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后世的史学家们很少能注意到翎术的存在。

    好吧,就是无视。

    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在当时,翎术也只是龙皇俞旗的二子。

    虽然他的父亲是伊西多拉的秋天,但比起耀眼的皇兄和冷冽的三弟,他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他甚至只参加过两次水域的大典。

    第一次是烈酒登基,翎术那时刚被他哥从皇陵挖出来没几天,眼睛还不能见光,就被人套上华服,蒙好额带,推到席上。

    只吃了两颗樱桃。

    然后他名义上的哥哥登上龙椅,万民朝拜。

    他被身后的侍从粗暴地按倒,这是他第一次用右脸接触波斯琳琅的地毯,触感的新奇让他忽略了自己的狼狈——他觉得从地下皇陵出来也挺好的,毕竟能摸到不一样的触感。

    只是他爬不起来,他的手脚被仔细地锁好,袖袍宽大,别人看不出来。

    他听见他名义上的皇兄、现在的皇帝让众人平身,然后是整齐的“谢主隆恩”与环佩泠泠、服饰稀疏的声音。

    但他爬不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个推他跪下的侍从就站在一边,看他。

    好吧,所有人都站在一边,看他。

    翎术被蒙着双眼,觉得他应该爬起来。

    于是他开始挣扎。

    周围是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镣铐内壁参差不齐的尖刺划开了手腕的动脉。

    他感到了疼痛,于是,他开始求助。

    “帮帮我好吗?我站不起来。”

    但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话。

    “谁能帮帮我,打扰您了,我看不见,能帮帮我吗?”

    在地宫的九百年里,虽然有沈郁教他,用的也只是鸩鸟家族的古语。

    “爸爸?爸爸我手疼……”

    他本能地想起“爸爸”。

    说了一半,才想起沈郁已被皇兄杀了。

    他和爸爸一起接生的妹妹,也不知道被带到哪了。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

    他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在说他。

    他听不懂。

    他们在可怜他。

    但他知道这只是笑话。

    他慌了。

    后知后觉的,他发现自己在恶意的中心。

    周围是声音、声音、声音。

    像是要吃掉自己。

    “陛下恕罪。”

    他想起大典前侍卫教他的唯一一句水族的语言。

    他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自己总得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都好。

    他站不起来,手腕在流血。

    他需要向什么人求助。

    “陛下恕罪。”

    他的身体本就虚弱,蓝色的血液浸染在同一色系波斯琳琅地毯上面,几乎无人发觉。

    “陛下恕罪。”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失血产生的冷意让他甚至无暇估计他的脚踝——腿部无意识的抽搐,使镣铐磨断了他的脚筋。

    “陛下恕罪。”

    血统尊贵的龙族少年倒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央。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瑟瑟发抖。

    蓝色的血泊泛着灿金的纹理,渐渐染上他贴着地面的脸颊。

    他从出生起,就被母亲藏在手腕。

    一共,三百七十二年。

    直到母皇执意嫁给沈郁,并于当夜死于鸩毒,他才得以咬开母亲的手腕,从骨隙中脱身。可就这样他还是染上了鸩毒,若不是沈郁当机立断将左腿割下来喂他,他早就死了。

    沈郁并不离开,他在地宫中守着俞旗。

    九百年。

    他也早将翎术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一家三口,生活在永夜的皇陵。

    “陛下……恕罪……”

    直到烈酒打开甬道,掀开帝陵。

    那天是翎术先发现妹妹的。

    他的妹妹,在他母亲的腹腔中轻轻啾鸣。

    “爸爸!”翎术被吓到了,他从未想过这里会有第三个生命的声音:“爸爸!爸爸!妈妈的肚子叫了!你快过来啊!”

    “别叫唤。”沈郁一巴掌拍在翎术头上:“柜子里还有最后一根蜡烛,你去点上。”

    纠结再三,沈郁最后还是用匕首剌开了俞旗的腹腔。

    翎术把婴儿抱起来,举高,要沈郁看。

    “爸爸!这是什么?她还会动!爸爸!你快看啊!”

    “臭小子!别晃她!这是妹妹!”沈郁又从兜里摸出针线就要给俞旗缝肚子:“去去去一边去,挡着光了!别跳!不让你晃她你就跳是怎么回事!”

    “翎术你就是哥哥了你知道么,你!哎!说你的!还晃她!”

    “不许晃她你听到没?哎!翎术你是不是皮痒痒了!”

    “翎术!你老实点儿!我和你说……”

    “翎术……”

    翎术躺在地上。

    冷。

    爸爸骗人。

    庆典一点也不热闹。

    这里好冷。

    比妈妈的冰榻冷多了。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皇兄的声音。

    他听不懂。

    但他听到周围的气氛一下子活了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

    他们在说:“陛下圣明——”

    没有人看到他被蒙起的双眼,流下了蓝色的血泪。

    嘴唇不受控制地重复着一句话。

    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

    而他的周围,是海民的呐喊:

    “天佑吾皇——仁德之君——”

    “五湖四海——国泰民安——”

    于是他被送去深渊。

    又是,二百九十个年。

    132

    对于他的一生,翎术无疑是自我厌弃的。

    或者说,他厌弃的是构成“翎术”的一般血统。

    来自龙皇俞旗所诞下的龙躯。

    困在母皇手腕的近四百年中,他模糊地感知着来自母亲的野心,对于龙族最初的认识也来源于此——或许是天性纯挚,翎术觉得他或许并不喜欢生命。

    于是也就没有挣扎。

    直到母亲遇到了沈郁。

    可以说翎术是这个世界上与俞旗最近的人,他看着母亲哭着笑着,拆下她前半生辛苦经营的棋局,沦陷在传说中才有的、离死亡最近的爱情。

    那一夜翎术本会与母体一同死去,但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念头。

    他想看一眼沈郁。

    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让母亲愿意用一切换取。

    于是,地宫的九百年里,他渐渐学会了享受生命。即使他的一生只是被不断地囚禁,并在黑暗中守着谁的尸体,但正如沈郁所说的——

    每一根蜡烛,都需要好好珍惜。

    接下来的二百九十年里,新的龙皇每年都会派人给他送来器皿。他们说他的妹妹得了病,需要他的血来医。

    他们告诉他,他与沈郁接生的女婴起了新名,叫毒溪。

    她非常可爱,但她是龙与鸩鸟的孩子——混血使她的身体极不稳定,身上的剧毒让她生不如死。

    他们说,只有翎术能救她的命。

    翎术身中鸩毒,却能苟延残喘至今。

    算是奇迹。

    除了要定期用血灌满器皿,翎术对现有的生活非常满意,他可以和他自己好好地待在一起。

    现在,他最不缺少的就是生命。

    于是,他在自己的灵魂身处,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父亲”。

    几千年来,无数野心家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存在,竟让这孱弱的囚徒,最先摸到了秘密的碎片。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

    十岁的鸩鸟满手鲜血,摁着天游,拆他项圈。

    九岁的孔雀在翻宫墙,破衣烂衫下缠着三十三条项链。

    八岁的斑鸠在地上假睡,他要骗过奶奶,去后山,挖明天的野菜。

    十七岁的安锡,还在学校的树林里等他的初恋。

    旁边还蹲着个孔雀夜莱,贱兮兮地说他等的姑娘肯定不来。

    …………

    ……

    这些都是那个秋天的夜晚。

    是他的父亲,临死前为未来准备的最后一个秋天。

    而他,就是新的秋天。

    翎术叹了口气。

    恐怖如斯。

    算计了整整一千五百六十二年。

    133

    禽历4143年秋天,翎术踏出深潭。

    第一次,看见了这个世界。

    他从未见光的苍白龙躯仿佛一匹新纺的白绫,伸展着,在天地间徘徊。

    仿佛寒冰乍现,眉眼间尽是霜雪。

    落地时,群山安静,不久前还大呼小叫让他快滚出来的□□,早就五体投地。

    从此,蛙类永远伏地。

    “走吧。”翎术说完,才想起□□听不懂鸩鸟古语,但没关系——

    他的话,这个世界必须要听。

    因为这是他的秋天。

    第一个秋天。

    翎术想起□□的那串聒噪——他的三弟今年九岁,刚从冰山回到大海。烈酒为三弟准备了宴会,就像当年,给他的那个下马威。

    顺便叫了他去。

    翎术踏风而起,身姿飘逸,却一步万里。

    转瞬间,他已踏上海滩,脚趾间,是细腻的、金色沙粒。

    他有点懵,没想到自己动起来居然这么快。

    他后悔了。

    早知道,他该一步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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