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

    檐牙翠瓦下冰凌渐长,某刻忽然折出一缕稍纵即逝的冷冽霞驳,微微点亮玉阶下雪雕般少女死寂的双眼。

    自昨夜起,虞青淬已经脱簪素衣跪在雪地里五个时辰了,而今睫毛上已覆盖了薄薄一层霜,碾碎珍珠色。

    连台阶下的侍卫瞧见皇后如此也觉不忍。

    可虞青淬却不在意这些。

    今日、今日就是父亲斩首的日子!

    倘若皇帝能够明鉴父亲无罪,别说跪在雪地里三个时辰,虞青淬甚至愿意绕着皇城一步一跪!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打开一条缝,虞青淬喜极而泣地抬头,却惊愕地看见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雪砚姐姐?”

    被唤作雪砚姐姐的女子没有应声,只是莲步轻移到她面前,带来一阵温热旖旎的香风:“妹妹,地上凉,你跪着做什么?”

    她笑容温柔,仿佛还是在将军府中的姐妹私语,令虞青淬也不由怔忡一瞬。

    旋即她陡然抓住对方的手:“你,你难道是为了父亲所以进宫来求陛下?你可知他觊觎你多时!父亲绝不会拿你的清白来换他的性命!”

    虞青淬语气焦急:“趁着他还没有得手,你快——”

    一个“走”字尚说出口,虞青淬的目光陡然落在眼前人脖颈间的红痕上,顿时僵住。

    “妹妹不必担心,陛下没有孟浪。”

    闻言虞青淬松了口气,紧接着听她轻笑着说:“毕竟,太容易得手的女子,陛下怎么会珍惜呢?”

    虞青淬像是第一天才认识对方那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挣脱开自己的手,而后漫不经心地整理着用最柔软清凉的丝绸所制成的衣袖。

    她不由诘问:“父亲被人诬陷即将斩首,虞雪砚你却——”

    谁料却被对方打断:“我可不是逆贼虞捷的女儿,你该叫我沈雪砚。”

    沈雪砚神色温柔如旧:“何况,那件龙袍,本来就是我一针针绣好后放在他的书房中的呢。”

    她甚至将虞青淬散乱的发丝别过耳后:“我没有用自己绣的嫁衣嫁入东宫,便只能用自己绣的龙袍进入皇宫了,这是你逼我的,妹妹。”

    下一刻,在虞青淬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她施然起身,同身后侍卫道:“陛下有旨,押罪妇虞青淬往刑场观刑,待逆贼身首分离后即刻压入水牢。”

    虞青淬已然不记得虞家被诛九族那一日的情形了。

    浑浑噩噩间唯记冲天血浪,染红青天。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昏暗寂静的水牢中忽有隐约脚步声传来。

    “刺啦——”

    陡然被点亮的火舌舔舐着周遭晦暗,虞青淬不由闭上了肿胀的眼睛。

    再睁开便瞧见来人翩跹的水红色裙摆,恰如那日父亲被砍头时飞溅的血。

    虞青淬再无法忍受般剧烈挣扎着,嵌入血肉的铁链也随之晃动,却在铁链将恶臭的死水拍打到自己脸上时陡然僵住。

    见状,沈雪砚柔声道:“妹妹,你还是那么怕水呀。”

    说罢,她举起盏烛火来到虞青淬面前,俯下身将她的脸庞缓缓照亮,像是被愉悦到似的笑出声:“倒真是,不枉我特地为你挑选的这间水牢呢。”

    虞青淬沙哑着嗓子质问:“那是我们的父亲!”

    “父亲?”

    谁料闻言沈雪砚却勾唇浅笑:“虞青淬,你从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一个千金小姐会流落荒野么?”

    看着隐隐察觉到什么的虞青淬,沈雪砚勾唇,将农人看见山野间难产而亡的贵妇人后心生贪念,把自己的孩子与其对调的故事娓娓道来。

    果不其然看见对方双目猩红。

    “虞捷愚蠢妄图两全,却又怕你怨恨于我,便告诉你我们是双生姐妹。”沈雪砚摇着头,“本来,我是该感激他的。”

    说着她蹙眉叹息:“可是妹妹,你本不该回来的。你若不回来,我便是真正的虞家女,自然会为了虞家绸缪。”

    “可你偏偏回来了!抢了我的一切——那又怎怪我为自己搏一搏!”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丽动人的脸庞在晃动烛火的照应下斑斓晦暗,哪里有平日里的玉软花柔?

    仿佛意识到失态般沈雪砚略顿了顿,语气复又恢复柔和:“所以妹妹,是你害死了父亲呀。”

    是你害死了父亲呀——

    这句呢喃若诅咒的话语在水牢里隐秘地回荡着,良久才渐渐弱下去,又仿佛化为脓水融于血肉之中。

    落在虞青淬耳中,叫她避无可避地回想起那日父亲被斩首前还与自己遥遥对视,还无声说着别怕。

    “不、”虞青淬死死咬住嘴唇,“是、你——你!”

    她从嘶哑的嗓子里撕扯出声:“沈、雪、砚!”

    声音凄厉如寒鸦杜鹃,恨不能生啖其肉!

    害死父亲的,是你!

    她沦落乡野十余年,饱受沧桑终于被生父寻回,却没来得及品尝这天赐的一点甘甜,就被收回!

    仿佛甜蜜的饴糖在嘴里骤然成了无法吞咽与吐出的一团,温热而黏腻的蛛网。

    沈雪砚微感讶异。

    没料到她目睹父亲斩首后被关在最害怕的水牢里无光无声过了七日,居然还能抵御自己的暗示,没有羞愤自尽。

    想到此处,沈雪砚的眸光微动,与满眼恨意的虞青淬沉默地对视着。

    良久,她起身将烛火放回原处,看着狼狈不堪的虞青淬又是一笑:“是我,那又怎样呢?”

    “我可怜的青淬妹妹呀,恐怕以后,你只能将你的冤情说给孤魂野鬼去听了呢。”

    她扶着鬓边珠钗略偏了偏头,示意暗卫将身后人解决掉,而后款款往水牢出口走去,牢门大开侵袭日光,沈雪砚无声走过,唯流影伏地,红烟摇曳。

    她穿越光影晦暗之间,仍是天上孤悬冷月。

    风姿绰约,纤尘不染。

    她身后暗卫得令,来到虞青淬面前狠狠捏着她的嘴,将早准备好的药丸塞了进去。

    虞青淬至死也没闭上眼。

    她此生,因为沈雪砚父母的贪念在襁褓中便被换了身份,穷山恶水里受尽折磨。

    至九岁被当作祭品献于河神险些溺死,侥幸逃出生天后颠沛流离,与野狗争食,剥死人衣避寒,仓皇跋涉数年终与生父相认。

    本以为苦尽甘来,却因天子权衡之术入选东宫太子妃之位,与群芳相争。

    而后又因假千金反水献上父亲谋逆罪证,举家被灭,一切轰然溃散!

    她真的好恨……

    好恨!

    “大丫?”

    “沈大丫!”

    虞青淬豁然睁开双眼,看见一个头发枯黄的小男孩正面无表情地呼唤自己。

    她正惊疑不定,却瞧见他咧嘴笑出一口不齐的牙齿:“你终于醒啦。”

    紧接着男孩的神色骤然变得恶意满满:“别想舒舒服服晕过去,留我一个人害怕!”

    原本还诧异万分的虞青淬听见这句话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被麻绳捆住的手脚上,唤醒遥远的记忆:“……狗剩?”

    狗剩没有否认。

    虞青淬试探着想要转动身体,不出意料自己的手脚也被麻绳捆住,胸前挂着大朵的纸花。

    竟然真是重生了吗?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听着耳畔潺潺水声,虞青淬身下献给河神的花船已经被水浸湿,劣质的红绿染料晕染开来。

    绿如蛇涎红似血,着笔湿黏成咒,染衣腌臜难辨。

    看着这梦魇成真的一幕,她难抵心中的恐惧,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前世,她所认为的“爹娘”在九岁生日时第一次为她换上新衣和红色头绳,却只是为了装点祭品,献媚河神。

    九岁的虞青淬还没有被父亲找回,还没有谁对她说:

    ——青者,火焰之灼色也,引青火淬凡铁,可铸剑斩风霜。

    ——你历经艰难终于还家,苦尽甘来,便叫青淬可好?

    ——青淬,虞青淬。

    现在的她,是连名字也没有的沈大丫。

    九岁的沈大丫在混浊湍急的河水中几度险些溺亡,最终侥幸被渔民救下,却就此落下了怕水的毛病。

    午夜梦回,仍会溺死在九岁那年的水底。

    忽然有道水浪拍到虞青淬的脸上,她眼前闪过一幕幕不堪,最终定格在父亲颈间的血色水痕。

    她眩晕而绝望,连前世奋力逃生的心气也几乎丧失了。难道侥幸重活一次,便是要让自己再次死去么?

    还是上苍当真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英雄一世的父亲,所以选择拨乱反正,让自己安安分分地死在最初?

    让沈雪砚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小心地回护着自己最大的靠山。

    让父亲,永远是护国安邦的虞将军。

    醉饮千江水,怒斩百万军。

    而非闹市枭首草席裹尸的逆贼首恶!

    狗剩看她醒来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有些奇怪,但马上就要葬身鱼腹,也没心思探究什么,只是继续用藏起来的小石子往自己手上的麻绳磨着。

    磨了半晌没有丝毫起色,狗剩转头:“大丫,你来帮我咬断绳子,别呆着等死了!”

    谁知对面的少女双目呆滞地回望,琥珀色的瞳孔里麻木一片,竟然没有半点求生意志,更别提帮忙解开绳索了。

    狗剩目瞪口呆,心想难不成这丫头是被亲爹卖了就想不开?

    干脆不再管她,低下头继续卖力。

    他不会死在这里!绝不会!

    而虞青淬看着狗剩,没有像前世那般帮着他解开绳索然后反被当作靶子抛弃,只是木然地收回目光。

    冷眼旁观自己的生死。

    自己死了,是不是,父亲就不会因此殒命了?

    自己死了,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了?

    只要自己死了……

    只要自己死了!

    在虞青淬几乎要被内心的泥沼吞没时,忽然听见道古怪如金玉相击之声在脑海响起:

    【恭喜宿主绑定诡异副本系统。】

    【宿主是否进入虚拟创作室?】

    虞青淬被祂话语中的陌生字眼弄得一头雾水,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声。

    是。

    声落,风止浪平,乾坤静寂。

    岸上,正在数卖女儿钱的沈父被人捣了一胳膊,不耐烦咒骂:“干甚!”

    紧接着被更多人推搡着,他终于皱着眉抬眼,却发现人群躁动不安,死死瞪着眼睛看向自己身后,一个个僵硬着往后退。

    又有一个人撞上他后跌倒在地,却仿佛被疼痛惊醒般,慌忙地手脚并用往后爬。

    他们的身上都笼罩着越来越亮的青色光芒,恍若白日之下成群的枉死鬼,举冥灯引路。

    沈父干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转身,看清楚前方事物后肝胆俱裂地失声呐喊: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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