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的母亲,黎朝的先皇后陈盈,是一个很传奇的女人。
她出身将门,自幼随父亲戍守西北,曾经率领五百骑兵奔袭三千里,取北蛮王首级,得先帝御口称赞:“巾帼不让须眉。”
立下了这样的大功,自然要加以封赏。先帝下旨,立陈氏女为太子妃,择日入东宫。
为示圣恩殊荣,皇帝命太子李贤亲自取西北传旨,迎未来的太子妃回京。
圣旨传到西北的那天,陈盈正在洗她的那匹枣红马,她挽起袖子和裤腿,笑声欢快而自由,飘荡在大漠里,在残阳的余辉映照下,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是这片荒芜沙漠中的亮色,落入了前来传旨的太子的眼中。
东宫的人觉得他们的太子妃很奇怪。
太子每日出门都会给她带来时新的糕点,京城珍宝坊每月都要送来当季的新首饰供她挑选,太子日日歇在她房里,东宫中也没什么人敢给她找不痛快,她得到了几乎所有女人想要的一切,可她仍然不开心。
当时还是太子的李贤注意到了,但他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他清楚自己是怎么对那个落日余晖下的女子一见倾心,又是如何不顾她的请求将她强行纳入东宫。他只能加倍的对陈盈好,试图将无数的珍宝堆砌起来展示给她看,好让她明白东宫虽然不比大漠自由,却也有它的好处。
陈盈怀孕之后,李贤的心终于稍稍定了下来,仿佛是终于抓住了牵着风筝的那根线,拴着骏马的那根缰绳。他们之间终于产生了联系,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她总归对孩子会有些感情的。
可孩子的出生却加剧了陈盈的悲伤。她终日不吃不喝,望着窗外的飞鸟发呆。那些凝重的悲伤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丝丝缕缕地将她缠绕住,一点点夺去她的生机。
她在求死。这样的结论让李贤的心如坠冰窟,六月的盛夏,他却觉得通体冰凉。
软硬手段皆尝试一遍后,陈盈还是病倒了,药石无医。
刚刚即位意气风发的天子忽然意识到这世间还有自己无法掌控之事,比如他无法留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他紧紧握着陈盈的手,凄凄惶惶地哀求:“你想怎么样?你告诉我,好不好?”
陈盈看着这个蹲坐在地上,握着自己的手苦苦哀求的男人。她曾经痛恨这个人把她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她甚至想了一些会让他想起来就会心痛难捱的决绝遗言,最好让他后半生也不得安宁。但陈盈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爱着自己,即使这爱像枷锁一样。或许是濒临死亡,她反而释然了,死都死了,就别说那些戳他心窝子的话了,她这样想着,唇边竟露了丝笑:“我死之后不入皇陵,葬在西北大漠上,和战死的士兵们在一起。”
陈盈死在李显即位的那一年。所有人都以为先皇后是病逝的,只有李贤知道,她是自裁。从她嫁入东宫的那一天起,她就在谋划着自己的死亡。翱翔天际的苍鹰,不应当被关在黄金打造的笼子里。
如果自己在她嫁入东宫前明白这个道理,去向父皇请求取消赐婚,她依然是西北边境叱咤风云的女将军;
如果自己在她嫁入东宫后幡然悔悟,给她的不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而是她希冀已久的自由,或许她还能重回西北,依然是苍茫大漠中的一抹明艳姝色;
如果自己没有试图用孩子束缚住她,或许日复一日的时间终会磨灭她心中的不甘,他们也能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这许许多多的如果在他的心头缠绕,滋生成一种名叫悔恨的情绪,紧紧揪住他的心脏,让他痛的锥心,悔的刻骨。
昌平的闺名李宝珠,小名叫阿宝。陈盈死后,李贤再未立后,当朝的唯一一位嫡公主,自然如珠似宝。
昌平自幼上书房学习治世经略,她的老师是李贤亲自挑选的,教育了两朝天子的博学大儒。她也学习骑射武功,路都走不稳的年纪便学会了骑马。
皇帝对昌平的宠爱如此独特,许多大臣都开始想,咱们的这位陛下,是不是想立一个开天辟地的皇太女出来。
在诸多猜测众说纷纭的时候,处于风暴中心的昌平公主却已经不在宫中了。
她向皇帝请求去西北看看。她想去寻觅自己母亲的来处,那处寄托她母亲毕生执念的地方。
从京城到西北,骑马要走一个多月。天上的日头越来越毒,晒得人睁不开眼;凌冽的北风像刀子,裹挟着纷飞的黄沙割在人的脸上。昌平骑马跑在前面,她迎着风沙快活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
西北军驻扎的金州,位于临近沙漠的一片草原之上,昌平刚到这里,就和人打了一架。
那是一个身披白袍的少年,长眉入鬓,眸似寒星,容貌十分俊朗,带着用黄沙和寒风磨砺出的苍茫气质。
只是此人长得出众,下手却干脆,冷冽地呵斥一声:“何人擅闯边防重地!”一杆红缨长枪已经刺了过来。
昌平忙拔剑挡开,见此人出招不会伤到自己性命,心中暗自思量道:在宫中与人切磋时,他们常常让着我。不如让我同这人过几招,也试试自己的斤两。因此她也不言说自己的身份,亦挥剑朝那人刺去。两人过了五六招,方才被昌平落在身后的几个护卫赶到,见此情形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忙大声叫道:“不得无礼!此乃昌平公主!”
那少年听见此言,眉头一皱,堪堪收住手中的长枪,却并不下马拜见,一双星眸仍狐疑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已认出同自己交手的人是个年轻女子,却很难将面前这个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上沾满了黄沙的女子和宫里养尊处优的昌平公主联系起来。
却见那个年轻女子已经将剑收回鞘中,冲他一笑,唇边浮现一个浅浅梨涡,十分活泼俏丽:“我叫李宝珠,你叫什么名字?”
他被那抹俏丽的笑靥晃了一下神,还来不及继续怀疑这几人的来历,嘴巴就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叫江冉归。”
方才喊话的几个侍卫拍马赶到,手持皇帝手书和禁卫令牌,仔细查验无误后,江冉归才翻身下马,俯身揖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昌平公主也下了马,温和地让他平身,又轻拍他的肩膀,声音如同山泉水一般清澈凌冽:“你武功很好,以后我们多切磋,好让我也能有所进益。”
江冉归先机械地应了声:“好”,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答应了什么。他将门出身,领兵布防素以机敏著称,面对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公主,大脑却时常反应不过来。江冉归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迟钝,转过身来背对着那几个不速之客,冷声道:“跟我进营吧。”
如今统帅西北军的人是江冉归的父亲江毅,算下来昌平应该叫他一声舅舅。这个年近半百杀伐决断的将军,在看清自己面前俏生生站着的人后,嘴唇都在轻颤,几乎要滚落下两行泪来。
真像啊,这是浮现在江毅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像是已经死去的人终于依诺回来了。他的思绪飘飘荡荡,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刚送走陈盈的时候,她骑在自己钟爱的枣红马上,潇洒地笑着摆手道:“兄长不必相送,我去京城同陛下禀明缘由,退了婚就回来。”
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她食言了,最后回来的只有一具棺椁。
昌平清楚面前长者突如其来的失态是什么缘由,她心头有些滞涩的难受,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她才开口道:“舅舅,我是昌平。”她强压着鼻头的酸意,盈盈挤出一个笑来:“月娘同我一起来的,只是她如今身子不好,骑不得马,要晚些日子到。”
月娘本名江挽月,是江毅的妹妹,陈盈的副将。她随陈盈一起进京,一起入宫,陈盈死后,月娘像母亲一样抚养昌平,让她没有因为纵容宠爱而骄奢淫逸,也不会因为周围的流言而甘愿成为一个王朝美丽的点缀。她并不骄矜的明艳活泼和不失分寸的潇洒从容总归有个来处,一半来自陈盈的生,一半来自月娘的养。
想起来多年未见的妹妹,江毅终于忍不住拭去滚滚落下的眼泪。一时间,他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能像一个长久守在家中等待游子归来的长者一样,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出身将门,自幼随父亲戍守西北,曾经率领五百骑兵奔袭三千里,取北蛮王首级,得先帝御口称赞:“巾帼不让须眉。”
立下了这样的大功,自然要加以封赏。先帝下旨,立陈氏女为太子妃,择日入东宫。
为示圣恩殊荣,皇帝命太子李贤亲自取西北传旨,迎未来的太子妃回京。
圣旨传到西北的那天,陈盈正在洗她的那匹枣红马,她挽起袖子和裤腿,笑声欢快而自由,飘荡在大漠里,在残阳的余辉映照下,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是这片荒芜沙漠中的亮色,落入了前来传旨的太子的眼中。
东宫的人觉得他们的太子妃很奇怪。
太子每日出门都会给她带来时新的糕点,京城珍宝坊每月都要送来当季的新首饰供她挑选,太子日日歇在她房里,东宫中也没什么人敢给她找不痛快,她得到了几乎所有女人想要的一切,可她仍然不开心。
当时还是太子的李贤注意到了,但他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他清楚自己是怎么对那个落日余晖下的女子一见倾心,又是如何不顾她的请求将她强行纳入东宫。他只能加倍的对陈盈好,试图将无数的珍宝堆砌起来展示给她看,好让她明白东宫虽然不比大漠自由,却也有它的好处。
陈盈怀孕之后,李贤的心终于稍稍定了下来,仿佛是终于抓住了牵着风筝的那根线,拴着骏马的那根缰绳。他们之间终于产生了联系,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她总归对孩子会有些感情的。
可孩子的出生却加剧了陈盈的悲伤。她终日不吃不喝,望着窗外的飞鸟发呆。那些凝重的悲伤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丝丝缕缕地将她缠绕住,一点点夺去她的生机。
她在求死。这样的结论让李贤的心如坠冰窟,六月的盛夏,他却觉得通体冰凉。
软硬手段皆尝试一遍后,陈盈还是病倒了,药石无医。
刚刚即位意气风发的天子忽然意识到这世间还有自己无法掌控之事,比如他无法留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他紧紧握着陈盈的手,凄凄惶惶地哀求:“你想怎么样?你告诉我,好不好?”
陈盈看着这个蹲坐在地上,握着自己的手苦苦哀求的男人。她曾经痛恨这个人把她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她甚至想了一些会让他想起来就会心痛难捱的决绝遗言,最好让他后半生也不得安宁。但陈盈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爱着自己,即使这爱像枷锁一样。或许是濒临死亡,她反而释然了,死都死了,就别说那些戳他心窝子的话了,她这样想着,唇边竟露了丝笑:“我死之后不入皇陵,葬在西北大漠上,和战死的士兵们在一起。”
陈盈死在李显即位的那一年。所有人都以为先皇后是病逝的,只有李贤知道,她是自裁。从她嫁入东宫的那一天起,她就在谋划着自己的死亡。翱翔天际的苍鹰,不应当被关在黄金打造的笼子里。
如果自己在她嫁入东宫前明白这个道理,去向父皇请求取消赐婚,她依然是西北边境叱咤风云的女将军;
如果自己在她嫁入东宫后幡然悔悟,给她的不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而是她希冀已久的自由,或许她还能重回西北,依然是苍茫大漠中的一抹明艳姝色;
如果自己没有试图用孩子束缚住她,或许日复一日的时间终会磨灭她心中的不甘,他们也能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这许许多多的如果在他的心头缠绕,滋生成一种名叫悔恨的情绪,紧紧揪住他的心脏,让他痛的锥心,悔的刻骨。
昌平的闺名李宝珠,小名叫阿宝。陈盈死后,李贤再未立后,当朝的唯一一位嫡公主,自然如珠似宝。
昌平自幼上书房学习治世经略,她的老师是李贤亲自挑选的,教育了两朝天子的博学大儒。她也学习骑射武功,路都走不稳的年纪便学会了骑马。
皇帝对昌平的宠爱如此独特,许多大臣都开始想,咱们的这位陛下,是不是想立一个开天辟地的皇太女出来。
在诸多猜测众说纷纭的时候,处于风暴中心的昌平公主却已经不在宫中了。
她向皇帝请求去西北看看。她想去寻觅自己母亲的来处,那处寄托她母亲毕生执念的地方。
从京城到西北,骑马要走一个多月。天上的日头越来越毒,晒得人睁不开眼;凌冽的北风像刀子,裹挟着纷飞的黄沙割在人的脸上。昌平骑马跑在前面,她迎着风沙快活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
西北军驻扎的金州,位于临近沙漠的一片草原之上,昌平刚到这里,就和人打了一架。
那是一个身披白袍的少年,长眉入鬓,眸似寒星,容貌十分俊朗,带着用黄沙和寒风磨砺出的苍茫气质。
只是此人长得出众,下手却干脆,冷冽地呵斥一声:“何人擅闯边防重地!”一杆红缨长枪已经刺了过来。
昌平忙拔剑挡开,见此人出招不会伤到自己性命,心中暗自思量道:在宫中与人切磋时,他们常常让着我。不如让我同这人过几招,也试试自己的斤两。因此她也不言说自己的身份,亦挥剑朝那人刺去。两人过了五六招,方才被昌平落在身后的几个护卫赶到,见此情形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忙大声叫道:“不得无礼!此乃昌平公主!”
那少年听见此言,眉头一皱,堪堪收住手中的长枪,却并不下马拜见,一双星眸仍狐疑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已认出同自己交手的人是个年轻女子,却很难将面前这个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上沾满了黄沙的女子和宫里养尊处优的昌平公主联系起来。
却见那个年轻女子已经将剑收回鞘中,冲他一笑,唇边浮现一个浅浅梨涡,十分活泼俏丽:“我叫李宝珠,你叫什么名字?”
他被那抹俏丽的笑靥晃了一下神,还来不及继续怀疑这几人的来历,嘴巴就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叫江冉归。”
方才喊话的几个侍卫拍马赶到,手持皇帝手书和禁卫令牌,仔细查验无误后,江冉归才翻身下马,俯身揖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昌平公主也下了马,温和地让他平身,又轻拍他的肩膀,声音如同山泉水一般清澈凌冽:“你武功很好,以后我们多切磋,好让我也能有所进益。”
江冉归先机械地应了声:“好”,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答应了什么。他将门出身,领兵布防素以机敏著称,面对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公主,大脑却时常反应不过来。江冉归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迟钝,转过身来背对着那几个不速之客,冷声道:“跟我进营吧。”
如今统帅西北军的人是江冉归的父亲江毅,算下来昌平应该叫他一声舅舅。这个年近半百杀伐决断的将军,在看清自己面前俏生生站着的人后,嘴唇都在轻颤,几乎要滚落下两行泪来。
真像啊,这是浮现在江毅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像是已经死去的人终于依诺回来了。他的思绪飘飘荡荡,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刚送走陈盈的时候,她骑在自己钟爱的枣红马上,潇洒地笑着摆手道:“兄长不必相送,我去京城同陛下禀明缘由,退了婚就回来。”
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她食言了,最后回来的只有一具棺椁。
昌平清楚面前长者突如其来的失态是什么缘由,她心头有些滞涩的难受,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她才开口道:“舅舅,我是昌平。”她强压着鼻头的酸意,盈盈挤出一个笑来:“月娘同我一起来的,只是她如今身子不好,骑不得马,要晚些日子到。”
月娘本名江挽月,是江毅的妹妹,陈盈的副将。她随陈盈一起进京,一起入宫,陈盈死后,月娘像母亲一样抚养昌平,让她没有因为纵容宠爱而骄奢淫逸,也不会因为周围的流言而甘愿成为一个王朝美丽的点缀。她并不骄矜的明艳活泼和不失分寸的潇洒从容总归有个来处,一半来自陈盈的生,一半来自月娘的养。
想起来多年未见的妹妹,江毅终于忍不住拭去滚滚落下的眼泪。一时间,他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能像一个长久守在家中等待游子归来的长者一样,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