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月出。

    大半月光被云层遮掩,露出些微清光。

    卫枢遥望着洞口,眼神晦暗不明。

    主子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林九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忐忑,不敢作声。

    风声凛凛,蹄声哒哒。

    卫枢驱马向前,执缰的手越攥越紧,泛白的指骨被勒出深痕。

    雨地泥泞,行走不快。

    卫枢小腿夹紧马肚,猛地用力一拉,衔铁勒得马儿生疼,发出阵阵嘶鸣。

    洞内二人听到声音,朝外望去,恰巧捕捉到卫枢眼神中的一抹冷光,幽邃难明。

    任知宜欢声道:“殿下骑马来了!放我下来!”

    景随未动。

    任知宜心中恼怒,猛一挣扎,二人双双摔坐在地上。

    景随苦笑:“任女史,景某刚才不是不放,是手臂麻了。”

    虽是抱着,他却一直守礼,身体未贴近她分毫。这种姿势下,双臂早已脱力。

    任知宜闻言一怔。

    “知宜!”卫枢阔踏步而入,狭小的洞穴挤入三个人,立刻变得拥挤。

    二人陷在洞口的洼里,满身泥水,形容狼狈。

    卫枢解掉披风,换下她身上的雨披,转望向景随,眼神微冷。

    “景公子怎么在这儿?”

    “殿下万安!”景随颔首,“臣本是要去云济寺敬佛,谁知被暴雨阻在半路。”

    “这么巧!”卫枢淡淡道,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孤记得多年前,与公子匆匆见过一面,亦是一个雨日。”

    景随笑意微敛。

    当年他听说兄长失踪,未去贡院参加会试,心急如焚地走在街上,恰巧撞到孤身回京的太子。

    两个少年,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直打得衣衫褴破,满脸是伤。

    后来景府的下人找过来,说大公子的尸体被人抬回府中。

    打得正狠的景随闻言,怔怔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像一尊破碎的琉璃像。

    卫枢收了拳头,背起散落的行囊,转身离开。

    那日之后,二人再未相见。

    “会试重考在即,景公子满腹才华,知礼明礼,还是应将精力放在科举上。”

    此言不善,带着几分警示的意味儿。

    任知宜眉间微动,侧目望向卫枢,那双净水般的眸子底下,尽是淡漠之色。

    “殿下说得是!”景随淡淡一笑,“家母信佛,以前每年佛诞之日都要斋戒敬礼,臣只是为全亡母心意,并非刻意要见什么人。

    二人的言语,你来我往,暗藏机锋。

    任知宜听懂了,却没完全听懂。

    景随的意思,似乎在暗示她,卫枢来云济寺,不只是陪伊柘这么简单。

    卫枢眼神深沉,他以掌托腰,将任知宜扶到马背上。

    “坐稳了!”

    右手轻拍马背,让马儿向前走了几步。

    任知宜双腿弛软,死死地拉着缰绳,回望身后二人。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她听不清二人的谈话。

    月色渐浓,清辉落在卫枢的侧脸上,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情绪。

    任知宜看得分明,卫枢此时正处在盛怒之中。

    ——

    二人对面相顾。

    卫枢玉容冷肃,“景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景随拱手,不以为意地笑道:“只是想助任女史一臂之力。”

    之前擂响登闻鼓时,他故意提点任知宜;后来又将卓老介绍给她,他像一个旁观在局外的看客,又像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推动者。

    此中意图,无人知晓。

    卫枢眉头深蹙,“任女史是东宫幕僚,东宫如何行事,孤自有分寸,不需要外人来插手。”

    “或许,任女史并不这么认为!”景随眸中带笑,“刚才在山洞里,景某与任女史还一起探讨,肖显秀在狱中死于心挠之毒,而安州的两位举子……”

    “够了!”卫枢拂袖,双眸蕴满寒冰,“景随,不管你是为了你兄长之死,还是别的什么,离任知宜远一点。”

    说完,卫枢不欲多言,转身离开。

    “呵……”,景随在他的身后轻笑,“那景某也问一句,殿下大怒,究竟是怕我坏了您的谋划,还是担心任女史知道内情?”

    卫枢脚下微顿,继而无言。

    旷野空静,惟余簌簌风声。

    ————

    回云济寺的路上,天边泛起雨后霞光,璀璨夺目。

    天初放晴,云济寺门前的路已被清理干净。

    任知宜在寺后的庵堂借了套缁衣换上。

    路上她已想明白,太子明着是陪伊柘到云济寺礼佛,实际是为见某个人,而景随也在寻找这个人。

    最有可能的是,此人就在云济寺中。

    她回忆着刚才卫枢在路上说的话。

    “伊柘愿意在宫宴上帮我们,是为了那个旧友。那人本不姓韩,几年前家族犯事,他受了牵累,不得自由。孤帮他改头换面,伊柘便送孤一个顺水人情。”

    卫枢只说宫宴之事,却丝毫没有提及他在云济寺所见之人。她也没有深问,刚才景随的话像是刻意为之,故意引她生疑。

    如今最紧迫之事,当是查出高期这一连串案子背后的幕后真凶,至于太子在云济寺隐藏的秘密,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

    她将长发挽成简髻,歩出庵房。

    寺中古树参天,山岚雾霭,被雨水打湿的枝叶苍翠欲滴。漫山青绿,衬得颀长的背影修如青竹。

    两个小沙弥走过来,双手合十,“殿下,伊施主说要与主持一起诵经,请殿下自便。”

    入寺之前,伊柘曾提过,若是寺中方便,他想多住几日。

    小沙弥走后,卫枢对着任知宜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她身无大碍,方轻声道:“走吧!”

    穿过一片竹林,进入后山山门,沿斋堂向西,可见一四方周廊。

    四面白瓦高墙,重檐琉璃屋顶,回廊曲绕,不似一般群房简陋。

    推开东厢房的门。

    林七和林九站在房内。

    卫枢打开案上的黑漆木盒,“这是你要的礼部卷宗。”

    任知宜微怔。

    “孤之前侥幸找到一位当时即将致仕的礼部主事,他告诉我那几位告到礼部的举子姓名,与你所说的不谋而合。”

    任知宜匆匆翻看,卷宗上面记载着这几人的籍贯出处和会试成绩。

    旁边的案卷放的是大理寺卷宗。

    显然,卫枢早已知晓此事,并将卷宗都调了出来。

    “卷宗上记载,云娘的夫君葛政死于焦鸣山,大理寺办事实在潦草,连这都不查证!”

    卫枢沉声道:“彼时山匪尚未落网,也无人会想到,落榜举子的死因可疑。”

    “上面写着,两位安州举子死于心疾。”任知宜秀眉轻动,眼波流转,“景随说,肖显秀死于心挠之毒。我与他猜测,这两位举子也是死于此毒,只是运回尸体的时间间隔太久,被人掩饰了过去。”

    听她提起景随,卫枢指节微蜷,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景随此人,心思深沉,难辨敌我,如非必要,还是与他保持距离。”

    任知宜微讶,不明白卫枢为何突然对景随有这么大的成见,还是乖觉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道:“若这三人都是被幕后之人所害,另外三个安然无恙的举子便是知情之人,或者是幕后之人的帮凶。”

    卫枢道:“孤查过这三人今年进士科的考卷,答得差强人意却位列三甲。孤有一个猜测,他们帮着幕后之人害死同窗,而那人则承诺三年之后保他们高中。科举舞弊案一出,肖显秀服毒自尽,为的不是舞弊之案,而是为了隐瞒三年前的案子。”

    二人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一种可能。

    卫枢递出暗卫令,“林七,你速速回城,调暗卫十人,保护许乐元和董嗣业。”

    杀人,灭口。

    林七领命。

    任知宜突然问道:“怎么不见林四哥?”

    室内一片静默。

    卫枢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林四犯了错,受了点儿罚。”

    林七如获大赦,退了出去。

    门外,林九面露不解,“殿下一向宽仁,林四哥犯了什么错?”

    林七低声耳语,林九恍然大悟。

    “殿下说了,四哥的任务是保护女史,其他的都与他无关。”

    “罚得重吗?”

    林七偷偷觑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四十板!你千万不要在任女史面前说漏了嘴,否则我也要挨板子的。”

    林九忙不迭点头。

    ——

    房内,任知宜翻开木盒中的最后一封案卷。

    里面记载着冯大郎当年的所有同窗名录,如今称得上位高权重的,只有一人。

    此人,在她的意料之中。

    任知宜语带遗憾:“大胤百余年,又有几人能做到十六岁便高中状元呢!”

    民间流传,“生子当如程可靖”。入朝不到五年,升任翰林院大学士兼吏部侍郎,在平叛中还曾效力于郭老将军麾下,称得上武能定国,文可兴邦。”

    可惜了!

    任知宜眸色清明,“国子监祭酒程可靖,可是景相最得意的门生。”

    此案一揭,太子与景相之间薄如蝉翼的结盟会在顷刻之间破裂开来。

    任知宜欲言又止,终究说出来:“景相会不会转而站在安王那边?”

    卫枢神色悠然,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我若说会,你便停手?”

    任知宜心中五味杂陈,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她轻声道:“不停。”

    屋内檀香袅袅,沁人心扉。

    “殿下故意试探于我!”任知宜淡淡笑道,“殿下明知,此案一破,程可靖和严风再无翻身之可能,景相骤失左膀右臂,便是殿下扶植势力的大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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