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仰很特殊,他是在仙道枯萎的时候飞升的,而且是在一个凡人面前飞升的。

    阿溯就是那个看着郇仰飞升的凡人,于是她给了神明长生。

    神说勿执念,可阿溯做不到。

    天地初开,仙凡两界应道而生,但天道不可逆,于是仙道逐渐枯萎,灵气衰竭。

    九天之上,仙庭周围的灵气已不似从前浑厚。

    老神仙看着过分年轻的小仙友,诧异道:“仙友在这仙殒时代还能驻颜有道,不知是哪家仙友?”

    “……”

    郇仰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刚刚飞升……需要去文德殿报道么?”

    相伴大道的神与仙,不会、也不屑说谎,所以这话是真的。

    可就因为是真的,即便是飞升几万年,道心澄明的老牌神仙也大为吃惊:“仙殒时代,灵气稀薄,信仰缺失,好多资历浅的神仙都陨落了,现在能见到的都是些不愿自我陨落的老神仙。”

    老神仙望了眼凋敝的闲庭楼阁和□□殿,少顷,语气落寞:“飞升可与天同寿,古井无波的漫长岁月里连日升月落的阴晴圆缺都有了规律,又何况世人万般欲望,实在无趣,部分自混沌时期诞生的神明也因此甘愿消失。”

    忽而想到身旁刚飞升的小道友,心中好奇未消:“你怎么还能飞升?而且还这么年轻。”

    思索了一会儿,老神仙猜测着:“你是拯救万民于水火?还是平了天下战乱?又或者……”

    自说自话了这么久,没想到老神仙话又转到了自己身上,怕他再说出来什么,郇仰出声打断:“都不是,我在一个破庙里醒来,待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姑娘,把衣服给了她,让她换钱活下去。”

    话落,寂静无声。

    等着下文的老神仙提醒着:“继续,我听着呢。”

    “然后我就飞升了。”郇仰淡淡说着,可看着老神仙当场愣住的样子似乎也意识到不对,自己飞升的好像有些奇怪。

    似乎……太简单了?

    其实,也没那么简单,他还被雷劈了。

    他想要解释的时候却发现老神仙更奇怪。

    老神仙有些扭捏,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站也不是,躬身也不是,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灵光乍现才意识到这是天道的阻拦,才苦笑道:“仙友,顺其自然就好。”

    他留下这么一句莫名的话,便匆匆凭风而去。

    “老神仙,你还没告诉用不用去文德殿报道?”

    郇仰大声问着,但那老神仙飞的实在是快,都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的声音。

    还真听见了。

    “不用去了,仙友可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老神仙的声音自远处云雾中传来,不似方才的散漫闲聊。

    郇仰有些哭笑不得,这老神仙估计是心有不忍,怕他刚飞升便消失,劝他趁现在随心而动。

    不过事实上也是如此。

    刚飞升的小仙一般由文德殿分配仙职,然后跟着老神仙吸收香火供奉以获得信仰之力,但现在文德殿已经虚置,老神仙们也是逐渐陨落,没办法得到信仰的郇仰此时除了会随时消失以外,和凡人无异。

    唔……还不如做个凡人,好歹活的长。

    郇仰抬手抚额,心里无声一笑,活的长好像没什么用。

    可现在总要自己过下去。

    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似乎没有,不然也不会醒了两天半,前两天什么都没做。

    郇仰只有三天的记忆,记忆里只有那个破庙里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突然指下眉心微痒,他神魂深处因果线亮了一下,连带着眼眸都有一瞬间的颤动,方才回神的他感受到一丝微弱的信仰之力。

    他隔着虚空似看到般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小姑娘焚香做礼的画面,单薄的很。

    夜色浓郁,皎皎玉轮都被掩盖了少顷,漫天星斗不知哪一颗骤然闪烁,划过夜幕留下一丝漂亮的银白尾焰。

    郇仰循着因果线,顷刻间便出现在庙门口。

    天界一天,凡间一年。郇仰尽管只是和老神仙聊了会儿,凡界已经三天过去。

    他有些诧异,小姑娘竟还在这里。

    昏暗破旧的小庙宇,庙门都不知所踪,残破的匾上字迹斑驳,依稀看得出“白雨果。寺”几个字。

    他站在门外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燃着一堆火,小姑娘借着光又怕热,在不远不近出背靠着墙睡着。

    一旁原本布满灰尘的供桌一尘不染,还放着一块月饼和香炉,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香线曲折,闻起辛辣,不算好香。

    与他脑海里的画面逐渐重叠,只是细细品闻下他觉得自己很懂香。

    阴影里的小姑娘睡眠很浅,蝉鸣声中混杂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她纤长的睫毛轻扇,便看见不远处的身影。

    男子修长挺拔,一袭白衣,周身散发着莹莹白光,清逸出尘,如明月朗朗,恍若谪仙。

    似梦似幻般一时间以为自己在梦里。

    谪仙缓缓走近,身上雪松般的寒气在夏夜和火堆旁沁人心脾,周身莹光被身旁的火光侵染成淡淡的金光,白衣上的银色暗纹也被照的闪着细碎的光,神圣不可侵犯。

    她眯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里的莹光,抬头看清了谪仙的面容,眼尾泛起微不可察的红。

    郇仰等了许久都没见小姑娘开口,蹲下身来,笑问着:“你不记得我了?”

    小姑娘心下一悸,依旧没说话。

    无意识蜷了蜷垂落在地的手指,无名指腹被指尖摁得泛白,仿佛不曾察觉。

    怎么会不记得。

    阿溯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里,也是这样笑着,如春水却冰寒。

    他脱下雪白的外袍让她拿着,换些钱活下去。

    可下一刻雷声滚滚,一道雷光自门口劈了过来,他将自己护在身后,还安慰她没事,浑然不在意身后电光闪烁,眨眼间他便消失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地茫茫,片片灰寂,再无那抹白,恍若静止了般。

    她想起上一个在她眼前死去的人,又是这样,心口揪着疼。

    感受到窒息的时候她才重新有了意识,有如身体绷紧的弦刹那断开,身子瘫软在地上。

    眼眶里水雾氤氲,看不清门框外的雷电,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对自己好的两个人都死了,是不是真的就像父亲说的,她是个灾星。

    眼泪重重砸落在裙摆上,重重叠叠起来,她真的不明白,阿娘明明说过这不是她的错,阿娘要她好好活着。

    “今日是中秋,私下里给我烧香,看来是没忘了我,怎么见到了,又不敢和我说话?”

    郇仰看着小姑娘愣神的样子,眼角都沁着笑意,哄着她说话。

    依旧没有听到回答,也不恼,放松着身体,同她一起看着火光起落。

    刺目的火光忽明忽暗,郇仰偶然间看见那泛白的指尖,颤了颤眉眼,感觉她下一刻就要破碎。

    郇仰正欲说些什么,寂静的庙内响起她单薄的声音。

    “你是飞升成仙了么?”

    郇仰听到她声音里压不住的轻颤,找到了症结所在,依旧盯着泛白的指尖,反问她:“你是怕我死了,所以给我烧香供奉?”

    “你不会死,你会永生的。”

    知道他是飞升,小姑娘没来得及欣喜,就朝他急切又笃定地说着,指尖微不可察的血色都要消失了。

    “不一定,”郇仰目光上移,看向那双澄澈的眼,并不想给她希望,“像我这种没有供奉、没有信仰之力的小神仙,说不定哪天就消失了,比凡人的寿命还短。”

    这话的杀伤力比郇仰原本控制的程度更吓人,小姑娘眼眶都红了,眸中溢满的水雾都快要落下。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唇角一动安抚道:“不过现在不会了,有你在,我就不会死。”

    “是因为我向你供奉香火么?”

    刚才默不吭声的小姑娘,这会儿像是要刨根问底。

    郇仰嗯了一声,猛然间发觉原来同生共死竟是这种感觉。但仔细一想,又嗤笑了一声,又不是真的同生共死。

    她可以让他随时消散在风里。

    他突然很想知道小姑娘接下来会说什么,还会哭么?十指连心,她会更痛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萦绕在心头般,无处不压抑。

    “仙君,阿溯会想办法让你长生的。”

    小姑娘尽可能高地抬头,和郇仰对视着,红通通的眼睛本是惹人怜爱,但此刻却是满脸倔强。

    无论再微弱,神明终究是有神性的,郇仰不知道她为何这么执着于生死,看着执念欲结的阿溯,想要阻止她。

    “人生在世,不要有那么多执念,执念生心魔......”

    他隐去了后面的话“心魔难消,损性不寿”,不愿也不忍。

    可小姑娘避开他的目光,低垂着眼眸,不再说话,依旧倔强。

    *

    郇仰被一阵敲门声叫醒,脑袋细细密密地疼,但很快就起身去开门。

    “今日是望日,怎么还起晚了?”

    门外的岑希遇正疑惑,但抬眸看见他满头的汗,无奈道:“又做梦了?”

    他轻嗯了一声,便去洗漱。

    岑希遇嘟囔了声怪不得,朝洗手间里的人建议:“以前凌晨就起来了,这次中午才醒,看来我以后望日得提醒你一下了。”

    但说完也猜到他估计不会回自己,识趣的走了。

    洗手间里流水声潺潺,从外边传来了一下关门声,是岑希遇离开了。

    郇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

    即使在梦里,他很久没有见过她哭了,明明原来是那么爱哭的小姑娘,但后来即使遍体鳞伤都没有哭过。

    傍晚时分,独属于夜色的蓝已经快要铺满天空。

    白雨果寺前的证道不长,却有些曲折,裴溯抬头望着隐没在夜色里的小路,算不清自己已经过了几个小平台了,有些无奈,但脚步声依旧有节奏地落在青石小路上。

    她总是不断打量着小路旁过于单调的景色,想通过自己模糊的记忆来判断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到正殿。

    可这次不一样,她抬头,撞入一道隐晦的目光。

    四目交汇间,她惊讶且好奇,这个时间……这里竟然还有别人。

    不顾月光的刺眼,她凝神,努力望去。

    不远处的平台栏杆旁,一个男人背光而站,微微偏身,低头注视着正欲上来的裴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注意到她。

    隐在夜色中的漆黑瞳孔,满是复杂难懂的情绪,或欣喜,或克制,亦或是悲伤。

    她看不真切,只觉隐晦。

    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远远望去一高一低的两人间像是形成了有形的光与影。

    半光半影间,裴溯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一身黑衣像要与夜色融为一体,骨骼感的修长手指在月光下更显白皙清冷,油然而生的矜贵但又清逸出尘,就像…梦里的那人一样。

    两人对视间,台上那人便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溯对他,可以说是两分好奇三分惊讶五分不当真,但世界上相似的人何其多,更何况她梦里的还是个仙君,怎么可能。

    只是…这个时间竟然还有别人来白雨果寺,他之前似乎是在看夜景,可这里的夜景除了矮柏就是矮柏,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她想着便打算快步离开,十来步就走上了不远处的平台,但急促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晚尤为清晰,莫名的有种自己落荒而逃的感觉。

    青石板块的平台面积不大,男子似乎故意的,算准了时间往上走。

    越来越近,裴溯不可避免与他擦肩而过,可呼吸间她便脚步一顿。

    那是只有走近了,才能发觉空气中弥漫着雪松般淡淡清香,夹杂着丝丝寒气,在焦躁的夏夜里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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