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陨之战一千年后,奥林匹斯大陆东部,猎影森林。

    诺拉骑着一匹黑色的巨狼,在黄昏时分离开兽息堡神殿。

    街边的电灯唰地点亮,巨大而浑厚的钟声从钟楼里传来,敲了五下。这正是兽息堡居民们下班和放学的时刻。明天是休憩日,年末的祭神节近了,一定会有很多人去神殿祈祷、告解,诺拉知道,这是她从狩猎家族眼皮底下逃脱的最佳时机。

    她沿着城际魔动车的轨道法阵找到通向狼镇的那一条,骑着她的巨狼在汹涌的人潮间穿梭。诺拉一抬头,看见两只小型的魔动飞艇正往她的方向驶来,她扯了扯巨狼嘴套的束带,低声说:“芬里尔,钟楼。”

    芬里尔在半空中急停回身,用城市广场中央高耸的钟楼的阴影遮住自己的气息。即使施了潜行咒,如果遇上早有防备的巫师,也很容易被轻微的动静所暴露。

    机械厂吐出疲惫不堪的工人,兜售小货物的商贩沿街叫喊着,放学的孩子们绕着女神雕像相互追逐,市政工作人员正用丝柏和鹿角装饰兽息广场。

    血红的晚霞之下,他们全都没有注意到,身边正蹲伏着一只足有两人高的黑色巨狼。它金黄色的眼睛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口和锋利的牙齿被一副魔银的嘴套束缚住,修长而强劲的四肢蹬在地面上,关节微弯,积蓄着再次动身的能量,等待着背上一身猎装的少女发号施令。

    诺拉观察着头顶的飞艇,从它们的飞行速度和方向来说,应该只是常规的回神殿复命的日巡巫师们,诺拉放下心来,至少现在,狩猎家族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消失了。

    等到飞艇驶过钟楼上方,芬里尔便轻轻地绕过巨大鹿角的装饰,与青翠的丝柏树擦身而过,继续沿着东北方向的魔动车轨道向狼镇跑去。时而有高声尖啸的魔动车迎面冲来,芬里尔也只是轻灵地向上一跃,以与它巨大身体所不匹配的敏捷躲过载满了乘客的列车。

    离开兽息堡的城市范围,芬里尔就隐没进了森林。诺拉自己掐算着时间,以芬里尔的速度,回到狼镇大约只要一个小时——这是比魔动车还要快的,不过肯定比不上飞艇,更不用说传送法阵。自己走之前特意和维多利亚·阿尔特弥斯小姐大吵一架,伪装出回房间赌气不吃晚饭的样子——应该没人会怀疑,至少到明天早上晨起礼拜的时间,都不会有人发现她。

    然而,正当这一人一狼接近狼镇的城市外围时,诺拉却心头一跳。

    今天最后一班由兽息堡驶向狼镇的城际魔动列车正从狼镇西南方向的主街向中央广场前进,轨道旁边亮着幽幽的煤气灯。环绕着城镇的森林被前几天刚下过的一场大雪覆盖,树冠和地面都是厚厚的积雪,在刚刚爬升上天空的新月照耀下泛出晶莹的光。芬里尔随诺拉的指示停下,用树的影子盖住自己的影子,气息是平稳的。

    哪里不对?诺拉想。时机是没错的,日暮时分,大家又要准备即将到来的祭神节,热闹肯定都集中在城镇中心,我从北部绕回去,不会惊动任何人……甚至芬里尔都没有警觉,这说明空气中没有异常的气味……

    等等!没有异常的气味……

    诺拉立刻俯身,捏住芬里尔的耳朵:“去禁林。”

    芬里尔对诺拉的命令从来都是立刻执行,它在诺拉脱口的瞬间就随她的心意而动,没有再向前一步踏足狼镇,而是回身,绕道禁林。

    诺拉想起来有什么不对了,三天前是今年第一个大雪的日子,狼镇作为猎影森林最北部的小镇,照例要在城市四角点起丝柏的火堆,一是用火光和烟雾向兽息堡表明,凛冬已至;二是一种古老的祭神传统,用代表狩猎与荒野女神的丝柏点起火来,意味着阿尔特弥斯的光芒温暖并指引她的信徒。

    这火是每天日落时分,由神殿驻守的巫师前来点燃的,早上就会熄灭,可是,空气中却完全没有丝柏的味道!也没有火光,为什么没有人来点火?这说明什么?

    狼镇的神殿祭司是诺拉的母亲,诺拉知道她是绝不会犯忘了派人点火这种错误的,那么没有点火的理由就只有一个——现在狼镇周围埋伏着巫师!而且是正漂浮在空中、等着用网把芬里尔和她一起扣下的那种!

    狼镇毕竟只是猎影森林北部的一个小城镇,兽息堡的巫师能够乘坐魔动飞艇,可是狼镇却没有钱给巫师们配备这么昂贵的装备,他们,还是骑扫帚的!

    扫帚,怕火啊!

    芬里尔这边一动身,诺拉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远远的叫喊声:

    “跑了!”

    “往东!”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被人发现?我这边刚到,狼镇就都已经埋伏好了,那说明至少半个小时前消息就已经到米娅祭司手上了,是谁发现的?

    诺拉心里惊涛骇浪,由着芬里尔带她风驰电掣。

    身后的追击被芬里尔甩开,他们操控的扫帚在树林中穿行并不方便,尤其是树林上层密密匝匝的枝条和积雪。巫师们只能浮到树林上空去,但是这样又很难追踪在巨木间的阴影间穿行的芬里尔的轨迹。

    几个闪身,芬里尔就进了禁林。

    禁林周围的法阵被触动了,一层金光荡漾开去。正在神殿中的祭司米娅感觉到了,她脸色铁青,捏着从兽息堡传来的消息,咬牙切齿地说:

    “那小东西躲去了禁林。”

    诺拉一开始让芬里尔往禁林里扎只是想躲开来抓他们的巫师——毕竟禁林危险,又是没有祭司许可不能进的地方,然而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思索起来:

    抓是抓不到我了,但是要怎么出去才不会被米娅打死呢?

    诺拉全名诺拉·缪斯,是米娅的女儿,艺术与灵感之神缪斯的血脉传承者。她刚刚逃脱的兽息堡,是奥林匹斯大陆东部地区猎影森林最大的城市,也是继承了狩猎与荒野女神血脉的主神家族驻守的地方。

    被诺拉拿来当赌气的原因的维多利亚小姐,是狩猎家族这一代的长女,诺拉作为侍神家族的女儿,按照惯例,是被召到兽息堡去给维多利亚当侍女的。

    “诺拉,别为难我们了,快出来吧,里面太危险了!你早出来一分钟就少抽一鞭子啊!”

    身后是在停在了禁林法阵以外的追击巫师们,他们大多是没什么正经神族姓氏的,从魔法学院以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毕业后也就被分到了狼镇这种小城的神殿里做常驻的侍神者,听米娅的调遣。

    诺拉无意为难他们,可是却也不能立刻出去。

    本来这次逃脱是打算悄无声息地进行的——她只是想回来给父母报个信,天亮之前就赶回的。她之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情,只要和维多利亚小姐吵上一架,喊两句有手有脚的大小姐干嘛让我服侍!维多利亚就会气得不许任何人来找她,她就可以假装回房间,实际上是带着芬里尔回家了。

    米娅虽然也会因为她不规矩的行为头痛,但是到底是亲生母亲,象征性地挥挥鞭子也就算了,只要她按时赶回去参加早上的礼拜,也不会说她什么。

    可偏偏是这次!

    诺拉本来已经有一阵子没偷偷回来过了——因为帕拉斯魔法学院的入学选拔转年就要来了,狩猎家族的大小姐已经是可以参选的年纪了,每天要上许多魔法史、拉丁语入门、魔理学概论之类的准备课程。诺拉虽然不被允许一起听课,但是作为大小姐名义上的侍女,还是要忙前后得团团转。她倒没什么太大怨言,这是几百年来的规矩了,寄人篱下,她总要为妈妈分担一点。

    然而这次来的消息实在是让她坐不住了。她不会魔法,也没有别的途径能迅速将消息传递回狼镇,狩猎家族的气氛又那么紧张,她信不过那边神殿的巫师,她只能亲自回来一趟。

    芬里尔进了禁林之后,脚步就逐渐慢下来了,像一片影子淹没在森林的呼吸之中,没有惊动黑暗中任何的动物。

    诺拉盘算着,闹得这么大,米娅不抽自己一顿再把自己绑回兽息堡去谢罪是不可能的——她得给足狩猎家族面子,毕竟自己这侍女身份其实是相当于半个人质,用来表明侍神家族对主神家族的忠心,他们才放心把狼镇交给缪斯家族驻守。

    但是我才不要呢!诺拉心想,让我去给那傲慢的大小姐、她的笨蛋弟弟,甚至是那个不苟言笑的领主赔罪?做梦吧!几个要把我打包卖人的黑心商人,赔个蟾蜍的罪!

    那就只能这么办了……诺拉打定了主意,她要抓一只鹿!

    当然不能是一只普通的鹿,她知道,年末的祭神节上,狩猎家族需要为阿尔特弥斯女神献上祭品。祭品之中,鹿作为女神最神圣的宠物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今年正是神陨之战后的一千年,这种特殊年份的祭神节庆典会格外隆重,狩猎家族需要一只美得不同寻常的活鹿来完成花车游行,才能圆满地完成祭神仪式,请求女神保佑他们在下一个千年里也能“不受猛兽的利爪伤害,在世间行走的每一日总有收获的猎物可敬奉于您的神殿之中。”

    但是,尽管猎影森林作为整块奥林匹斯大陆上野兽栖息最多的区域,在近百年来的城市剧烈扩张、大量森林被砍伐的前提下,神鹿的踪迹也变得极少了。

    只有狼镇的禁林,在狩猎家族领地的最北部,人烟依旧稀少。这里驻守的缪斯家族用法阵围起了这块自上古神祇时代就传承下来的原始森林,里面仍旧栖息着所有危险、神秘的动物。

    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派几位能干的巫师进入禁林捕捉一只鹿并不是难事,但是禁林茂盛的参天古木为它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华盖,使得所有的魔法飞行道具都无法自由穿行,就算驭兽的巫师们如果骑着雪豹或是巨鹰而来,那些在外面威风凛凛的坐骑们往往也都不敢进入沉淀着古老、恐怖气息的禁林。

    他们只能徒步。然而徒步进入禁林,还要在不能杀死神鹿的前提下将其捉出来,这对于在世间几乎都不习惯走路的巫师们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事。

    只有芬里尔,这只诺拉三年前在奥林匹斯山脚下捡来的小狗,从不畏惧禁林的气息,诺拉从小就带着芬里尔在禁林里打猎、玩水……逆着风,巨狼循着某种草食动物巨大的脚印和气味在密林与溪水间穿行,诺拉俯下身子躲过密密匝匝织在头顶的枝条,放缓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专注地盯着前方。

    她打算好了,捉一只神鹿出去,帮狩猎家族解决祭神节的燃眉之急,也能给自己的不告而别找一个完美的理由,米娅应该也就不会被为难了。

    芬里尔是一个完美的捕食者,他黑色的皮毛藏在夜晚的森林中,像影子化在影子里。不需要诺拉额外给什么指示,它已经自动追寻起鹿的踪迹。

    逐渐的,身边出现了灌木被啃食、踩踏的痕迹,它们诉说着鹿群不久前在此的饱餐。诺拉也从树木和积雪的冷冽芳香中闻到了一丝渐浓的腥臊味。

    芬里尔忽然放缓了脚步,它不再迅速穿过树枝和藤条的空隙,而是用巨木的阴影做自己的遮掩,诺拉听见了粗重的喷气声。

    前面的树木逐渐稀疏,一块被白雪覆盖的空地间有宽而缓的溪水丝绸一样流过地面,叮叮咚咚地飘着蒸汽。一只皮毛雪白的巨大雄鹿顶着一对高耸的鹿角,弯下身啜饮溪水,它的睫毛上凝结着水珠,在它身后是由二十多头白鹿组成的鹿群,乍一看仿佛隐没在雪地中。

    诺拉看着那领头的雄鹿在新月光芒下仿佛银河的皮毛,却不敢太过激动,她的身体压得更低了,从后背上取下一张古朴而沉重的弓。

    雄鹿忽然直起身,硕大的头冠抬起来,不安地踱了一下脚步,它似乎看到一双金黄的、捕食者的眼睛一闪而过。

    芬里尔仍旧是无声无息,与阴影融为一体,等待着猎物的逃跑,或者主人的命令。

    一片饱含了沉重水汽的黑云飘过来,盖住刚刚升起的新月,雄鹿似乎暂且放下了戒心,退后一步,示意其他的鹿上前饮水。

    就在那鹿王轻轻一摆头的瞬间,诺拉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摸到绑在大腿上的箭袋、摸出箭矢、搭弓如满月三个动作,魔银的箭头即使在黑夜中也闪出奇异的流光。

    鹿王立即转头要逃,然而它沉重的鹿角却使得身体的反应不够迅速,诺拉的箭矢已经破空而出,准确地射入了它的小腿——准确地说是穿透了它的小腿。

    芬里尔随箭矢一起出现,只两步就跃到那中箭的鹿王身侧,一爪将挣扎着想要逃跑的鹿拍倒。

    鹿群愣了一下才四散而逃,它们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外来的捕食者了。

    芬里尔扭过头,盯上了一只没来及逃跑的幼鹿,张开了尖利的牙齿……没张开,被嘴套箍住了。

    诺拉一皱眉,警告性地扯住了巨狼嘴套的皮带,将它的脖子拉回来,随即轻灵地从狼身上滑下来。

    只这么一下,那幼鹿就跑走了,芬里尔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对着诺拉吐了口气。

    “坐下!”诺拉命令道。

    芬里尔立刻照办,在诺拉面前坐下来,还把头放低了给她摸,尾巴在草地上一甩一甩,像只讨好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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