅,但自从有灵识起,就在这片佛法昌盛的祥瑞之地。平日见的是僧人信众,听的是昌明佛法。她出生之处更是那绘满无数殿宇,菩萨环伺,童子嬉戏,飞天撒花,神鸟舞乐的庄严妙法净土经变壁画。

    此时此刻,那充满不详的摩擦声吓得她简直要叫出声来。

    霍沛听到动静,转身的瞬间角度刁钻地把地上碎石踢向来人。那些人不出意料地仍在继续靠近,即使有的身上脸上已嵌进了石粒。它们和前日在水中死死缠住霍沛的人尸大致一样,只是打头这个皮肉皆已腐烂,一身靛青寿衣更显阴森。

    那几个人尸形貌不一,有的做牧民打扮,有的是胡人样貌,只有打头的这一个是下葬后又被挖出的。他们行动并不迅捷,但浑身黑紫,指甲更是闪着带毒的幽光。

    霍沛初时占了上风,但那几具人尸缠人的本领极强。他重伤初愈,渐渐左支右绌,招架不住。

    绯绯本以为霍沛可以应对,看着那几个东西腐烂的样子不禁瑟缩着没有上前,此时看霍沛即将被擒,她被激起了一股勇气,加入了战斗。

    那几具人尸不知是畏惧绯绯身上灵气还是目中不见精怪,只一味攻击霍沛。

    绯绯正苦恼间,只见霍沛一个不留神,被那几人拖到在地。他挣扎着无力爬起,再无还手之力。

    绯绯眼看人尸黑紫的指甲朝霍沛迎面抓去,想起叔叔临终前的殷殷嘱托,她咬咬牙,眼睛一闭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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