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随我来,少爷。”侍女低着头,洛斯塔微微抬头看她,但她把自己的脸藏得很紧,怎么都不和他对视。

    洛斯塔随着侍女安妮往主楼另外一侧的入口走去,登上台阶时他回头看,梅德女士已经走远,她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小。

    安妮在前面走得很快,似乎并不关心他是否有跟上,他快跑几步,赶上路程。

    侍女走到一处窄门。

    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把褪色的黄铜钥匙打开木质门板,里面一侧是螺旋向下的台阶,一侧通向克莱门庄园主楼的某处,应该是仆人们的通道。

    沿着楼梯走到底,洛斯塔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佣人间,看上去是女佣们住的地方。

    尽管是下人的居所,这里依然布置得相当考究,空间很大,床位间挂满棉质帷幕,雪白的墙上有一排铃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安妮俯身在佣人房的柜子里翻找出一个小木桶——她藏在女仆长袖里手腕微微显露,上面有好几处红痕。

    “女士!你的手……”洛斯塔刚想凑上前去,被安妮的猛然回头打断。

    他终于知道安妮女士为什么始终不敢抬头看人了。她的脸上从左侧眉角到鼻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中间穿过她的左眼,把眼皮割成两半,不知道里面的眼睛还能不能看得见……是新伤。

    除了这些,她本应年轻而光滑的脸上还遍布浅疤,嘴角和脸侧泛着青紫,是不久前被什么东西用力击打留下的痕迹。

    洛斯塔上前的脚步停住了,他瞪大眼睛。

    “上帝啊——少爷,您什么都别问,好吗?来,这个桶子你拿着,咱们到那个帘子后面的澡堂子去。拉绳子后数三百下,打开水阀就有热水,这是新的布巾,用来擦干身子。”安妮快速说完,脸上是明显的慌乱与悲哀。

    她将木桶和一块比手帕大不了多少的布巾塞给洛斯塔,将他推向澡堂的方向。

    见男孩离远了,她匆忙转身,把脸藏在床帘投下的阴影里,瘦弱的肩膀抽搐着。

    这时墙壁上最左侧的铃铛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发出闷闷的响声,一点儿也不清脆,真像是厨娘在拉风箱。

    安妮很快收拾好情绪,边抹着脸,边走出房门。正要离去时,她停住脚步,背对着洛斯塔说道:“少爷,上帝保佑您的善良,您洗漱完毕请务必待在原地,我很快就给送来更换的衣服。”

    洛斯塔注视着那颗仿佛没有和主人一起离开的褐色眼珠,它颤抖着,仰视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他在它的倒影里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

    “您”和“少爷”的称呼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些东西本来应该和现在的洛斯塔·森切斯毫无关系,现在却一个接一个排在他面前,等待着他的回应。

    安蒂利斯从他背后走出来,她此刻结结实实落在了地上,依然没有脚步声:“多么遗憾,好运耗尽了。阿里桑德拉是个比克莱门还疯的疯子,被她盯上的人都死得很惨……别摆出这个表情,我不是她杀死的。快去洗漱吧。”

    她戏谑地打量了一番洛斯塔:“我不会偷看的——我保证。“

    尽管知道安蒂利斯小姐的这句话更多是调侃与安慰,洛斯塔仍然感觉自己后背发凉,快速拎起小木桶走进澡堂。

    “澡堂”和福利院的盥洗室完全不同。这里有非常干净的木板隔间,整齐叠放的布巾,还有锡质水龙头和漱口杯(上面似乎印着女佣们的名字)。

    洛斯塔随便挑了一个隔间,关上门,拉动绳子开始数那三百下。这时他听到隔壁间有人轻咳一声,敲了一下两个洗澡间之间的隔板,压低声音喊道:“嘿!”

    “……!”

    洛斯塔被吓了一跳,昨夜被刽子手破门的不好回忆涌入心头,他倒抽一口凉气,从牙间挤出一句:“……什么?”

    “别紧张,哥们,”那人见他回话,声音变大了许多,听声响他似乎趴在隔板上:“我听见你在数数!喂,你能再数一遍吗?”

    洛斯塔听出来那是个小男孩。

    见他不回答,男孩继续说道:“老爷!再数一遍!求你了……我分你一块蜂糖好吧?”

    一小块蜂糖着实诱人。

    洛斯塔从头数了一遍。至于自己,他估算着减掉了自己之前数数,还有与男孩对话的时间,提前打开了水阀,温度正合适的热水从中流出,刚好放满隔间中的洗澡盆。洛斯塔把木桶放在地上,准备脱掉外衣时才想起自己之前还藏了一块硬面包。

    这时隔板又响了,从地下的缝里塞过来一个小纸包,捏着它的手又瘦又小:“给,哥们——啊不,老爷。汤比绝不撒谎!”

    他接过纸包拆开,里面是一块略有点黏的蜂糖,看来保管者把它随身揣着,让本来已经凝固的糖块有点化了。

    洛斯塔盯着那块糖。他几乎是行动不受控制的从纸上扯下那块只有大拇指盖大的蜂糖,舔了一口,甜味从舌尖弥漫,这种味觉真是好久都没有出现在他身边了。

    应该……不会有事吧,他想着,然后把糖重新包回去,塞到硬面包旁边。

    用木桶从木盆里舀水浇在身上,他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血迹并没有完全洗干净,他一阵难受,又更用力的搓洗起来。角落里有块奶白色的肥皂,至少有半磅,但洛斯塔不敢用,怕弄脏了它。

    差不多他刚好洗完的时间,隔间门上传来敲门声,他听到安妮的声音:“少爷,换洗衣物我放在门口,您快换上衣服,我送您去老爷那里。”

    洛斯塔等她走后,伸手从门缝里把衣服拿进去,是干净的棉衬衣和长裤,看着像“上头官员”巡视福利院时穿的裤子。他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幸好它们只是普通的衣物,没有太多要整理的搭扣与带子。

    他穿好衣服,把木盆里的水清理干净(同时努力不让裤脚被水沾湿),推门离开。正好另外一个女佣也拿着一篮衣物走进了,放在“汤比”所在的隔间前。

    洛斯塔走出澡堂,把安妮女士借给他的东西放回原位,顺从地等在原地。他没等到安妮,倒是刚才给“汤比“送衣服的那个女佣领着小男孩走了出来,从一边拿起两件款式一致、大小不一的马甲,分别给两个孩子穿上。

    洛斯塔乘此机会打量着“汤比”。

    小男孩就和他递糖的手一样又瘦又小,活像一把干柴;眼睛很大,里面闪着奇异倔强的光,让他想起阿里桑德拉女士,但桑德拉女士的眼睛比汤比好看得多;枯黄的头发像乱蓬蓬的鸡窝,尽管洗过了,也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

    汤比见他看过来,脸上露出一个滑稽憨厚的夸张笑容:“塔拉,就是这个好心的老爷刚才在帮我数数的。”

    被称作塔拉的女佣默不作声,只是麻利的动作顿了一下。

    “是他吗,塔拉?我要见的老爷就是他吗?”

    看见女佣拿着马甲向他走来,汤比不满地抗议道:“——塔拉,这件衣服没有口袋装我的幸运兔脚了!我不喜欢!”

    安蒂利斯嗤笑出声。

    洛斯塔侧头看见幽灵少女双手抱臂斜靠在门框上,朝他一仰下巴:“哈,这位……兔脚阁下,应该是另外一个郡选来的,你可别信他这些鬼话,但最好先装作被他蒙骗。”

    洛斯塔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不好直接与安蒂利斯对话,于是在脑海中:“小姐,他们看不见你吗?”

    “当然,”幽灵少女甩了下不存在的发尾,心不在焉,“我就算现在到教皇面前转一圈把他的鼻子切了,他也不会知道。”

    “人死掉了都会变成幽灵吗?”洛斯塔急切地问。

    安蒂利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猜想他可能是有亲人去世,委婉地说:“还没有遇到过一样的情况,说实在的,我对这点也没有任何头绪。”

    黑发男孩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不把心里的想法轻易放在脸上。安蒂利斯垂眸看到他的右手大拇指在不由自主的掐食指的第二关节:“这些都不是绝对的。”

    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抬起手臂方便塔拉帮他穿上那件马甲。塔拉把二人拉到佣人房一侧擦干他们的头发,穿好皮鞋,终于结束了这场见克莱门大人前漫长的准备。

    塔拉带着他们走回旋转楼梯,一直到进入主楼的窄门那里。

    这一次他们从走廊走向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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