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来偲果然已在客寓等着。她翘脚倚在床上,眼见天色昭明,也没偷到什么可听的话,不禁百无聊赖敲了敲墙壁。和清的房间立马传来窸窸窣窣声,紧里边的木门被用力捶了一拳。不多时,杂乱的脚步移至附近,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没礼貌地推开了房门。

    和清没进屋,只叉着腰站在门槛外,朝室内扫了一眼道:“走吧。”

    背着光,来偲看见两个昏暗的影子,她坐直身子招手让二人进来,拿出抱在怀里的东西对他们晃了晃。那是一个圆腹细长颈玻璃瓶,瓶口按着木塞,里面灌了一半山鸡褐色的透明液体。她从桌子上拿了两只玻璃杯,各倒一些递给二人,介绍说:“这几年山上的水土不好,果子结出来成色一般,很多酒庄已经不用含蓂花茶来酿了。好品质的正宗酸果酒可比原来难找多了。”

    和清道了谢,接过酒杯浅尝一口。酸果酒初闻之下茶香馥郁,饮入口中顿觉的却是果子的酸甜,随后茶香与木香混在一起,更激发出酒的醇厚柔和。直待饮完许久,唇齿间留的茶气竟愈加清冽芬芳。他对此倍加赞誉。

    来偲要给明雨一杯,不成想他谢绝了,回道:“我不能喝酒。”她没说什么,不过替他惋惜地撇撇嘴,把酒倒进另一只酒杯里——玻璃杯底残存了几滴褐色酒液,显然她早独自喝了不少——向和清举杯后,边喝边透露道:“在规荣之前,他会先让你们去见一个人,叫褪痗,是他儿子。这个人的直觉很敏锐,简单聊聊天就能判断出一个人是否可信,别被发现。”

    “他会聊什么?”明雨问。

    “不知道,”来偲摊开手,“所以你们得非常小心,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她将酒瓶留在桌上,带二人出了客店。门外大街有两辆马车候着,车夫闲来无事,正坐在石墩子上和左右店铺的伙计聊天。来偲路过顺手拍了其中一人肩膀,等车夫拿来马凳,径自上了头一辆。和清同明雨则乘在后面,两辆马车慢慢悠悠往前开走。

    马车一直沿正德大街行驶,连着跨过了武安、武平两条大街。刚走到下一个街区临近禡台,遥遥便见远处宫城外戒备的守军,有两班始终绕着街道巡逻。马车没和他们碰面,先在第一个路口右转,过两条街又向左转回来。听着车外悄寂无声,明雨掀起遮帘朝外探看,马车另走了一会儿,道旁围墙陡然整肃威严起来。墙体漆着黄绿相间的花纹,短檐搭的朱红琉璃瓦,整整占了一道街。将军府盖在街北,正门外立着两个雄伟挺拔的石鹿,高耸奇妙的鹿角往后扬着。旁边各列有一排持枪守卫。马车缓缓在门前停下,让三人下了车后,由车夫驾着从东边角门回院。

    来偲同门上打了招呼,正要带他们进府,才有位侍从迈过门槛,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迎出来。这位姑娘穿着芽绿的绸裙,云白绣襦外套了件合欢红的轻纱短褙子,腰间系着鲜艳的海棠红汗巾。斜髻偏坠着,只插了一支玉雕白玉兰银簪,一支白玉弯月银步摇,三五颗点缀的润白珠钗,余下一束长发拿红绳系了垂在肩头。来偲向她拱手,她仅将右掌覆于胸前颔首示意,说道:“二爷已恭候大人多时,请随我来。”

    说着抬手引三人入内。来偲跟在后面寒暄问:“近来天凉,二爷身体还好?”她微垂眸答应:“谢大人挂怀,还是老样子,不过入秋后添了咳嗽,一直拿药食养着。前日里请大夫来看过,都说是心病大于身病。二爷的身体您也知道,禁不住狠药,仍是原来的老方子慢慢吃着。”“上次我送来的坠云石佩着效果还行?见好的话,刚巧我有同乡这几日要回西洲,可托他再寻些来。”二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和清听了几耳朵,发觉没什么意思,转而打量起将军府里的景观来。

    府内的模样不似城中般艳丽多彩,大概也是看久了各色的喧嚣,入府是一座形态自然幽旷的假山,四周沿路栽着桂树。山后有一道清溪,回环合抱着水中小渚,轻细处仿如白练素带,波澜不兴。当水面宽阔时伸出一架白石桥,连通着其间的六角凉亭,再向后是半段曲桥。待走过了石桥踏上小渚,迎面是一方淑浅花池,高高低低种着荷花睡莲等,花茎间常有游鱼翕忽穿行,拨得池水澹澹摇动。绕着花池是一条漫长回廊,隔开了深处的药园与水榭。透过步廊的朱漆立柱和画枋,远远能见渚东孤静的垂钓台及船坞。

    侍从引着三人沿游廊走了一段。西边是白灰黑瓦的矮墙,每隔几步就开出一扇造型各异的漏窗,正中是虚掩着的院门。入了院后又是一座假山,嶙峋瘦骨冷僻拒人,有条曲折的小径当间穿过。二人跟着钻过假山,顿觉几分清新冷气袭来,整个人都轻快不少。和清四处留意观察,见院墙上朦胧覆着一层屏障,将西京的陈腐煞气拦在门外。假山南北分别是一道花廊与卵石小径,两侧栽种着槐树,尽头各是一幢楼阁。继续往前走是一块儿鱼池,却仅寥寥放了十数尾鱼苗。侍从自池旁的石板路上行过,遮眼的是满地灌木花丛,她引三人寻到花中幽径,这才真正来至院中。

    院里种着几棵枝繁叶茂的榆树,树下摆着一张木桌,两侧各有一把圆凳。桌边坐着位约十七八岁的青年,身体羸弱瘦削,闭目靠着轮椅,腿上搭了件薄毛毡。来偲上前几步离得近些,怕惊扰他心神,只轻声说:“二爷,入秋月了,早晨天凉。在外面还是多披件衣裳。”

    听见声音,褪痗缓缓睁开眼,并不与她说话,而是望向他的侍从道:“柳烟,你叫上他们去整理一下后院药楼,这里不用留人。”这院里拢共也就五七个贴身侍从,平时的粗使活计都放给院外做,柳烟奉了命交代给他们,各人便都撂下手头事离开。来偲向来不参与这种对谈,兀自退出院外,柳烟则在端了茶后也往后院去。

    待众人皆离去,褪痗请二人落座,徐声言道:“柳烟说,父亲又派了两个人来看我。我叫褪痗,这么称呼就好,别跟着他们叫,我不喜欢那种说法。”

    和清同明雨分坐两旁,他将左手点在眉心,颔首道:“褪痗公子,在下名为收云,这是我的师弟明雨,从西洲来。”

    “西洲……”褪痗不禁蹙眉,挪开了视线,目光中满是忧郁,轻声说着,“来这里做什么,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到处都污浊不堪。你们若是在西洲自由的风土里长大,就不该往高墙里来,该去当个侠客,驰骋江湖,才算对得起生就的潇洒风流。来这里,任什么样的人来,都白白被沾污了……”

    “公子,方才听柳烟姑娘说,你是心病多于身病。可曾到远处周游看看,不必拘泥在一座院子,纾解了心中愁苦,或许身体也能有所好转。”和清岔开了话题,只管当他是自言自语,如此说些宽慰的话。

    褪痗听了不禁苦笑,牵扯出一串咳嗽。好容易平复下来,虚弱地摇头叹道:“不过那么说罢了,都知道是治不好的病症,拣点中听的话大家也能有个盼头。大夫怎敢直言,与其说是心病,倒不如说是报应。你们投奔的人干了太多坏事、恶事,不报应在他身上,才落在我身上。这样也好,我必早早离了他们,无需看他们怎么下场。”

    “我能看看吗?”明雨坐着听了会儿,忍不住问道。没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抓过褪痗手腕,试探他病体状况。和清来不及阻拦,默然颔首向褪痗示歉,褪痗不怪他失礼,安静倚着等候结果。却见明雨刚铺开清光,渗入他手腕刹那,忽而脸色一变,猛地把所有清气都驱逐,思虑少顷后问道:“请问大夫是如何说的?”

    “先天体弱,禁不得外力。”褪痗收回手腕,安然答道。

    明雨瞥眼瞧了瞧和清,斟酌着说:“我曾听师父说过,这是种很特殊的病症。病人身体受到清气的损耗是常人的数倍,故而随着时间推移会越发虚弱。如果生活在清气贫瘠之地,症状能得到些缓解,公子若有意,西洲就有这样的地方。将军对公子十分关爱,虽路程遥远,也定然能守佑公子旅途无虞。”

    和清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暗中提着口气,明雨的打算实在太过鲁莽,他得随时做好打圆场的准备。幸而褪痗并不信他的话,也不期盼自己的病症能有转机,只当听了个好心好意的故事,抿着嘴微笑道:“谢谢公子,无用多费力麻烦,我的性命仅在朝夕之间,任着折腾也都是徒劳。虽然总说父亲和兄长肆意妄为,我终究还是留在这儿,也是我为虎作伥的报应。我知你们是为父亲而来,来问我的病,无论如何你们的好意我都记得,等有一日我死了,你们若能把我的尸骨偷出去,找片荒野烧了洒在土里,尚且算干干净净地离开……”

    “何必说这种话?以后的天岁还长呢。”和清劝慰他,褪痗一时说多了话,又咳嗽起来。明雨匆匆递茶过去,待他将息片刻,褪痗继续说道:“父亲、他已经不是我父亲了,等我死后,他就轻松了。马上晌午,他肯定备了茶饭等你们,你们去吧。谢谢你们来看我、谢谢你们来,如果见到了我哥哥,帮我捎句话给他,就说:我们很久没聊天了。”

    褪痗勉强支持着说完了话,斜靠在椅子里。眼看他疲惫得气喘吁吁,明雨去向后院寻柳烟知会,二人告辞后准备离开。柳烟送他们到院外,走过那条花丛簇拥的小径时,和清回头见褪痗正望着他们,那副神情竟让他也不由得心生悲戚,思绪恍惚地穿过假山。来偲在垂钓台闲坐,不远处的船坞里备了一叶小木舟。她招呼二人上船,沉默地坐着,有侍从站在船尾撑着蒿,小舟慢悠悠沿岸行走。

    水榭的对面是一间打唱楼,亭亭立在水中,随着船下水波漪漪,距几人越去越远。岸边是长长一道柳堤,绿枝垂拂在水面,堤后有院落竹林。去往林中的路上是片花园,五彩缤纷开满了花,可惜受着煞气摧残,花瓣多开得萎靡缺破。和清不免颇有感怀,暗自叹了口气。隔湖观花时,忽见园内一位少年抱树倚着,看四下无人,掩面啜泣起来。他想其约是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是西洲上空摇摇欲坠的阴云,足矣使人恐怖。少年的心事如其所希望的掩在花丛里,不被人发现,小舟很快驶得远了,慢慢地也游到了柳堤的尽头。这里有另一处小小船坞。

    但他们没有停泊,依然在湖上漂荡着,路过了一处小岛。岛上别无他物,只在最高地修了座凉塔,近水的草丛里,有野鸭藏起的鸭蛋。岸边仍旧有水榭,青石板嵌在草地里铺了条挺长的路,等人走得有些腻时就钻过另一座假山,进入另一片花园。湖还有很长,有朴素淡雅的石坝,意趣盎然的曲桥。直到越来越窄,窄得变回一道清溪,由东北角上的闸门淌出府去。小舟却终于行到了终点。侍从在石坝旁泊靠,三人下了船,从短堤上走过去。到处是参天的古树,他们从树下经过,挑了条小路岔进花园。花园的尽头是缠满月季和桔梗的拱廊,顺着这里会走到一座广场。广场两侧筑起高台,摆着两个硕大的铜兽像,中间排着几对铜香炉,个个有二人合抱粗。

    过了广场是一面高墙,自这里才算真正进了将军府的主院。来偲带他们穿过正门,对面的是一堵照壁,路旁一排倒座房。她径直进了垂花门入院,立刻有侍从迎上来,引着过了穿堂往后进去。这一进正面是五间的畅风堂,和清及明雨跟着上了连廊,再往后走又见五间大厅。侍从领三人到了院内便退下,一位姑娘随即迎了上来。来偲同她闲话几句,姑娘带三人进厅内稍后,令人看了茶便往后院去。

    不多时,三五个随侍连着五七个侍从,拥着个年过六旬的老翁进厅中来。来偲即起身行礼,言语容貌无不恭敬,显然这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便是畿卫将军规荣。二人随着起身行礼。来偲介绍了他们的身份,规荣乐呵呵地摆出一副慈厚模样,走去坐在了上首,又命人传饭来。众人这才各自坐下。

    他老态龙钟地坐在位上,向二人笑道:“有劳两位去陪老朽的儿子说说话,他自幼体弱,几乎不曾出过院子,若无人常去看看,恐他憋闷。我又是个老头子了,公务不忙的时候,和他也总没什么话说。”

    和清侧身坐着,颔首笑答:“大人说哪里的话,要是能让二爷心情舒畅些,也是我们一番造化。二爷年纪虽轻,腹中却有才识,我等舞刀弄枪之人巴不得向二爷讨教。本愿常常拜访,但怕搅扰连累他病躯。”

    “不妨不妨,你们无事时可多去陪他坐坐。”规荣素来听惯了奉承之言,见他答得合心,褪痗那边又给了消息说来人可用,便满意地喝着茶,问道,“听来偲说你们也从西洲来,西洲可是个景色怡人的好地方,怎么跋山涉水走这么远闯荡?”

    “我们来时,来偲姑娘也这么问。”和清表现得像不加隐瞒,坦率直言,“其实我与师弟出山多年,曾游历各洲名山大川,山水的好景色已看倦了。这些年来,我们越发觉得人才是最重要的,听闻正始城多英雄豪杰,所以想来见识见识,搏出个声名。幸得将军大人赏识,我们也有机会成就一番功绩,扬名立身。”

    规荣端着茶瞥了来偲一眼,对他们颇为赞许。恰好饭菜都上了,他就请人移座到里间餐桌,什么胸襟抱负、宏图大业都放在席间谈。来偲夸赞着他们的武艺,又牵头讲起西洲风俗轶事来,闲谈说笑,直到晌午大错才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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