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军里有几百个女兵,是陈盈还在西北的时候组建的,后来陈盈走了,这几百个女兵的编制却保留了下来,昌平和这些女兵们住在一起。

    女兵们一开始听说营里来了个公主,都想来看两眼,又有些怕冒犯天颜。有个叫赵三娘的女兵,素来胆大泼辣,她见得众人皆犹豫不敢,一拍胸脯道:“这有什么,她还能长三只眼睛不成?我去看看,回来告诉你们就成了。”

    赵三娘凭着一腔莽劲,被营里的姐妹怂恿着到了公主的营帐前,看着那几个帐前巡逻的禁卫又有些怂了,踌躇着不敢往前。

    纠结了一会儿,赵三娘想着自己到底出来之前也是跟姐妹们拍着胸脯打过包票的,没见着人就回去,岂不是平白被人笑掉大牙。只看一眼就罢了,这公主还能吃了自己不成?这样壮了壮胆子,赵三娘有些多余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昂首上前,没两步便门口的禁卫拦了下来:“你是何人?”

    赵三娘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些京城的禁卫面前丢西北女兵的人,挺了挺胸脯,粗着嗓子大声答道:“我是女兵营的赵三娘,我想来见见公主娘娘。”

    “大胆!公主岂是你想见......”那禁卫呵斥的话还未说完,营帐中就传来了一个清丽温和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她的声音真好听,这是公主留给赵三娘的第一个印象。

    赵三娘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西北军中的江将军。她学着见到江将军的样子,躬身行了个礼,偷偷抬起眼来看看这位公主娘娘。

    营帐中的公主刚刚沐浴完,漆黑的头发挽在头顶,穿着一身粗布蓝色袍子,和营中女兵们一样的打扮。

    她生的真好看啊,像画上的人,就是比画上的人黑了点。赵三娘这样想着,就看见画上的人冲她笑了:“你好啊,我是昌平。”

    “我是女兵营的赵三娘。”赵三娘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声音却不自觉地小了一些:“我就是想来见见您。”

    “坐吧。”昌平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坐垫示意她坐下,微微颔首道:“你不来看我,我也要去看你们呢。”

    赵三娘依言坐在了公主的旁边,看着公主用一双黑漆漆的杏眸盯着自己,眼神里很是期待的样子:“同我讲讲你们在营中的日子吧。”

    营中的日子吗?赵三娘回想着,进入脑海的第一个词是辛苦。夏日的太阳能晒得人褪一层皮,冬日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人的脸上。平日里练刀练剑,手上的水泡长起来又磨破;练行列阵型,厚厚的鞋底都跑烂了好几双;骑兵练骑马,两腿间磨得血淋淋的。赵三娘这样说着,同公主展示自己的手。

    昌平笑了,她伸出了自己的手给赵三娘看,她从小习武,握剑的地方长着厚厚的茧子,手指都弯曲了:“我和你们一样。”

    “可不一样。”赵三娘笑着摇头,她生性憨直,此时发笑,是在笑这位公主的天真:“我们都是苦命人。除了来营里参军,再没有别的活路了。”

    天真的公主收敛了她的笑意,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长到十六岁,第一次听真正的苦命人讲述她的故事。

    赵三娘说她原先的丈夫是个酒鬼,时常喝酒打人。她有一次被丈夫用凳子砸了脑袋,婆家以为把她砸死了,于是用草席卷了

    悄悄扔到了乱葬岗。谁知她在死人堆里躺了半天,竟缓缓醒了过来。她想着回到婆家迟早会被真打死,不如前来投军。

    赵三娘说女兵里有一些从北蛮人营中救回的军妓,救回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岁,死了七个,剩下的三个参了军。

    赵三娘说和她关系很好的姐妹刘武氏,父母死在北蛮人的屠城之中,丈夫参军后死在一次战争里,儿子死于一场疫病。她被夫家的亲戚赶出来,孑然一身投奔西北军的时候,也是十六岁。

    赵三娘说了一整个下午,说的口干舌燥,说的激动落泪,她仿佛是在说这些女兵们的故事,又不止是在说这些女兵们的故事。她仿佛是在怨天地不仁命运不公,又不止在怨天地和命运。

    真实的世界被赵三娘的故事撕扯开了一条口子,天真的公主可以从中窥见血淋淋的残忍,她清楚这只是冰山一角。

    和赵三娘谈过后的那天晚上,昌平给她的父皇写了一封信。她想要在西北多留一段时间。她在信里写,如果在知道了这些残酷的现实之后只是闭上眼睛,庆幸自己出身高贵无需沦落至此,我会觉得自己卑劣。如果世道向来如此,我想变变这个世道。

    皇帝的回信很快就到了,只有朱笔所书的一个“准”字。不要把自由的鸟关在以爱为名的笼子里,这是陈盈用生命教会他的道理。

    江冉归觉得自己似乎多了项新的工作——昌平公主的陪读。开始时他是有些不屑的,一个京城里来的娇公主,哪里能吃得了西北的苦,过不了几天就得哭着跑回去。可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这个娇公主在这里待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从初秋待到了冬天。

    她和自己一样,每天寅时起床,卯时晨练,巡视各个营防,学习用兵之法,从未有过一声抱怨。西北的风沙磨砺着她,把她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西北姑娘,看上去和京城的奢靡繁华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前在宫里教她用兵之法的人都是国士之才,她只是缺少一些实践经验,因此稍加历练点拨便进步神速。

    江冉归侧目看着校场上刚刚练完剑的昌平,她的一缕头发被汗水浸湿后贴在额头上,呼吸还未平复过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江冉归把水囊递给她,问道:“怎么样?在军营里还习惯吗?”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西北苦寒,不比京城连风都是温柔的。

    军营里清苦,他们和士兵吃同样的饭菜,往往一个月都不能见到点荤腥。

    这里的风沙太大,这里的天气太干,这里的人不比京城中文绉绉的,说话大着嗓门,像是在跟人吵架。

    总之,这里和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她就算不表现出来,心里应该也是不适应的。

    昌平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囊,仰头猛灌几口,未来得及进口的水顺着嘴角滑落了下来,打湿了她的领口。她并不在意这些,看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快活:“习惯啊,我很喜欢这里。”

    喜欢这里并不浮躁的风,喜欢一望无际的广阔沙漠,喜欢这里直白坦荡的人。

    世间事物都标有价格,如果获得自由的代价是忍受这里的寒冷和清苦,她觉得物超所值。

    江冉归对上她快活的眸子,彻底推翻了所有之前对她的所有猜想。她很特别,江冉归想,和自己之前见过的京城人不一样,是自己从前小瞧了她。

    临近过年的时候下了雪,军营里逢年过节要加强戒备不得休息,因此今日歇了一天,伙房支起了大锅,杀猪宰羊,要吃顿好的。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笑容仿佛会传染一般,也爬到了昌平的脸上。她窝在营帐里,紧紧抱着月娘撒娇:“能歇一天,我好高兴啊。”

    月娘由着她的小公主抱着,轻轻抚摸着她在身后散着的头发,温声说:“殿下有了烟火气,都不像个公主了。”

    昌平振振有词地反驳她:“像个花瓶一样的公主有什么好当的,我要做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李宝珠。”

    两人正说着话,江冉归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进来了,瞧见昌平窝在被子里,头发散着的样子,噌一下便红了耳朵。

    月娘皱着眉骂他:“公主的营帐怎么能直接进来,越来越没规矩了!”

    江冉归红着耳朵,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没想着宝珠这会儿还没起,外头下了大雪,大家都打雪仗玩呢。”

    “在哪呢?我跟你去。”听到打雪仗三个字,昌平从塌上跳了起来,匆匆把头发挽好,穿好外衫后,抓着斗篷就跑了出去。

    还都是孩子呢。月娘看看江冉归,又看看昌平,心里这样感慨了一句。

    昌平随着江冉归跑到外头,果然见外头有几个不怕冷的人在打雪仗。两人兴致冲冲地看了一会儿,江冉归便手痒地搓了个雪球想要加入,被昌平拦住了:“我要是去了,大家都玩的不尽兴。”

    江冉归想想也是,当即把手里刚刚搓好的雪团往地上一扔,颔首说:“看他们玩没意思,我带你堆雪人去。”

    他在前头刚跑了没两步,忽觉得后脖一凉,回头一看,昌平的鼻头冻得红红的,一双黑眸水盈盈,正看着他促狭地笑。

    江冉归也不惯她,当即从地上团了个雪球,咻地朝昌平丢过去。

    昌平头一回打雪仗,哪里是江冉归这样“久经沙场”的人的对手,很快便被掷得发上身上一片白,一张俏面红扑扑的,不知是冻得还是热的。她的睫毛上凝了一层白霜,平添了几分清丽,搓着手求饶道:“输了输了,不玩了!咱们堆雪人去!”这求饶也心不诚,一双眼睛仍笑得似弯月一般。

    江冉归知道她要耍什么小把戏,却乐得纵着她,只装成不防备似的在前头走,果不其然又被一个雪团砸了。他瞧着她小女孩似的俏皮,内心被一种奇异的愉悦填满,唇角压也压不住,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天上又下起了雪,四周静谧一片,被风吹下来的雪花打着旋落在地上,积成了厚厚的一层。

    昌平刚开始兴致勃勃地要堆一个大雪人,在将周围一片雪都嚯嚯干净后,最终只能望着那个没有形状的大雪堆叹气。

    正沮丧时,面前出现一个摊开的手,一个活灵活现的小羊羔就躺在手心里。

    “送你。”江冉归把那只小羊羔塞进她手中,又细心地帮她把落在披风上的薄薄一层雪拭去。

    昌平把那个小羊羔宝贝一般放在眼前打量,惊喜地笑着道:“做的真好,你还会做什么?也教教我好不好?”

    江冉归对上昌平水汪汪带着期待的眼神,脸颊上忽然泛起一丝燥热。他逃似的避开昌平的目光,将视线转向白茫茫一片的来处:“哪有时间弄这些。”这话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放软声音道:“时候不早了,回营吧。”

    昌平回忆两人平日里的忙碌样子,想想确实没什么时间弄这些,也并不在意,只是很有兴致地捧着那只小羊羔左看右看。

    送出去的礼物被人珍惜,是一件十分令人欣喜的事情。江冉归看着她几乎要溢出来的愉悦,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他想,既然这么喜欢,下次下雪时再给她做一些,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者,不知道她喜不喜欢真的小羊羔,春日里母羊下了崽,可以抱一只回来给她养着玩。

    少年少女间隐秘幽微的暧昧心思和战场上真实的生死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江毅得到北蛮军中线人的密报,借着大雪过后滴水成冰的刺骨寒意,北蛮人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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