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云的影子自高空投下,印在森绿的树野里,像雨后陷在草甸上的深蓝湖泊。

    这是孔雀最喜欢的颜色之一,深邃,但不浓稠,清爽的就像夏夜傍晚时珍贵的凉爽,那样的风里,也有他最喜欢的味道。

    孔雀喜欢看鸩鸟背着大筐,从天而降。

    筐里会有超甜的西瓜。

    孔雀虽然睡着,却还是闻到了好闻的清香。

    即使那是重伤导致的幻觉。

    孔雀做了一个黑色的梦。

    没有画面,只有声音。

    哦,还有西瓜的清香。

    她感觉到了身旁的鸩鸟。

    他在干什么?

    孔雀的梦里,到处都是西瓜汁的味道。

    还有风声,掠过野草。

    鸩鸟就在她的床上,孔雀感觉到了他所在的方向。

    这让她感到安全,便安心于这个有些古怪的黑色襁褓。

    她睁不开眼,却能听到。

    她听到鸩鸟在吃东西——大概是新摘的西瓜,闻起来令人心情舒爽。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冬雪中重伤。

    错乱的神经让她回到了他们很小的时候。

    自孔雀认识鸩鸟以来,他吃饭就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大爷模样儿。即使是在饿极的晚上,他也只吃最好的地方——不管是鳄鱼还是刺羊,富有,还是穷得上山撵兔打狼。

    吃瓜这么积极,这还是头一回见。

    瓜皮乱扔,汁水四溅。

    旁边起码还有两个鸟,在帮他切瓜。

    咣咣当当的,很是热闹。

    若她此时能睁开双眼,就会看见斑鸠和医生在房间中央,宰杀蛇蟒。

    一个是未来的文弱宰相,一个是罗仑地下最神经的医生。

    一个挥锤,砸头。

    一个拿刀,刨腹,去肠。

    毫无形象。

    此时的鸩鸟正坐在床边,以极快的速度吞食大蟒。

    他很少生吃。

    更别说,是这样地简单粗暴。

    只是剪下一只翅膀,就已经让他几乎疯掉——鸩鸟浑身冷汗,面色苍白,抓着蛇头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

    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艰难地想把手里的蛇头掐掉。

    也许是冷汗,也许是肌肉无法控制的搐动,这条蛇竟然从他的手中挣脱,冲向孔雀的床。

    齐九眼疾手快,在蛇逃跑前,一刀把它的头切掉。

    然后就看到鸩鸟不管不顾地把还在扭动的蛇躯往嘴里搞。

    黑红相间的长蛇像是堵住了他本应发出的惨叫,他只是太疼了,需要用最快的速度补充能量。

    齐九在他咽下第一条蛇的瞬间,将他重新按回桌上——用最快的速度,除掉了另一只翅膀。

    斑鸠手忙脚乱地搬起最大的那条,赶紧捧上第二条——咬上。

    极度的痛苦使他的头颅微微上扬,脖颈的线条向极限处生长,显得更加脆弱与修长。那双总是漠然的黑色眼睛,如今只能泛着隐忍的水光——向来骄矜狂傲的鸩鸟被绑巨大的紫檀木桌上,被剔除了他最大的依仗。

    颤抖,鲜血盈满桌面,滑下,顺着桌腿,淌在地上。

    狰狞的创口开在他劲瘦的后背之上,不能包扎,更不能碰。齐九戒备地将手术刀横在身前,防止鸩鸟在精神崩溃的情况下想要动手。

    齐九浑身都裹着白色的绝缘材料,即使他万分小心,还是被喷了半身的血浆。鲜艳的红色上流转着金色的花纹,漂亮,却又是令人绝望的毒药。

    齐九用眼神示意斑鸠,让他看好鸩鸟,自己则捧着刚刚卸下的翅膀,去那边给孔雀装上。

    这双黑色的翅膀,在离开鸩鸟之后就迅速褪了颜色,变得雪白,变得明亮。

    是真正的、仙鸟的翅膀。

    极致的紧绷过后,使死一样的放松,肌肉还在无意识地抽搐,鲜血仍在从伤口处喷涌,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巨蟒。

    沈鸩的眼神放空,勉强吃完了这条森蚺,然后面无表情地解开身上的链条,下桌——跪在地上,差点把胃吐掉。

    “沈鸩!”斑鸠下意识地上去扶他,却又被满地的毒血拦在一旁。

    从这一刻开始,斑鸠才算真正地摸到了鸩鸟行为模式的一点皮毛。

    鸩鸟的嘴,骗人的鬼。

    轻描淡写后,会搞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

    沈鸩缓缓地站起身,用力眨了眨眼,有些眩晕。

    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孔雀的床。

    齐九刚将这双翅膀接在孔雀的肩膀处,就有浅金色的光牵着孔雀的伤口与翅膀的断面相接,融合——很快,就不见了伤口。

    鸩鸟看着她新生的手臂,没什么表情,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控制这种次要的表情系统,他只是看了看,觉得还行,就随手沾了点身上的鲜血,在空中画了几笔什么。

    紧接着,雪白的翅膀再次改变了颜色和形状,斑鸠认出了那是孔雀本来翅膀的模样,甚至……不差分毫。

    “《镜殇引》!”齐九猛地盯住鸩鸟,声音忍不住地拔高:“《镜殇引》在你手上?!”

    鸩鸟没有说话。

    扭头就往外面走。

    斑鸠赶忙跑过去,开门,护着他往地下室里走。

    踉踉跄跄

    他要去冰水里睡觉。

    越久越好。

    屋里只剩神色狰狞的齐九,和正在昏睡的孔雀。

    “齐医生。”

    祖戚靠在门口,把玩长刀医生。

    “麻烦你多住几天。”

    “他俩什么时候醒——你再什么时候走。”

    “没问题吧?”

    祖戚拎着沉重的长刀,走进屋,摇头,看着这满地乱七八糟的蛇肉和鸩血。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孔雀。

    就像她九岁之前,那些不小心在御花园睡着的时候一样。

    “殿下。”祖戚的声音徐缓而温柔。

    “不用担心——反正,他还有一对翅膀。”

    祖戚的嘴角微微上扬。

    “少了这对……”

    “对您更好。”

    171

    半梦半醒中,孔雀闻到了血的味道。

    这个味道,不是鸩鸟。

    大概是还没散掉的、硝烟的味道。

    她伸出手,想摸床头的小灯。

    但手臂异常沉重。

    疲惫的大浪把她卷回最深的海洋,于是,她再次睡着。

    梦里,鸩鸟站在在家里的大冰柜旁。

    他掀开冰柜的盖子,弯腰,在里面翻找。

    大概是被肉块和冰淇淋压在了下方,鸩鸟“啧”了一声,迈腿进了冰柜。

    然后冰柜的盖子“咣当”一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脊梁,将他整只鸟封进了零下九十多度的冰箱。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他闷哼的声响。

    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她只觉得鸩鸟非常弱小。

    会生病,会虚地睡不着觉,她甚至觉得他以后不能再吃任何凉的,不能昼夜颠倒,更不能……再上战场。

    而这是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鸩鸟一族的强悍,绝大多数来自于他们血脉传承的剧毒,而作为鸩毒的容器,他们的身体也格外扛造。沈鸩喜欢抄刀子正面和人钢,也是仗着自己不那么容易受伤。

    不然他也干不过千军万马,把她的父皇杀掉。

    那她为什么会觉得他很弱小?

    是因为他傻兮兮把自己关进了冰箱?

    还是他其实根本就没她想象中的那么强?

    毕竟鸩鸟一族出名只出在他们剧毒的羽毛,从古至今,也只有沈鸩会舞刀弄枪。孔雀曾在皇宫看过他祖辈的画像,即使是行事最为嚣张的沈荣,也只是毒杀了他父亲最喜欢的那个宰相。

    鸩鸟一族似乎天生就喜欢栖居在黑暗的幕后,想搞死谁,从不屑于亲自动手。

    沈鸩在这方面保留下的最后天性,也只是蹲在谁家的房梁上,等人睡觉时跳下去一刀插爆那人的头。

    沈鸩也和她说过,他们家世代走的都是医毒的路数,大多会选一个作为主修,极少数的天才才会选择医毒并修。

    而他最刁,啥都不会,还自我感觉良好。

    谁让他全族死得太早。

    刚认识沈鸩的时候,他对毒药的研究也只限于“我喜欢吃的东西都是毒药”,他甚至都不大了解自己的羽毛,只知道不能让人碰到,还傻兮兮问专杀仙鸟的队长鸩鸟长什么模样。

    而医术就更可笑了,怎么贴创口贴还得让孔雀亲自去教。

    孔雀在梦中隐约想起他们刚刚在洛珈山下杀死了父皇,她的双臂崩毁,只剩下滴血的骨头,鸩鸟一身黑衣布满伤口,皮肤惨白,鲜血喷张。

    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慌张。

    因为她在变强。

    不知为什么她的双臂微微发烫,她甚至觉得自己能飞上九霄。

    她想去药店,买创口贴给他贴上。

    她感到自己的翅膀是那样强壮,若是飞上天空,定能让所有人看到她翅膀优雅的线条。

    她展开翅膀,第一次,在梦中,用她锋利的羽翼,撕碎了头顶盘旋的风暴。

    她不由得热泪盈眶。

    她扭头,去看自己的翅膀。

    羽毛漆黑。

    就像……他的一样。

    孔雀愣住了。

    忽然她就醒了,睁开眼,发现一切正常。

    特别是她的胳膊与手掌,昨天的鲜血淋漓仿佛只是失血过多的错觉,她动动手指,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掌——与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又展开翅膀,嗯,棕中带绿的羽毛。

    梦啊,孔雀心想。

    然后她就看到斑鸠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翅膀。

    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孔雀心中升起浅灰的不详。

    旁边还有一只浅蓝的鸟,自称齐九,白衣大褂,在一旁跃跃欲试,想腰检查她的翅膀。

    然后自来熟般,和孔雀瞎唠。

    许久。

    “沈鸩呢?”孔雀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皱眉,问道:“他在什么地方?”

    “不用管他。”齐九微微一笑,将药膳放在桌上:“他……”

    “毕业证书!”斑鸠忽然抢话:“他回学校领证书了!”

    “这几天打仗,学校就把毕业典礼提前了。”他僵硬地弯了弯嘴角,硬着头皮看着孔雀,说:“你要养伤,我飞不高……放心吧,他会把咱们三个人的都拿回来的。”

    “我说的没错吧?齐医生?”斑鸠威胁似的偷偷掐齐九的腰,齐九撇撇嘴,是一点也不疼。

    “当然。”齐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看得斑鸠想打人,孔雀在一旁莫名其妙。

    “恭喜殿下大学毕业——想来您是打算继承家业,不打算继续深造了?”

    齐九耐住性子,一本正经地戴上白色的医用手套,说了句失礼,就捏上了孔雀的肩膀——天衣无缝的伪装,连孔雀本人都发现不了的异常。

    齐九心中狂跳,心想那变幻万物的秘法果然在鸩鸟手上。

    孔雀不留痕迹地拂开对方的手,神色冷淡,看向齐九。

    “撒谎。”孔雀毫无感情地吐出两个字,连带着,看斑鸠的眼神都带上了冰霜。

    “沈鸩三门挂科,五门旷考。”

    “论文写了三个月,他连题目都不知道——”

    “毕·业·证·书?”

    “呵。”孔雀冷笑,心里却忍不住发慌。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握紧拳头,指甲狠狠地掐进手掌。

    “这么久了,你还不清楚么,斑鸠。”孔雀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一双墨绿色的眼珠冷冷地注视着浑身僵硬的斑鸠,道:“替他瞒着,从来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是‘二爷’。”

    孔雀说完,就忽然笑了。

    她忽然觉得刚刚那个梦真是太好了——虚弱的鸩鸟、冰箱、深色的风暴……还有她劈风裂云的翅膀。

    “所以,要听我的,斑鸠。”

    孔雀拍了拍斑鸠的肩膀。

    “说吧。”

    “我不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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