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方歇,晨雾未散,兆京城即将开始一日的喧嚣。

    客栈外停着两辆马车,帷帘一白一青,华冠盖顶,锦幔雕栏。

    任知宜披衣坐起,揽镜自照。

    镜中之人乌发如瀑,披垂于双肩,面容未施粉黛,肌肤盈白,仿若凝脂。

    只是神情微凝,少了几分笑容。

    宝珠为她盘起长发,梳成左右三层环髻,精致秀雅,乃是兆京城时下最流行的长乐髻。

    “小姐,咱们的银子本就剩得不多,为何还要雇两辆这么贵的马车?”宝珠问道。

    任知宜丹唇微启,“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若你一身素衣,又无车马代步,恐怕连他们府邸的大门都走不进去。”

    她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碧玉钗,插在宝珠的鬓发间,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不止是我,你去博文斋谈生意,同样要妆扮一番,这样才不会让他们看轻了你!”

    宝珠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是担心会把小姐交代的差事搞砸。”

    任知宜纤指抹上口脂,在宝珠的唇瓣上轻轻一点,立添三分娇艳,“在对手面前露怯,可是行商的大忌……”

    她们二人下楼时,店家站在客栈门外,早已等候多时。

    他撩起马车帷帘一角,感激道:“多谢姑娘昨日的提点!那小子果然暗地里昧了房钱,今早我已将他扭送到官府去了。”

    任知宜淡笑不语。

    店家双手抱拳:“这伙计在客栈多年,这次若不是姑娘,日后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银钱!”

    “客栈房钱已是天价,您何愁银钱不来?”任知宜唇角轻扬。

    这话有几分意味不明,店家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会试春闱方过,外地的举子大多留京等待放榜,兆京客栈是一房难求。任知宜是加了五两银子,才让店家让出一间房。

    于她而言,兆京之行,艰难万阻,日后用银钱的地方还多着……

    店家搓着手掌,不自然地哂笑道:“姑娘帮我这么大忙,这房钱怎么好意思再跟姑娘要!”

    “那就多谢店家了!”任知宜浅笑道。

    …… ……

    行过两条街,拐进一个狭长的巷道,便是刘府。

    车夫勒马而停,“小姐,到了!”

    任知宜轻启帷帘,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她拢了拢青色羽纱披风,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

    刘府尹大寿,府邸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

    门房见到任知宜,满脸堆笑,“您是……”

    任知宜温声道:“家父灵州长史,应刘世伯之邀,前来贺寿!”

    门房心领神会,忙不迭地领她进门。

    庭深院长,曲径扶疏,花园回廊旁假山林立,错落有致。

    门房一边殷勤领路,一边解释道:“北面是府中厅堂,东面是老爷的书房,南面是两位少爷的书阁。”

    三进的院落,他们一路沿回廊而行,任知宜轻声问道:“不知刘世伯现在何处?”

    “老爷在前厅待客。”门房指着不远处的书阁道,“他吩咐小的带姑娘先去书阁,将东西交予大少爷即可。”

    任知宜抱紧怀中木匣,眉间一跳。

    她拿出些碎银子,盈盈笑道:“今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还是希望能与世伯当面商谈。”

    门房接过银子,低声道:“姑娘放心!这一年之中刘府的人情琐事,都是大少爷拿主意。他的意思,就代表我们老爷的意思!”

    任知宜闻言微愕。

    门房小声问道:“姑娘带的东西可是字画?”

    “不错!”

    “我们大少爷精研书画,一眼便可辨识藏品真伪,所以大部分时候老爷都将府中之事交予大少爷处理。姑娘有什么难处,直接告诉大少爷即可……”

    原来如此!

    任知宜暗自思量,看来刘府尹能不能答应帮她爹,就看这幅画在这位大少爷心中的分量了。

    …… ……

    二人正走着,迎面有人走来,似是刘府的管家,他步履匆匆,神色焦灼,说是有贵客临门。

    门房吓了一跳,顾不得给她指路,撂下一句“前面左拐就是书阁”,飞也似地离开了。

    任知宜沿着他说的方向,找到刘府的书阁。

    书阁分二层,一层地阔,外有檐廊,内有厅堂;二层窗牗紧闭,是藏书之所。

    她低着头拐出廊道,不料此时有人从书阁中走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

    她躲避不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怀中的长匣摔飞出去。

    画轴骨碌碌滚出来,露出画作一角。

    任知宜顾不得摔疼的腿,赶忙捡起画,瞧见画轴背面沾到少许灰迹,气得眼尾发红。

    “你这个人没长眼睛吗?”她急怒交加,头也不抬便脱口而出道。

    一双黑色厚底皂靴走到她眼前,任知宜的视线顺着石青色素面直裰向上移去,心中咯噔一下。

    男子玉冠束髻,眉宇间仿若峨峨青山,似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白衣男子,与其年龄相仿,虽不若他俊美无俦,却也是潇洒俊逸。

    …… ……

    听门房所说,刘大人的两位公子正是弱冠之龄,相貌俊秀……

    任知宜捏着卷轴的指尖微颤,因怒气升腾的血色渐渐消退下去。

    与她相撞的男子蹲下身来,和言问道:“姑娘手中拿的,可是董其开的《松枝词》?”

    任知宜抬眼,此人眸色温和,还有一种猝然临之而不见惊色的沉静。

    仅凭画中一角的题词就能辨认出是董其开的《松枝词》,不愧是自小精研书画,难怪刘府尹会这么信赖这个儿子。

    “刘公子好眼力!”任知宜起身轻整仪装,屈身见礼,“刚才一时情急,多有失礼,请公子勿怪!”

    卫枢眉宇微动,继而和言道:“不怪姑娘,是在下差点弄坏了姑娘的珍品。”

    言辞切切,尽显君子端方。

    画轴展开,画中青松俊立,苍翠挺拔,虬枝从山岩中盘旋而起。

    “公子觉得此画如何?”

    卫枢神色温和,“笔锋精妙,静中取动,不愧是书画大家之作。”

    “公子喜欢就好!请公子笑纳!”任知宜唇角含笑,卷起画轴,顺势双手奉上。

    卫枢眉头轻蹙,“在下不太明白姑娘的意思!”

    任知宜一怔,指尖顿了一下。

    她轻轻拂掉画卷上刚刚蹭上的灰迹,浅笑道:“公子请看,此画绝无半点瑕疵!”

    卫枢凝眉不语。

    任知宜的笑容微顿:“听说公子精通书画藏品,须知这幅画可是董其开晚年最出色的画作,市面上的价格绝对不会低于一万两……”

    卫枢眸色微变,声音不疾不徐:“既然此画如此金贵,姑娘好生保管便是。在下还有其他要事,先行告退。”

    “等等!”任知宜见他真得对画毫无兴趣,心中一急,伸手拦下他。

    她咬着下唇,轻声道:“公子是不是怪我刚才出言不逊?”

    “若是因为这个……”

    任知宜陡然跪在地上,俯首叩拜,“我给公子下跪赔礼!”

    四周空静,仅闻簌簌风声。

    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半点情绪。

    “请问姑娘府上是……”

    任知宜双手擎着画轴,跪地不起,“家父是灵州长史任平,与世伯是昔日同窗,如今深陷囹圄,正等着世伯搭救,还请公子垂怜!”

    她继续道:“世伯曾在信中提过,他极钟爱董其开的画,不如请公子先收下画,让世伯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卫枢长眉微压,丝毫不为所动。

    任知宜心凉了半截,沉声道:“若是公子不满意这画,另有什么其他要求……请尽管直说!”

    卫枢缓缓开口:“你打算让我们如何搭救你爹?”

    “我爹的案子传至刑部已有半月,若是能重审当然最好。若是不能,希望世伯能帮忙让刑部方面将案子押后,拖延数月。若有用到银子的地方,绝不会让世伯为难。”

    卫枢神情莫测,辨不出喜怒,“任姑娘,须知行賕官员乃是重罪!”

    任知宜一怔,旋而笑道:“公子说笑了!不过是送予世伯的寿礼,谁人知是行賕!

    更何况……灵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哪有人会关心灵州发生的事情!”

    此时,北面厅堂传来一阵嘈杂声,喧哗中夹杂着众人疾行的脚步声。

    听声音,大概是管家所说的“贵客”临门了!

    卫枢沉吟片刻,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任知宜,缓缓地将画接过来,递给了身后的白衣男子。

    任知宜见他收下画,又惊又喜,深深地作了一揖,“多谢公子!”

    ……  ……

    远望长空,雾霭散去,午时天光扶摇,正是春日晴暖之际。

    任知宜步履轻快地走出刘府,站在门口等了片刻。

    不远处传来宝珠的声音。

    “小姐!小姐……”

    宝珠从马车青色的帷幔后露出头来,神情雀跃。

    另有一辆马车停在旁边,车毂坚实厚重,却无半点华饰,想来马车主人是一个不求显达的务实之人。

    帷帘掀开,车内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宽额方脸,一脸的福相,正是兆京最大的书坊博文斋的东家陆三爷。

    陆三爷抚着短须,笑容可掬,“在下想与姑娘谈谈生意,不知姑娘能否移步博文斋?”

    任知宜莞尔一笑:“宝珠想必已经将东西给三爷看过了,三爷直接开个价吧!”

    陆三爷微微一愕,接着笑道:“姑娘倒是快人快语,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他举起宽厚的手掌,伸出一根手指。

    任知宜浅笑着摇摇头,“两千两!”

    陆三爷笑容一滞。

    任知宜说完,径直上了马车,“若是三爷改了主意,可以派人去悦昇客栈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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