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九娘子到了。”

    帘外人影影绰绰,俯首低眉。

    “嗯。”

    帘内人语气淡淡,不见悲喜。

    不多时,一头戴凤冠、身着霞帔的盛装女子被人簇拥着从院外走进。她盈盈几步上前,与身后的热闹割开少许距离,停在槛外,隔着纱帘,神态恭敬而虔诚——

    “神女,芷玉今日出嫁,傍晚便要随夫婿离开天水城了。此去山高水远,芷玉再不能服侍在您的身边……求您赐福,让芷玉可以带着您的造像安心去往金玉城!有您的福佑,芷玉定能与夫婿恩爱偕老一生!”

    自称芷玉的女子提着繁复的裙边,毫不犹豫地伏倒在光洁的地面上,眼中满盛着痴迷和渴望。她下意识膝行几步,指尖颤抖着触上堆叠铺散的纱帘,却又在靠近的一瞬间收回手去。额头与地面相碰,再度恢复恭谨伏拜的姿态。

    帘内始终阒然无声,恍若一座空屋。少顷有人影走近,将纱帘自内向两侧卷起,动作间露出几缕月白裙角。

    芷玉惊喜抬头,旋即又失望地垂下眼睛。来人并非神女,只是侍奉在神女身边的诸多侍女中的一个。她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又使劲伸长着脖颈向里张望,面上也露了几分急切。终于,在屋室的更里处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神女……”

    芷玉低声喃语,目光怔怔,面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紧绷的身体在看到人的瞬间松弛下来。

    那女子一袭素白裙衫,背靠凭几坐在榻上。乌发如瀑,只簪了枚玉笄用以固发。凝脂点漆,玉骨冰姿,浑然脱俗似云上之人。

    正是天水城第三十八代神女,江朔。

    江朔微微垂目,一双眸眼古井无波。她伸出一截皓白手腕,指尖虚虚悬在半空,道:“上前来。”

    芷玉冁然而笑,迅速从地上起身,又疾行几步到江朔跟前。她小心翼翼地伏在江朔脚边,仰着头,竭力将额头贴近那葱削似的指尖,瞳孔中只映出江朔的身影。

    “……连枝并头,玉烛调和。”

    江朔两指并拢微蜷,在芷玉眉心处轻点了一下。眼见淡淡荧光泛过,便要收手。

    芷玉却跟着覆上了江朔的细腕,不敢使力,只虚握着,“神女,您为芷玉赐了福,也一并见见芷玉的夫君罢?”

    女子的声音有些微抖,不是害怕,而是竭力克制后的兴奋。

    江朔没有动作,只淡淡道:“他不是江家人,也非天水城的人。”

    “他是芷玉的夫君,自也算得半个天水城的人……”芷玉尤不死心,“芷玉曾听闻,金三娘子当年嫁过来时,叔父便领着她过来受过先代神女的赐福。芷玉自知不比金三娘子与叔父尊贵,却仍想求一求神女的垂怜。求您看在芷玉此生再难归家的份上,赐芷玉这份荣耀罢!”

    江朔听见‘先代神女’四字,神色间总算有了些许触动。她复又垂目,视线在芷玉虔敬而稍带祈求的脸上扫过,终是松了口:“他可与你同行?”

    “在的!他陪着我一起来向您道别,此刻就在院外空地上候着呢!”芷玉立时接口,唯恐再生其他变数,“……奉神之地不容冒犯,是以芷玉不曾叫他入内。但请神女稍加移步,为他赐福!”

    说罢,又抬着一双冀望的眼朝江朔望去。鸦睫颤颤,小心翼翼。

    江朔没有做声,只转了转被芷玉握住的手腕,后者顿时松了力道,起身走到江朔身侧,“芷玉服侍神女出去……”

    江朔却仍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芷玉便惊惶地将手放下,兀自不安起来。

    反是那月白裙衫的侍女走了出去,一言不发地将院子里外的纱帘全部放了下来,最后又回到江朔身边,颇为不满地瞧着芷玉。

    “九娘子也是在神女身边待过的人,怎么出去了一趟,便连神女的规矩也忘了……既非天水城的人,又有何资格得见神女姿容?”

    那侍女话说的委实不算客气,芷玉却也受了。面上满是羞愧不说,眼角还隐约有泪光闪过,竟真是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姐姐教训的是……确是芷玉疏忽了,还请神女恕罪。”

    分明是自己大喜的日子,芷玉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欢悦之色。整个人因江朔而喜,因江朔而哀,七情六欲仿若只因江朔一人而存。

    江朔也不管两人在说什么,见纱帘放了下来,兀自从榻上起身,低着头整理起衣上褶皱来。那月白裙衫的侍女一见,立时便将芷玉抛下,手上不知做了什么动作,便见其他侍女从里屋鱼贯走出,井然有序地准备起江朔所需的物事来。

    非天水城人不可窥伺神女真容。

    这是自初代神女临世时便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

    侍女捧着托盘近前,上面摆了副银质的面具,样式古朴,纹路繁复,左右两侧还各坠有数条相连的玉珠串与银流苏。江朔抬手拿过,将它反扣在自己面上,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隐隐露出尖细的下颌。又任由侍女为自己披上斗篷,彻底将整张脸遮掩在宽大的兜帽之中。

    “……把人带过来罢。”

    江朔看着明显有些懊丧的芷玉,不免提醒道。

    芷玉骤然回神,告罪了一声便掀帘而出。江朔则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后头,不紧不慢。

    ……

    “金逸——”

    芷玉提着裙摆疾步下阶,径直朝人群中另一个身穿喜袍的男子奔去。她急匆匆地将人扯住,二话不说便要回走。却被身后推阻的力道硬生生地截停脚步。

    芷玉不快地瞪了人一眼,语气生硬:“你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想干什么!”

    到底是顾及场合,金逸虽生气,却还是压低了嗓音,将这声诘问克制在两人之间。

    五大城中,金玉城与天水城关系最好,亦世代联姻。现任城主的妹妹金三娘子便是嫁给了天水城如今的六长老,随夫长居天水城也已有二十年之久。到金逸这代,虽也是两姓联姻,可他与江芷玉却是自幼相识,算不得盲婚哑嫁。

    但江芷玉脸上的表情,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金逸探寻的视线从江芷玉身上略过,又转向被层层纱帘遮掩住的院落更深处。天水城上下皆信奉神女一事,他不是不知,只是不曾想已痴狂到这一地步。不管是江芷玉,还是跟随进来的江家其他人,从踏进院门的那一刻起,便只剩痴狂。

    金家拥点金石,在金玉城亦是代代被人尊崇的地位,可也没厉害到天水城这种程度。而金三娘子嫁过来这么多年,竟也从来没在家信中提过一句。

    “……我好不容易才求到神女也给你赐福,你可别在这当头给我添乱!”江芷玉气急败坏,一副金逸不识抬举的模样,“神女马上就出来了,你快去阶上候着!快呀!”

    金逸绷着脸,勉强道:“金玉城没有这些讲究,我也自来不信这些,就不麻烦神女了……算了罢。”

    “那你是想让我从此失去神女的庇福么!”江芷玉怔地松开手,面上却生出一抹惨淡:“我是为了咱俩的姻缘才去求神女的……你这般轻慢神女,天水城不会欢迎你,自然也会厌弃嫁给了你的我。金逸,你要让我没有家么?”

    金逸上下唇瓣翕动,不明白事情怎会到了这种地步。明明在过来的路上,江芷玉还与他有说有笑地畅聊未来。

    不过几刻钟的工夫……

    金逸还是舍不得的。他抚了抚江芷玉的发鬓,软着声音哄道:“我去,我去的,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大喜的日子,别难过了。”

    “那、那你跟我过来,我领着你,”江芷玉一下子便笑开了,“神女很好说话的,我还在她身边侍奉过呢……唔,站在这里就好。记住了,等会不管神女对你做什么,都不要乱动,很快的!”

    金逸顺着江芷玉的动作往阶上一站,又低声下气地安抚了两句,这才带着克制后不耐烦抬头。而后却诧异地发现,不知何时起,院内所有的江家人都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身上,钦羡与妒恨交织。

    被神女赐福,竟如此让他们眼热?

    未等金逸思考个所以然出来,江家人便突然动作一致地朝他身后的方向垂首行礼,口中皆道:“神女吉乐!”

    他们在叫谁?

    神女?

    神女……在他背后?

    金逸的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倒诚实地先一步转身。他抿着嘴,神色复杂地盯着纱帘内晃动不清的一群人影不放,试图从其中找寻出神女的真容。

    他今日倒要看看,这个江家的神女究竟有什么不一样,能让天水城上下奉敬如斯!

    ……

    江朔停在帘后,瞳色极淡的眸子从江芷玉身边那抹红影扫过。她微微颔首,便有侍女扬声传话——

    “来人通名!”

    “金……”

    “天水城江芷玉之夫,金逸。”

    金逸刚说了一个字,便被江芷玉截去了话头,又代他通了名姓。虽已结为夫妻,金逸却还是对江芷玉擅自替他做主的举动生了些许不满。可想起妻子方才盈盈欲泣的模样,又克制着不发一言。

    “伸出手来。”

    江朔淡淡道。

    倒是比他过往听过的所有声音都好听……

    金逸胡思乱想着,已不自觉地按了江朔的吩咐行事。

    江朔垂目看着伸进来的宽厚手掌,缓缓抬起手腕,指尖再度泛起微芒。

    下一瞬间,变故突生——

    “交出水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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