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过半,寒冬将至。小小的一间院子墙角种着一棵紫藤树,光秃秃的,枝干粗矮成“丫”字形扭向苍穹。

    一缕秋风过,卷走了最后一片枯叶。

    暮色四合,紫藤院的东屋里,有人在对镜梳妆。

    窄窄一道梳妆台上放了只小妆奁,一旁架面椭圆小镜,木框镶边,毫无半点珠宝坠饰。

    楚楚坐在绣墩上,脊背挺直,双手交握覆于膝上,玉珠般的耳垂上吊着两只金耳坠,纹丝不动,嫣红吉服在身后铺开,绚丽如晚霞流云。

    云梢站在一侧,取了对多宝花蝶金簪在十字髻两侧各插一支,笑道:“太子殿下赐的簪子真好看!玥姑娘瞧见,又要嫉妒得摔东西了!”

    云梢说的高兴,镜中美人儿的一双杏眸却是古潭无波,一片死寂。

    吱呦——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个绿衣小丫鬟,嚷道:“要死了要死了,这都半个多月了,姑娘的玉佩就和化了灰似的,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小丫鬟躁得很,飞快地甩着帕子呼哧呼哧扇着风。

    妆台前,嫣红衣衫下的玉手陡然攥紧,镜中杏眸泛起微澜。

    云梢趋步走到小丫鬟面前,拧了一把她的胳膊,低斥一声:“云枝,小点儿声,你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云枝委屈地吧唧了下嘴,“奴婢这不是着急嘛……玉佩可是太子殿下赐的,万一叫别的男子捡去,殿下误会姑娘与别的男子有染怎么办?到时候咱们姑娘可是要被沉塘!沉塘啊!”

    她说的句句属实,云梢也是犯难,看向镜中人,忧心道:“殿下一会儿要来吃酒,要是没瞧见玉佩,怕是……”她陡然噤声。

    楚楚拧眉,“你怎知殿下要来吃酒?”

    “这……害!奴婢瞎猜的。”云梢扭头去一旁的立柜中取了枚枣色小香囊出来,“咱们都知道殿下对姑娘最是上心,几日不见就想得慌。前些时候殿下给皇后娘娘侍疾,小一月不见姑娘,如今娘娘病愈,又是姑娘及笄之喜,殿下如何能不来见上姑娘一面?”

    楚楚觉得有理,敛袖起身,让云梢系好香囊。嫣红礼服的裙摆抖落,夕阳从小窗里漏进来,镀在她的身上,拢上一层淡淡的哀意,宛如一豆在风雨中飘摇的烛火。

    “应该是被人捡去了。我认得他,只是……”贝齿轻咬,一双杏眸含忧,如红叶蒙霜,“他不见得愿意还给我。”

    许久,又叹道:“罢了。”

    清亮如晨星的眸子望向窗外,只有四四方方的天井以及凋零枯萎的紫藤花,围墙之外,是从来不属于她的热闹繁华。

    “总归,我也不想嫁到宫里去。”

    云梢急了,“姑娘万不可再这样说,将军和姨娘听了,姑娘又要受罚,殿下也要生气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散开的半数乌发用一条红绸拢了,栓上枚玉牡丹,清纯温婉的少女如套上了枷锁,表现出不合时宜的成熟。

    门外嘈嘈杂杂传来阵阵脚步声,有个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唱道:“三姑娘,太子殿下身边的孙公公来送贺礼了!”

    话音刚落,珠帘一阵乱撞,云枝云梢连忙退到楚楚身后,让开门口的位置。

    孙有福带人捧着只红木盒进来,乌泱泱站了满屋。

    他是个颇有些资历的老太监,只看那皮球似的肚腩就知道在宫里过得多么滋润,人一笑,两颊上的肉就一哆嗦,泛着一层油光。

    “楚三姑娘,殿下说今晚会亲自过来恭贺姑娘及笄之喜。这是殿下的贺礼,他的心意咱们这些腌臜人不配,还得您亲手打开!”

    云枝撞了撞云梢的胳膊肘:“姐姐,神算子啊!咦,姐姐不舒服么,脸色恁白?”

    只见云梢失了血色,仿若被鬼吸干了阳气似的。她颤道:“没事,替姑娘担心罢了。”

    楚楚攥紧袖口,修长的指甲几乎折断在掌中,虽是笑着,却生硬得宛如一块石雕。她上前扭开盖上的金钮扣,打开了盒子。

    “啊——”

    眨眼间花容失色。

    她猛地后退几步,踩住了拖地的裙摆,整个人仰翻在地。

    云枝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云梢却垂着头,偷瞄了一眼盒子。

    里头赫然摆着一颗人头!

    脸是朝上的。

    双目圆睁,舌吐三尺,死不瞑目。

    少年眉目清晰,滴血未沾,只在齐整的刀口处挂着湿漉漉的血,大概是被活生生剜下来的,时间不长。

    孙有福肥脸上挂着的笑不见了,双眼下睨,尽是轻蔑,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缩成一团的楚楚。

    他将拂尘挥到臂弯,“殿下说姑娘不日就要入东宫,须当谨言慎行,若再与外男接触,定不轻饶!此人觊觎皇妃,罪无可恕。贺礼咱家也送到了,姑娘一会儿亲自与殿下谢恩吧!走——”

    来也匆忙去也匆忙,呼啦啦一堆人撤了出去。

    青砖微润,冷气横生。

    楚楚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一对杏眼仿若雨后林间,山岚横流,最后还是受不住惊,一下昏厥过去。

    云枝慌慌地喊了一声云梢,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她弄到了床上。也不敢声张喊大夫,只能跪守在一旁打扇,盼着楚楚快些醒过来,莫叫人发现了才是。

    约莫着过了一刻钟,拨步床“吱呦”叫了一声,床上的人醒了。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水润润的,仿若湖上大雾,带着些许茫然。

    紧接着,眼睛里聚起一豆不可置信的光。

    一个鲤鱼打挺,吓了云枝云梢一跳——楚三姑娘向来举止文雅,怎会如此粗鲁,难不成是吓坏了?

    楚楚不管两个丫鬟神情如何,径直走到梳妆台前,翻出妆奁,把能戴的首饰胡乱往身上套。

    转眼间,她的腕子上就挂了四只镯子,金玉银翠各一只。

    头顶有些不忍直视,十字髻上插的满满当当,红的绿的白的黄的,布的金的银的,毫无章法审美可言。

    云枝蹭过去扯她的衣袖,“姑娘,一会儿晚宴你还要去敬酒,这么戴不好看啊。”

    楚楚动作一顿,瞄了一眼镜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明明是魂穿,怎么眼前这人和自己初中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惊悚!

    只见镜中少女宛如栀子初开,清扬俊秀,又如山涧清泉,不染一丝尘埃。

    她的五官生得精致小巧,宛如一个憨软可爱的白瓷娃娃。额前刘海分作两股,夹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飘在两侧,格外生出几分少女的娇俏。

    头上插的乱七八糟,是挺难看。但有这张人间绝色的脸在,再丑的妆造也扛得住。

    原主不愧是历史上颇有名气的妖姬。

    幸亏《南齐史》刚看过不久,大部分内容她都还记得。

    史书中载,妖姬之容,“妖艳绝伦,蛊诱人心”。

    可她瞅着镜子里这张脸,实在跟“妖艳”二字根本搭不上边。这些个御史,简直是胡诌八扯。

    “妖姬”的模样虽不妖艳,但清纯中自有明艳俏丽,如花中仙子,也是美得动人心魄。

    凭着这副得天独厚的姿容,再加上亲爹的有意为之,这位“妖姬”轻而易举就让宫里的太子一见倾心。

    于是,在她及笄之日,一道圣旨,册她为妃。

    可惜大婚那日臣子造反敌国趁虚进犯,南齐腹背受敌,却无一良将可供驱使。

    金陵满城被屠,皇室之人更是得了最惨的凌迟。

    而“妖姬”再次凭着美貌,转嫁敌国的威风杀将六皇子墨显,又蛊惑着他杀兄弑父夺权篡位,如愿以偿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皇后。

    所谓“盛极必衰”,又或许是“恶有恶报”。

    天下初定,四海进献美人以求和,一时间宫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皇后之位没坐多久就被厌弃,得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草草结束了荒诞一生。

    史书评:叛国妖姬,死有余辜。

    纵观“妖姬”一生,叛国求荣,魅惑君王。

    执掌凤位也好,五马分尸也罢。若说人生有许多条岔路口,那么今日这场及笄宴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

    一条路,册封为妃,最后五马分尸。

    一条路,急流勇退,或许能得个好下场。

    当年妖姬选了第一条路,可今天,她要选第二条。

    当务之急,先从楚家跑了再说。

    人要跑路的时候,财物戴在身上总比背个包袱强,不惹人生疑。

    楚楚啪嗒扣上了妆奁,里头空了,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身为楚家小姐,受尽太子宠爱,手里头竟然没几件值钱的东西,这妖姬竟然是被穷养大的。

    啧啧,看来嫡母对她这个庶女很不满呐!

    她环顾了一圈屋子,灰扑扑的,也就身上这件嫣红暗花梅纹礼服颜色艳些。房顶是好的,家具也算齐全,不过花瓶古画等这些奢侈玩意却一件都没有。

    哎,难怪后面想做皇后想疯了。

    “姑娘可是要出去?”云梢问。

    楚楚的目光这才落在云枝云梢身上。

    这俩人似乎是妖姬的贴身丫鬟,感情还不错?

    她要是一走了之,会不会牵连她们受罚?

    总不能牵连无辜吧?

    她解了荷包,从一小撮碎银里捏了一块出来,“云……枝?府里的点心吃腻了,想吃外头买的,劳烦你跑个腿儿!”

    云枝迟疑片刻。姑娘从未吃过府里的点心,怎么会吃腻了?却是什么也没问,接了银子飞快地跑了。

    “云梢,”楚楚脱下成色最好的翡翠玉镯塞到云梢手里,“一个时辰以后你去找父亲,就说找不见我了。你和云枝都不知情,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姑娘这是要私逃出府?!”云梢声音陡然拔高几度,也不知在害怕什么,连身份都不顾了。

    “嘘——”楚楚跳着去捂她的嘴,“好姐姐,刚才你也瞧见了,我不过和那田家儿郎说了几句话,太子就……”她比了个割头的手势,“我实在害怕,思来想去,走为上计!时间宝贵,我逃命去了,咱们日后有缘再见!”

    说罢,风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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