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云柏没有追上去。

    他让侍者照常上菜,独自一人,慢条斯理吃下这一餐。

    那个袋子被放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袋口松松垮垮,一打脏兮兮的旧钞斜着露出来。

    晋云柏吃的很慢,也吃了很多,直到胃里泛起恶心的饱足感。

    他拒绝了侍者的帮忙,亲手把袋子从餐厅拎到车库,放进车里。

    晋云柏沉默地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司机小心地问是要回西郊大宅,还是去楚小姐那里。

    “去……”

    晋云柏难得卡了一下壳,眼眸垂下,淡淡地说:“回家。”

    时间有时过得很快,在不经意间忽地消逝不见,像不受控的洪水一样狼奔豕突,淹没生活本来模样。

    樱花的花期极短,那云雾般的盛景似乎还留在视网膜上,转瞬间只留下一树绿叶。

    接班的是桃花。

    灿粉色的花团,大朵大朵的,在枝条上挤挤挨挨开了一树,夸张得像是塑料假花。

    可不多久,桃花也落尽了。

    今年的雨水格外勤,太多了,偶有晴天又很快消散,似乎城市总在阴云中笼罩着。

    淅淅沥沥的雨,又阴又冷,人的心情也潮湿。

    通天塔里的高级打工人们最近不大好过。

    大老板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阴郁气场几乎笼罩全楼,除了天真愚蠢的实习生,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龙卷风刮到自己头上。

    唉,毕竟今年大环境实在太差,到处都是裁员降薪的消息。

    不管是Top 2还是C9,亦或藤校留子,裁人时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背着房贷车贷,是不是等着攒落户积分。

    听说有业内公司降薪25%,还要追讨前几年发的奖金绩效——这就离谱了,为什么不连他们当时熬夜加班付出的工时也一并返还?

    算了,这年头有份工就不错,跳槽纯属屎海游泳,从自己不想干的狗屎工作跳到其他人不想干的狗屎工作,互换喂屎。

    这样想的话,虽然大老板最近心情不好,经常迁怒,但至少钱是按时足额发的,内部裁员吹风是没有的,不能要求更多了。

    什么,升职涨薪?

    这都敢想,你怎么不想上天?!

    这年头,没猝死没失业,成功熬到退休就算成功。

    晋云柏并不知道手下人对他的腹诽,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现在多的是优质人才上门自荐,个个可降薪可卖命,只求晋先生慧眼赏识,给个卖身的机会。

    他只是觉得,生活忽然变得寡淡而压抑。

    似乎一切还是原样,又似乎一切都变了样。

    席克难见了面就问:“最近怎么没见你带那位‘前所未见’出来玩啊?”

    看到他的脸色,席克难就不再问,拍拍他的肩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来,喝酒,喝酒。”

    徐正消息灵通,立刻就带人到他跟前晃悠。

    南美贫民窟选美冠军,非人长腿的黑珍珠超模,战乱流亡的高加索绝色……也不知道这老小子从哪儿搜罗了这么多美人。

    只不过在陈兰子的瞪视下,徐正讪笑着带人告退,临走前还要求饶:“兰妹妹,我可不是针对你,千万别放心上。”

    至于他针对的是谁,这问题简直一目了然。

    陈兰子上下打量晋云柏:“真分了?谁提的分手?那女的?”

    晋云柏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陈兰子立即心里有了答案。

    她啧了一声:“那女的比我想的还有能耐。”

    上次见面她只是觉得这女的长得碍眼就算了,口气还大得很,说什么嫖男人之类的话,真是招人讨厌,也不知道男的除了脸还看上她什么?

    不过现在看来,这女的除了长了张漂亮脸蛋,还很有心机嘛。

    陈兰子就对晋云柏说:“什么分手,人家那是以退为进,你可千万别上当啊。”

    晋云柏恍若未闻,只一口一口吞咽着康帝红酒,把单瓶价值超十五万的顶级葡萄酒喝出了二锅头的感觉。

    ……真的是,以退为进?

    从通天塔的电梯出来时,晋云柏下意识去看普通员工出入的闸机,直到身边助理小心询问他是要找什么时,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在寻找谁。

    在一张张因过度疲惫而麻木的相似面孔中,他没有找到想见的那个人。

    梅赛德斯驶在道路上,路边一群公路车骑士乌泱泱疾驰而过,有男有女,速度比外卖电动车都快。

    有的骑手艺高人胆大,瞧着周围没交警,冲到机动车道上和汽车抢路。

    “这人怎么骑车的!不要命了!”

    司机被车头斜插窜出来的公路车吓得一脚急刹,气得出声骂道。

    晋云柏朝窗外去看,一个女骑正巧经过,类似的车型颜色,类似的纤细身形。

    她骑车的动作轻巧敏捷,像一只灵活的云雀,有些熟悉……

    他心里一动,下意识拉开车门。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车流滚滚的马路中央了。

    “晋先生?”助理站在他旁边,替他拦着来往车辆,紧张又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

    晋云柏垂眸,在后方车主的怒视中,坐回车中。

    不该是这样的。

    他冷静地想,在他和楚岚之间,多情软弱的应该是她。

    她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个关于世界公平正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只在宣传中存在的虚假幻象。

    甜美得简直像芭比的粉色世界——不,就连芭比现在都要给自己套上一层政治正确的价值观外壳,那粉色是恶心的塑料味儿。

    这世界已经没有余力维持人权公义的表象,自法兰西革命后对公众宣称的自由平等,已经临期,即将变质。

    先贤们的坟墓内空无一物,旧书腐朽,窃国的胜利者在尸山上餐飨盛宴。

    所有人都得记住,世上唯一的真理只有权力和暴力。

    晋云柏没想过和楚岚分开。

    他只是想让她吃点教训,好叫她别再继续天真。要和他长久地在一起,就不能总是幼稚得惹人发笑。

    他会是她最好的导师,引路人。

    他会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过尸骸铺就的道路,去见识狮驼岭般狰狞血腥的真实世界。

    最后她会在铁王座前虔诚跪下,而他为她加冕,戴上荆棘后冠。

    所以,她现在应该学着如何在冷落中自我反省。

    晋云柏打开微信,略过杂乱的未读消息,不断下拉页面,直到找到楚岚头像。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了。

    最后一次的消息还是他约她到餐厅吃晚饭,她没回复。

    晋云柏点开输入框,要打字的手一顿,反手将手机反扣过来,随手丢在旁边座椅上。

    他没动,视线在车内外烦躁扫了两圈,盯得前排司机和助理后背都绷紧了皮。

    最后视线落点还是落在手机上。

    晋云柏神色紧绷,仿佛眼前不是手机,而是什么高压锅炸药包。

    过了会儿,他忽然有了动作。

    像怕自己后悔,他猛然伸手一把抓过手机,行云流水般解锁打开微信,一口气输入完毕,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他又按下锁屏键将手机黑屏。

    这次,他没把手机丢到旁边,而是一直攥在手里,像要在有回复消息时第一时间知道。

    可手机不懂事,迟迟没有新消息的震动提示。

    车内气压不断下降,寒流来袭,令人致死的极寒温度,万物冰封,死亡肆虐,简直像冬天的苏德战场。

    前排助理已经想要弃车逃亡了,司机看起来也快撑不住。

    关键时刻,手机终于轻轻震动一下,拯救所有人于危难中。

    晋云柏脸色回暖,不知是什么心态,倨傲却窃喜,要笑,又强行把笑意压下,只留下满脸傲慢。

    不过如此。

    不知想给谁脸色看,他硬生生晾了一会儿,才大发慈悲打开手机。

    但那只是一条反诈宣传短信。

    聊天界面里,他发的【在哪?】旁边有个极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晋云柏觉得自己很冷静。

    冷静地让车停下,冷静地把助理和司机赶下车,冷静地在市区内开出近乎失控的高速,冷静地猛然刹车停在楚岚家楼下。

    六层楼的距离很短。

    他上楼敲门,敲了很久。

    一直没有人来开门。

    对面邻居“哐”地甩开门大声抱怨:“别敲了,吵死了,有完没完啊?!”

    但他对上一双眼,狠戾阴郁的,几乎是疯狂的,浓郁而无光的黑色。

    邻居没说完的责难哽在喉中,卡了壳,畏缩起来,灰溜溜地退回去。

    隐约能听到房门里有人问:“你怎么回来了?外面是谁啊?”

    “别管了别管了,管得了吗就瞎管……”男人嘴上嘟嘟囔囔的,动作倒是很轻柔,无声关上门,想想又加了一道反锁。

    晋云柏固执地,顽固地,自虐地,不断敲着门。

    指节通红破皮,但他像是没知觉。

    终于,有人从楼道中走上来。

    “你好,你找谁啊?”

    是那位住楼下的室友。

    她上下打量晋云柏,惊艳又提防,拿着钥匙不知要不要去打开门锁。

    “开门。”

    晋云柏无心顾忌他人目光,用命令式的语气,低沉说道。

    “呃,不好吧,我都不认识你。”

    室友警惕地退后两步,拿着钥匙的手往身后藏,之前看过的尾随入室新闻在脑海中反复播报。

    她有点被吓到,就算面前是顶级帅哥也不能降低防心。

    可帅哥不管她在想什么,径直上前,粗暴一把抢走钥匙,试了几次才把对应钥匙戳进锁孔,急不可耐地开锁进门。

    “你干嘛?我要报警了啊!”

    居然有人光天化日入室抢劫,室友被吓坏了,往楼下跑,拿着手机就要报警。

    帅哥抢劫犯像是没听到,冲进门径直上楼,可楼上还有一道门。

    这次没有钥匙,他尝试转动门把手,但门是反锁的。

    晋云柏额头抵着门,整张脸藏在阴影中,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毫无预兆,他忽然暴起,抬脚重重踹向房门!

    一下!两下!

    楼上的门是二房东加的,为了方便拆分出租。

    二房东不舍得出钱,特意在建材市场选的便宜货,安装时也用的是注胶方法,牢固性相当有限。

    接连不断的撞击下,房门巨震,与墙壁连结处摇摇欲坠,不断掉落灰白墙皮。

    再一次的暴力踹门后,房门轰然倒下!

    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暖黄灯光,没有七零八落的小物件,没有胆怯贪吃的小猫。

    也没有人。

    只剩空荡荡的家具,空气中布满灰尘的寥落气息。

    晋云柏一顿,慢慢走了进去,然后步速越来越快,每一个房间都冲进去看。

    可一切都空了,就像从来没住过人。

    “喂是派出所吗?我在湖滨小区有人抢了我钥匙,闯进我家了……”

    室友打通报警电话,又急又怕,在接线员的询问下匆忙把地址报上。

    然而,还没等她平复心情,那个疯子帅哥又冲下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逼问道:“楼上住着的人呢?”

    “什么人?我不认识!”室友快被吓哭了,使劲挣扎,试图摆脱帅哥钳制。

    “楚岚,住在你楼上,有一只猫。”

    室友不知道楼上租客的名字,但既然不是冲她来的,首先松一口气,瘪着嘴,眼泪要掉不掉:“搬走了早就搬走了!你放开我!我已经报警了!”

    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帅哥僵硬地松开手。

    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有暴怒,有不可置信,还有懊悔,复杂极了,像打翻的颜料盘,又像是走在路上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烈性犬。

    还好警察来的及时。

    当帅哥被警察带上警车离开时,室友远远看了一眼,心想得马上和房东说,要么换锁降房租,要么这房子她就不租了。

    妈妈说得对,合租果然不安全,帅哥也有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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