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洛斯塔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睁开双眼的时候,有什么力量拖拽着他,在池底撑起身体。

    “他”坐起来后借助浮力往泥床上轻轻一蹬,顶着池水的压力向上而去,原先垂下的胳膊也抬起来,开始划动水波。

    这是什么?幻觉?洛斯塔想着,发现自己滞涩的思想浓稠地流动起来,他此刻好像在这具躯体里,又好像不在,不如说是什么东西牵引着、操控着他。

    洛斯塔尽全力撕开粘合的眼皮,骇然发现自己居然在水中浮了起来,看这动作是正往池面而去。

    不!这不可能……他应该已经溺死于克莱门试炼的教堂水池里了呀……

    就在不久之前他仍然觉得难以捕捉的月光和空气现在离他越来越近,几个呼吸(尽管他并没有呼吸)的时间他已经触碰到了囚禁自己的水面,一股清凉的气息从指尖开始往身上流动。

    他突然想起什么——

    “那么,就请戴上那只耳坠吧,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次保命的机会。”

    “不过,只有一次。”

    脑海中恰到好处地传来年轻女士的声音,一如之前那样冰冷:

    “我帮你上去。站稳之后,拿起你的左轮,杀了她。”

    ——

    罗西如同一只轻巧的鸟儿,再次越过教堂顶部碎掉一半的玻璃花窗,无声地落在三人躲藏过的平台。

    月光洒在教堂主厅的木制地板上,隐约可以看见地上有一大块黑糊糊的影子。

    四周很安静,这也让那团影子痛苦的喘息声异常清晰——正是被罗西用锋利玻璃击中心包的杰克。

    他已经没得活了,罗西笃定地想,而且左轮只有六个弹位,算上之前恐吓他们三个的那一颗,已经全部打完。

    如果莫妮卡看到这个场景,估计会大失所望。就算没有左轮本身的准头问题和子弹速度,那个刚刚才拿枪的半吊子也不会对罗西构成太大威胁。事实上,就算杰克像之前那样拿斧头把他们三人围在房间里,罗西也可以做到保证自己不受致命伤的前提下把他放倒。

    只是那把匕首……她目光微微一沉。如果不是为了满足克莱门大人的要求,直接抹杀掉其他所有人就是,根本不需要像这样陪他们演一出戏,还弄丢了那把匕首。

    匕首一定在杰克身上。

    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确保他完全咽气。

    ——

    罗西,也就是罗西·克莱门,是雅利威特·克莱门的第十七个“孩子”(如果同时把那人算作教父的话)。她和克莱门并没有血缘关系,是克莱门家一位洗衣女佣之女。

    那位女佣一直都很安分。

    但某一天,总管却突然发现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向外隆起——可怜的姑娘!她死活不肯说出自己到底和谁有私情。

    这种事在当时时有发生,被视为一个显赫家族的污点。尽管如此,仁慈一些的主人家都会找到那个男人,把失足女佣嫁给他,或勒令他支付女佣的嫁妆。

    而克莱门,作为惩罚,他让人在洗衣女佣临盆前一天上午捆住她,用镶银的匕首划开她的肚子,拿走婴儿。

    毫无疑问,当天下午那傻姑娘就盖着白麻布被板车拉去了索奇亚河边的坟场。

    克莱门并非疑心有人背后议论他的仆从不检点,甚至对于他来说,隐瞒这件事比一顿晚餐还要容易。

    相比之下,克莱门更希望以此警告其他佣人——但这和他残忍的手段没有关系。

    他给那个还未触碰母亲就永远失去母亲的女孩取名罗西,这是继承自洗衣女佣的名字。

    不用看都知道,她那一头黑发,就是与她母亲苟合的混账留给她的。这也就完全不奇怪为什么女佣不愿意说出那人的名字,毕竟背负轻浮女子的骂名比冒犯教廷容易,只是她显然高看了克莱门的仁心。

    第十七个孩子?又一个不幸。如果要说当地人除了黑发孩子和黑狗以外最讨厌的东西,那一定是数字十七。

    克莱门不讨厌象征恶魔的孩子,所以他允许罗西活下去,尽管不是以什么好方式。

    而她的称号就是“荆棘鸟”,她的尖喙就是割开她母亲肚子的那把匕首,上面曾沾满亲人之血——来自于克莱门的一点小小恶趣味。

    ——

    “什么?这不可能!”反应过来的洛斯塔在脑海里激烈地反抗,“你让我杀了莫妮卡?不!我做不到!”

    他的半个身躯很快浮出水面,但直到双手抓住喷泉池的边缘都没有感受到身体的控制权回归自己。

    “洛斯塔,”安蒂利斯话里是浓浓的警告,听起来颇为恼火——这是她以前从未表现出的情绪,“那么我来。”

    洛斯塔看到前方莫妮卡已经走出几步的身影猛得顿住,她转过头,脸上的惊讶瞬间被无措替代:

    “洛斯塔!噢天呐,你刚才掉下去……吓死我了!我还想着能不能找到长木杆拉住你——我不会游泳……”

    “她心里想的应该是,‘该死,明明沉底了,为什么还能上来’,”安蒂利斯不无嘲讽地调侃了两句,“但不得不说,比起你目前为止展露的懦弱而言我更欣赏她的行动力。”

    “洛斯塔”没有应答,手在池边一撑跳出水池,在蹲下的瞬间拾起被藏在草丛间的左轮。洛斯塔此刻浑身冰冷,竟然错觉左轮如一团燃烧的烈火,根本拿不住——但他,实际上是安蒂利斯,牢牢的抓住枪柄,根本无法挣脱。

    “我请求你,安蒂利斯小姐,不要杀她,”洛斯塔痛苦地喃喃自语。

    安蒂利斯似乎是听到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在他脑海里轻笑出声:“其实你只是下不了手,但可不代表你没有杀心吧。”

    她的笑声像叮咚作响的清透泉水,浇在洛斯塔心里却好似是某种冒着绿色泡泡的强侵蚀性毒药。

    莫妮卡正想再说点什么,却错愕地看到洛斯塔从身侧举起左轮,圆形的枪口正对着她的心脏方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洛……洛斯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不是我!不是……不是我推你下去的!”

    “洛斯塔”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我也没说是你——尽管我们都心知肚明,小姐。”

    “你要朝我开枪?洛斯塔?如果没有我你早就死了!现在你居然要杀了我?你和黑影有什么区别?”莫妮卡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她的表情有些扭曲,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说完她看洛斯塔丝毫没有放下枪的意思,如箭一般转身朝教堂方向逃去,似乎这样就能逃出左轮的射程。

    洛斯塔本人自安蒂利斯的那句话后始终保持着缄默。这时,他看见安蒂利斯操纵着他压低枪口,又快又准的一枪击中莫妮卡的右侧大腿。

    一朵血色玫瑰应声绽放在莫妮卡的身躯上,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挣扎着把受伤的腿拖到身下,支起身子,看向洛斯塔的眼中仇恨和茫然交杂在一起,像只即将被击杀的野鹿。

    “洛斯塔”慢慢走到她面前半跪下,俯身用左轮撩开莫妮卡黏在额头上的湿发,枪口抵住她剧烈起伏的胸腔:“你应该清楚。我们也好,别的人也好,今夜只能有一个活着从这里出去。”

    莫妮卡不受控制的颤抖着,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红肿的双眼,她盘起的红色长发散落了一半,此刻她又像一位自池塘里探出娇柔躯体的宁芙了。

    “安蒂利斯,不要……”洛斯塔如果现在能发出声音,嗓音一定十分沙哑。

    “我早就想说,”安蒂利斯残酷地移开话题,“直呼女士的名讳,真是非常不礼貌。”

    莫妮卡的衣裙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血液混着雨水和泥巴。但她还是那样倔强,尽管看上去十分恐惧,却高昂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洛斯塔的眼睛,她的目光穿透了洛斯塔的躯壳,在他灵魂之上打上洗不掉的血色烙印。

    “洛斯塔,”莫妮卡轻启微颤的唇,垂下眼,“你一定会下地狱。”

    她喃喃自语:“你一定……会下地狱。”

    安蒂利斯勾唇,伸出左手抚摸了一下红发女孩的头顶:“那么,祝你的地狱之旅也顺利。”

    右手扣动扳机。

    ——

    安蒂利斯把左轮别到腰后,扶住莫妮卡向后仰倒的身体,把她从泥地里抱起来放置在一旁的香茅丛中,一如罗西对无名男孩所做的那样温柔地合上她的双眼。

    莫妮卡没有马上死去,但她的意识已经模糊,连再次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没过多久就彻底停止了呼吸。安蒂利斯伸手梳理开莫妮卡被雨水淋湿,纠缠在一起的红色长发,让她看起来体面了许多。

    她做完这一切后,洛斯塔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从极远的地方突然拉回现实,他抬了抬手,现在他是洛斯塔,不是安蒂利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温度是莫妮卡胸口溅到他脸庞的血点,雨珠从他身上留下去,清洗不掉他沾染的罪孽。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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