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想象中腐败的尸毒和痛意都未袭来。绯绯试探地睁开眼,那几个人尸如同被施了定身符般,一动不动。从水岸红草处,走出一名中年男子。

    那男人就是在皇天原侥幸逃过霍沛致命一击的樊继。

    那日,樊继以为霍沛必死无疑,谁知收到线报,有残尸出现在万佛峡。樊继收到命令,只好硬着头皮到三闾山一带搜寻霍沛的踪迹。好不容易找到人尸的残骸,樊继思索过后,索性守着尸体,守株待兔起来。

    他吸取皇天原的教训,这次带足人尸等了几日,终于等到了霍沛。本来樊继还有些犹豫,但看到刚才霍沛的模样,知道他重伤未愈,才指挥人尸一举擒下二人。

    樊继虽然看到霍沛和绯绯趴在沙地中狼狈模样,仍不敢再像上次一样大意,弯腰拱手说到:“殿下,多有得罪。”

    殿下?

    霍沛避过绯绯惊讶的目光,问到:“你受何人指使?”

    他们一行人在皇天原探查时,霍沛已感受到汹涌的恶意。他索性将计就计,可谁知,下手的人手段阴狠——叛徒,淬毒和人尸都一次性用上了。霍沛被人尸缠住,顺着高奴河水飘荡了数百里,几乎命悬一线。

    他事后想到此次出门前,师傅嘱咐他万事小心,今年会遇伤身动命之劫。没想到却应在此处。

    现在看来,樊继背后至少还有一名会炼尸之人,可炼尸之人是受何人指使却不得而知。

    樊继并不回答霍沛的问题,只是远远站立,口中恭谨道:“请殿下恕罪。”

    说罢,做手势驱使人尸了结二人。

    可樊继一连试了几次,那几具人尸都毫无动作。

    樊继不知哪一步出了问题,他一咬牙,手持佩刀走近,想一刀结束二人的性命。

    走到三步远处,樊继心中一紧,暗道不妙,正犹豫着后撤的时候,眼前忽然暴起一阵砂石,凌厉掌风夹带着无匹内力铺面而来,樊继武功也是不弱,他深知厉害,不敢硬接,立刻回身避让。

    然而,对方变招极快,不知携了何等强兵利刃,内力顺着兵刃压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在这磅礴内力前,樊继行动滞涩,血气翻涌间,不由跪倒在地。

    这翻转发生得极快,那一捧砂石甚至还未落下,局势已完全逆转。

    砂石落下,绯绯还坐在原地,身边围着一圈个头不大的沙地动物,只有两只毛色泛黄的沙猫龇牙咧嘴,看起来还有一战之力,其余野兔等小兽都被刚刚的杀机吓得一动不敢动。

    樊继刚才迟疑间,就觉有诈,果不其然,此时霍沛手提一根木棒,阴沉沉地站在那几具人尸前。

    他此时的模样,既不像西行路上武功不错,有些神经质的公子模样,也不再是刚刚重伤初愈后的虚弱模样。他眼中精光如湛,眼角眉梢的戾气让樊继感到喉咙发紧。

    霍沛在人尸前站定,仔细检查后,只听锵地一声,他手中木棒携风雷之势撞向人尸,劲力如玉瓶乍碎般四散,本已肉身腐烂的人尸碎成无数肉块,散落一地,再也无法暴起伤人了。

    只余一只沾满肉屑血污的寿鞋滚了几滚,落在樊继身前。

    见此情景,樊继不复从红草从中走来的镇定模样,而是像皇天原那次一样,拼命地想要站起身逃离此处。奈何霍沛劲力古怪,他分毫动弹不得。

    霍沛俯身看他:“谁指使的?人尸是从哪里来的?”

    樊继哆嗦着不肯说话,霍沛笑吟吟地捡起一块薄石,像用刀一样一下一下地磨樊继的右手。

    樊继额头上落下大滴汗珠,脸色死白,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他颠三倒四地求饶,却一句不肯透露背后指使之人。

    霍沛轻轻拍了拍樊继的断手,赞叹道:“好气节。”

    言罢,又用石块从他左肩开始,以极慢的速度,划出了一条浅浅的口子。初时并不见血流,樊继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痛意,他茫然间,顺着那柴火看到自己的满是鲜血的胸膛,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霍沛看他晕过去,继续向下划去,樊继又活生生疼醒了过来。

    霍沛阴恻恻地说:“路上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家中妻儿俱在。”

    感受到死亡威胁的樊继屎尿齐流,如岸上的鱼般剧烈挣扎着说:“是三皇子!是三皇子!三皇子要我们干的!”

    霍沛点点头又问:“这些人尸又是何人炼制?”

    樊继看着自己隐约可见的肚肠有些麻木地说:“我不知是何人炼尸,他来送尸体的时候,总是离得很远,手势也是画在小册子上,扔在尸体边上的。”

    霍沛嗤地轻笑了一声,从樊继身上摸出麻黄纸的小册子,刚要用手段让樊继吐出更多的话,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压了上来。

    绯绯说:“这里是万佛峡,三闾山上有万千佛众。纵使要杀他,也不要如此凌虐。”她神色坚定,竟有几分宝相庄严之美。

    想到她刚才危急关头扑在自己身上的模样,霍沛扔下木棒,抱臂直起了身子。

    他探寻地看着绯绯。

    绯绯看他模样与前几日不同,不禁微微退后。两只个头不大的沙丘猫受绯绯情绪影响,冲着霍沛炸起了毛。

    霍沛问到:“你到底是谁?只叫绯绯?”他眼含戾气,气势逼人。

    绯绯有些惧怕地又退了一步,怅惘地说:“边明月,是叔叔给我起的名字。可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

    霍沛表面上风平浪静,姿势都没变一下,其实心念电转间想到这次出来前,南朝宫廷中暗暗流传的“西狩获明月珠”的谶言。

    南朝现在的皇帝霍攸之十七岁称帝,年号永嘉,二十年间,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文化昌盛。霍攸之不仅博涉经史,更两次北伐,收复豫州等地。在他三十八岁的时候,倾举国之力进行的第三次北伐大败而归,又逢青徐二州粮食颗粒无收,蝗灾严重,曾被天下称颂的永嘉之治出现了裂痕。在令人不安的动荡中,南昭自上而下逐渐沉迷于占卜谶纬之道。

    永嘉二十三年三月,霍攸之听闻大野泽有珍禽异兽出没,于是带着后妃,太子霍邵及一众子女前去打猎游玩。三皇子霍浚射中了一只龙头、鹿角、狮眼、蛇鳞、马蹄、牛尾,身披五彩锦绣的异兽。在场的名士认出是瑞兽麒麟。笃信玄学的霍攸之极为高兴,毕竟“凤鸟鸣盛代,騶虞应至人”。

    麒麟现身,国运昌隆。

    然而三皇子霍浚那一箭射中要害,无论用了多少珍奇草药,麒麟始终奄奄一息。

    永嘉皇帝霍攸之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但大野泽之行还未结束,“麒麟受死,必不祥也”的谶言就传播开来。传言麟出而死,南昭的国运和霍氏皇族的气数都到头了。

    一涉及到国运和皇位,霍攸之变得暴躁不安、惶恐异常,一怒之下要提剑砍死三皇子为麒麟偿命。最后,还是皇帝身边的道人拦住了他,说按照占卜所得的卦象看:“请皇族血脉代天牧西,获明月珠,就可以令濒死的麒麟回生,甚至能引来更多的麒麟瑞兽。”

    道人的话稳定住了霍攸之,他一面下旨迁徙大批工匠前往大野泽搭建麒麟台,改年号为“景狩”,一面物色可以西行的皇族血脉。

    霍攸之一共只有四位皇子,太子霍邵是中宫袁皇后所出,三皇子霍浚,五皇子霍沛和十五皇子霍沦。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国之储君自然不能亲自远赴千里之外的西洲,三皇子戴罪之身,十五皇子不过稚童。最合适的就是长于江湖,弱冠之龄的五皇子霍沛了。

    二十三年四月,霍邵奉父皇密旨,拜访霍沛师门,两人一番详谈,霍邵透露了“西狩获明月珠”的全部内容。恳请霍沛代天子牧西,找到明月宝珠,以安父皇之心。

    霍沛听完,答应了寻珠一事,却坚决回绝了代天子牧一事。因此,此次西行规格不高,霍沛只随身带了几名宫廷侍卫。

    然而,霍沛足迹遍布从昆仑到沙洲的整个西凉州,却毫无和明月珠有关的任何消息。而经历此次死劫后,却意外发现,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女叫做边明月。

    不知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可一个少女又和宝珠有什么关联?

    霍沛思虑只在一瞬,他心中暗想,在弄清一切前,此人都必须先留在身边了。

    再想到绯绯刚才扑救自己时奋不顾身的模样、知道自己皇子身份时的震惊表情,现在可以暂时撇清她和这件事的关系了。因此,霍沛柔和了表情,看向绯绯脚边两只沙丘猫,问到:“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你被按在地上,我又打不过他们,就想找些小兽前来掠阵。”

    霍沛看她脚边只剩下两只土黄色的猫,嗤笑一声。

    绯绯脸上有些挂不住:“你当时都被按在地上打了,谁知道是装的。”

    霍沛此时又变了前几日的模样,好脾气地点点头,刚要说话,两人却同时被身后的动静吸引了。

    只见樊继脸色灰白,死人一般,身体却像离水的鱼一样极力挣扎,喉咙间还发出嗬嗬的异响,两只沙丘猫惊得弓起了身子,嗖地一下跑远了。

    霍沛不顾绯绯的阻拦,走上前去探看。

    走近了才发现,樊继已经烂得皮肉都离骨了,即使是在潮湿炎热之地,死人也不可能腐烂得如此快,更何况是在这极为干燥的西凉州。显然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霍沛捡了根棍子拨了拨地上“烂死”的樊继,意外在他腰间看到了一块颜色斑驳但雕工温润的玉饰。他眼神一闪,侧头想了想。一番检查后,再未发现什么线索。霍沛扔下棍子,招呼绯绯一同离开。

    风声中,只听绯绯声音轻快地说:“你是皇子?哪家的皇子?”

    “霍是南昭国姓。”

    听了此话,绯绯兴奋地小声嘀咕:“叔叔果真待我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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