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群白得似雪、软得如棉,一片片铺展在天上。云隙之间,是五光十色的流虹,映着接天连叶的荷田。湖水清澈见底、无边无垠,仿佛银河悬降,天镜倒转。荷花将开未开,放了一半的馨韵。圆叶可有半丈宽,盛着莹莹一汪清水,水底两尾游鱼往来嬉戏,拨得水洼轻轻摇动。荷叶上坐着位鹿首人身的老者,着一袭珊瑚红的圆领长袍,衣上葱绿海青的山海纹绣,菊黄腰带系玉佩流苏。细腻的云白长裤从袍子下露出踪影,一双乱糙糙生着茸毛,是鹿又不像鹿、似人却并非人的脚伸在裤腿中,一动不动垂近湖面。

    他十指同样长着粗短的茸毛,握有一根竹制鱼竿,丝线另一头拴着饵食,安稳如山地悬在水里。不远处的身后有位姑娘,穿着暗红色短衣长裤,一双硬布软底长靴在荷叶间慢踱,轻巧地从一个叶面跨到另一个叶面。

    他管那位老者叫小鹿。

    小鹿熄灭了面前金光,着实沉默了好一会儿,对面的声音让他拿不准如何作答。偏偏姑娘置若罔闻,围着几朵荷花转个圈,重新走回原地。他明白第二位对此颇为认可,他很少拒绝武力上的创意,于是那低沉的、仿佛金属嗡鸣般的嗓音,不见起伏地说道:“这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一时的输赢是会有惨烈的结果,然而世事轮转,时代变迁,输不会常输,赢也不会常赢。凡尘俗世中的人自己去走,每一步都稳稳当当。你们造了天族,有了世家,出入往复,带进多少不该有的东西?为免祸患,反招祸患。要是为自人成就,这些年来纠缠,皆不利成就。若说是为同那些人斗,输了,仇就是仇;赢了,仇还是仇,未尽的事仍然未尽,要赢到什么时候?”

    第二位走上近前,在荷叶边坐下。小鹿提起鱼竿放在一旁,又捧着鱼放归湖中,连叶间清水也舀去。他就歪头看着。小鹿的话不无道理,可惜他们的错大概要从第一步开始算起,后来的每一步都被从前推着走,全是错上加错。所以他想了半晌,开口时声音略显沙哑,像不知岁月的少年:“哼,我管不了赢,那是老大和老三要想的事。既然开始不是我们决定的,什么时候结束自然也听凭别谁。我只用挡住不输就够了。”

    小鹿叹了口气,低沉的金属音听来有些刺耳。他难得不长篇大论地讲话,静悄悄摆弄起一块镔铁。明雨自那日与局尺的商讨无疾而终,联合炟旰准备执行计划,每天就掰着指头数时辰。小鹿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他说不定此事究竟成还不成,只能先试着等等。

    时间是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地过。他不能久留在褪痗院里,也不喜欢去槐场厮混,更不敢独自长待在买石巷,好是遇着家书院,墙外树枝正可枕着读书声入眠。终于在第三天晌午,一团浅淡金光神出鬼没,扎进他怀里。胸口猛地一沉把他惊醒。明雨睁眼恰见余辉消散,摸着铁块上的细密刻纹,他悄然松了口气,在街上闲逛着寻机传递消息。直待冷气侵透衣裳,几乎要扇动风来,才招呼辆三轮车姗姗回府。

    约是三更交鼓时候,各处灯火阑珊将尽,人声渐息落在秋凉里。城东的酒香茶香轮到散场,人影笑容在火烛中分别。明雨共和清收拾好铺盖,换上掩人耳目的衣裳,隐匿在夜色下潜至绘唳堂后巷。短巷已三五成群小聚了不少男女,个个缁巾蒙面,左臂勒一根红布条。看二人到场,当间一名中年模样人迎上来,摸出半颗剪开的青锭。明雨亦即拿出半颗交给他,对比过字样切口,他拱手与二人行礼。双方施礼时,小聚的人群各派代表上前,抽出地图布置起今夜计划:京城内仍有六处窝点私制琉璃球,为防止他们联络支援,现将参与者分成六组,侦察行动。明雨二人则独自成组,留候在禡台,专门对付光头,见风筝信号行动。

    安排妥当后,各组携一只风筝散去。二人偷溜进禡台,在文汇阁顶坐着,远眺向京内默然不语。街口的灯火孤寂燃烧,他们等了或许有小半个时辰,西北忽然飘飘摇摇扯起一粒微光来,压在乌云下似明似灭。二人相视一眼,起身往西北赶去。

    西北方的窝点在老桂树附近,周围净是些住一半空一半,有年头的老屋子。和清仿照几声鸟啼示意,绕着街边四处走走,寻了片离得够远,又够开阔挨着闲院空楼的巷子岔口,在腰间轻点三下。接到信号,明雨猫着腰蹲上墙头,也点了三下腰侧确认位置,随后一路踢着院墙拔檐,吹起曲子朝目标地走去。

    屋院内门扉都紧闭着,一线火光从畸变的窗户缝里漏出来,饶是晚秋时节,屋内仍热得像盛夏一般。光头全然不顾汗湿透衣衫,正襟危坐在门口,盯着工匠给琉璃退火。门外慢悠悠传来幽婉口哨声,由远及近落在院墙边,吊诡地响个不停。他心生警惕,摆手令监工小心,披上外衣出门察看。木门才“吱吱呀呀”推开一条缝,黑暗中有碎瓦骤然掷来,摔打着门猛嵌进木板里,砸得门框都几度震颤。他一掌劈开房门,但见院墙上有个高挑身影站着,居高临下瞥着他。

    那影子系着七色斗篷,五彩霞帔,一顶缠丝镶珠花冠,一副白玉水晶面帘。背着夜幕迎着火光,模模糊糊认不清是人身抑或鬼魅。他捻来几片飞叶,弹指扬起一絮红光,直冲光头面门射去,随后倾身一倒,彻底消失入夜色。光头撩起衣摆拦截,三两步踏着杂物跃上院墙,循着一阵幽香追进巷子。不远处的转角闪过半片轻裙,他疾速追去。来人不与他纠缠,只东拐西拐在巷子里闲绕,突然间便没了踪影。

    他四面环视,才知自己只管追赶,竟不防暴露在旧集市的偏僻处。不禁停驻脚步。回眼望见有人摘去面罩,毫不遮蔽地立在灯下,反手钉出几根毒针,都被一缕明光拨手挡开。他无暇细思,来人抬手一指,一根明绿的清气树枝骤然成形,沿着臂膀破空朝他击来。光头双拳一抵,对着树枝冲去,正待掐诀念咒,天地刹那间砉然一空。仿佛所有灵光转瞬中熄灭,知觉在身体缺断处遗失,直指胸膛的树枝乍然消释,原本洞察明悉的空气充满陌生。没了清气抵御,凉意猝尔侵入肌肤,他被秋寒激得一顿,旋即扶稳心神,变招出拳向对方攻去。

    和清把干扰器掖进口袋,化掌拂开他拳头,再曲臂挡下一掌,就势勾拳朝他下巴冲去。光头硬吃一招,仰面倒退两三步,摇摇头立刻又攻过来。和清右手震得酥麻,没功夫休息马上抬臂挥挡,反肩一扛抵住他冲势,回身欲扫腿袭其下盘。光头踢胫挡回,接连朝他面门横扑几拳。和清步步后撤翻掌错开,趁他飞脚上前于膝下一挑,带得其扑跪在地,胸口狠狠挨了一踢。光头猛然受力只觉肋间闷颤,身子不由得向后微仰。和清虽占他一脚的便宜,自己反被震退几步,瞄准时机关闭干扰器。

    消失的灵韵倏忽醒复,宛如断肢再生。光头来不及察觉体味,一支缠着暗光的箭陡然射穿他右肩,连周围经脉血肉一并崩塌。下一秒,空中灵光与箭上清气便又消散了。光头随箭趔趄,旋即站定步伐,单臂仍步履稳健,挥拳扬腿朝和清袭打。和清左右化开,趁空在他腰腹打落几拳,反掌照下巴一托。明雨适时发来两箭,先后射进他大腿腰侧,坠得他翻倒在地,还挣扎着想站起来。

    和清掏出匕首割断他咽喉,擦干了血准备离去,不料城外一道炽光烁烁,直上九霄。那道光灼灼如火树,煌煌似金乌,飞射上琼宇倒流下来。不过须臾明亮,也伴着浊气聚拢乌云,惊动了大半个京城。明雨急中生智,找同来行动的侠客商议几句,与和清速速离开。

    少顷,城内同样几道焞炳流光划过,悬在空中结成符环飞旋着,洒落一层缥缈云雾。其下有桂红拟作彩鸾,每根羽毛都是凝刻的箭矢,招展双翅骤然挥发,万箭齐出。金光尘霭随着符环游弋,一时攀锁钩连,扯出成千上万条细索,密不透风地铺在金环下。登时清光激撞,铮鏦声响彻云霄。鸾鸟溘然收起翅膀扶摇翀高,扑撞上纵横铁索硬撕开一块口子,清气爆裂声仿若鸾鸟亢鸣,展翅从符环中钻出。破碎的锁链不等失佚,即被符文重新拾起,熔成长剑尖刀,向彩鸾追杀袭去。暂时间缠斗得难解难分。

    清光激撞声把樽珠等人迷迷糊糊惊醒,命小子们出门察看。待听得人说外面打起来了,她睡意顿时醒了大半,一个挺身坐起来,披衣往耳房去。才下回廊,就见芳卉捧着茶壶出来,于是叫住她问做什么。芳卉年小几岁,怕樽珠性子直快,故而低头侧目望着她,小声道:“今晚本该我值夜,刚才外面吵闹,糅烟姐姐醒了就说让我们回屋睡去。我正要回房,听见二爷在屋里叫,问是怎么了。我说城西有人打架,二爷嫌没意思,就吃茶睡了。睡前说不喜欢这个茶的味道,让拿走不许在屋里,明早换别的再拿来。”

    樽珠听了,蹑着手脚来到门外推开条缝,隔着屏风纱帘,果然见明雨蒙头睡得正酣,便掩门退出来找糅烟说话。糅烟秉着灯从和清屋里出来,也说他睡了。天上符环彩鸾相争你来我往,片刻不停。樽珠陪糅烟在西厢耳房坐了会儿,正要回后罩房休息,门房上的小跑着进来通禀。赶着他的话刚说完,不稚冬大步流星进院,催着让人快把他们叫醒。

    糅烟、樽珠进屋帮着更衣时,二人堪堪赶回藏好伪装,被人拥着出了院。门上早鞴好马候着。不稚冬火急火燎地来,真看见二人反倒不着急,乘着马心思重重地往事发地走。和清见随行都是生面孔,才知跟着的是昩师分出来的巡察兵马,不由得问道:“城内是非怎么不是屯兵所派人,要动用昩师?”

    不稚冬没辙地一笑,立刻收神远眺环望,解释说:“骙卫在京中各处戒备,腾不出人手。收云兄弟,你们初来乍到,没见过真正的麻烦,等会儿要是遇到了,可千万别手软。”

    西北天上二气苦斗许久,金光已露颓势,仅勉强支持着阵法根基不破。印在云间的符箓比原先黯淡大半,着实吃力地将流光聚在阵前,以应付下一次进攻。桂红彩鸾则解了变幻之形,氤氲成一片雾海,出其不意发出几支,攻得金光猝不及防,渐渐分显胜负。两股清气相争进了尾声,往来较量陆续稀疏,没多久即平息终结了这场鏖战。

    明雨边走边偷眼打量,不稚冬像是猜准了遇事的人和地方,并不在乎谁人性命,也不想蹚这趟浑水。直待天边清光衰微,方紧赶几步,在老桂树附近搜到三五具死尸,命人抬回按察衙门依册登记,草草结了此案。

    然而今夜的动乱尚未到此为止。

    城里的热闹惊扰不了外城人,他们隔绝在围墙里,宵禁后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外城的夜并不是安静的,这里常有隐蔽的窸窸窣窣声,混杂在酸臭腐烂的空气里,像不断刮挠的低沉噪音。这些噪音的来源有很多,分不清其中哪种是主流,但占上风的一定是屋里屋外偷找东西声。西边的外城与东边不太一样,东边多得是无人居住落着锁的空屋,这些屋子的主人大多是城郊田地的农民,凑钱贿赂够里官,平日能照常住在郊外。余下的则是连地也没有的佃户,或许田边村里能有一间破房,可既无钱贿赂,自然更无法居住。

    西边多是靠手艺过活的,同雨涟湖交恶前,京城用的石料矿产都从雨涟湖来,北边的采石场才是凭着江湖订单新兴没几年的。因此西边城郭下不常见粗制的草棚,而是一间间破败拥挤的石屋居多,这些大都是过去的老石匠留下的。现在有本事的工匠搬走了,剩下的是只能做最便宜、被人看低一等的物件的人,其实他们手艺没多不济,但出身在外城里,人们就愿意少花点价钱。这些拥挤的屋子不比空屋,便有许多值得盗的东西。旁的密谈、呓语、幼儿哭闹、病人呻吟等,都不过是噪音的一小部分。包括门前吊死的尸体,还没被人发现,一对骷髅瘦腿擦着门槛荡来荡去,“沙沙”声也汇入噪音。不多时,这些都被一道霹雳乍然遮住。这具尸体没来由几个扑腾,挣断了麻绳,折着腿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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