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乐在郡的苍云山最早因其山间散落的大小温泉广为人知,而苍云山上的苍云派近百年则以武学卓绝闻名于世。

    苍云派历代出过不少武学大师,这几年最为突出的两位大家,一名为叶溦,一名为陈阿呆。

    陈阿呆,人如其名,乍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有些呆呆的,但自五年前她刚及笄便一跃成为大绥武榜榜首之后,那榜首便未再易名过。不止大绥国境内,便是临近的如南边的禹国以及北方的犰国,能在武艺上与之一教高下的人亦是寥寥无几,说她是个武学奇才并不为过。

    陈阿呆原先对武学并不怎么感兴趣,她被送上苍云山的原因很简单,只因家中兄弟姐妹多,父母养活不了,又不忍她小小年纪去富贵人家为奴为婢,是以将她送进对穷苦人家免学费的苍云派做弟子,起码有口饭吃不至饿死。

    她初入山时,涧风院的一位授课师父随口说了句女子不如男子,倒也不必如此费心,做得差不多就行。她听罢站起来质问他为何会说出这般愚蠢之言,将那师父气得不轻,当即便将她逐出了课堂,还在肃风院那边添油加醋告了她一状。因此她被罚到三省崖上思过三日,但还未过一日,小师叔叶溦从外归来听闻此事,连夜到崖上来接她下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溦,多少年以后她也未曾忘记那日夜里山道上走在她前面的那个身影。

    叶溦虽只比陈阿呆大几个月,但因她是苍云派掌门陆君泽的关门弟子,在山中辈分同各院的院主一般高,所以派中各院的弟子一般都喊她一声小师叔。

    叶溦成名更早,与阿呆不同的是她并非因自身武艺高强而为世人所知。江湖中没有多少关于她武学修为高低的信息,也没有听说谁人同她交过手,又因苍云派各院只她云溪院无一弟子,独她一人,因此不少人认为她应该是和很久之前江湖上的一位武学大家姺望一样本身并不善武,但极善于武学理论。

    她受不少武学大家推崇的原因是她总能一语中的指出或遇瓶颈或入歧途的习武者的问题所在。这不止要对各门各派的武学功法了如指掌,更需那份超然的眼界与智慧,且她向来对求教者诚挚相待,知无不言,因此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后苍云派只能以山上弟子需静心习武为由封山,寻常日子不再接受此类来访。

    因其喜静,且云溪院又地处相较偏远了些,山中弟子并不常见她,有一些甚至不认识她。

    一个夏日,叶溦下山置办东西归来,路过山间的一处小潭,想着休息一会儿,顺便将买来的西瓜泡在溪水中浸凉一下。

    小潭水不深,旁边恰有一处凹进去的大石头可以遮荫,叶溦便背着背篓坐到里面去乘凉。

    忽闻几人吵嚷着往这边走来。

    “把他拖过来!什么狗杂种,竟敢瞪我!今日不把他这双眼睛打爆我便不姓金!”一个年轻的男声骂骂咧咧道,“一个孤儿、一个畜生,便是打死了也没人在意,给我打,往死里打!他娘的!”

    几道其他人的声音在旁附和着,一起大声地咒骂着,言语十分污秽不堪。

    叶溦闻言愤气填膺,霍地站起身来,看见岸那边不远处十几名身着苍云派弟子服的年轻男子围着地上的一个人拳打脚踢,边打边骂,更有甚者拿着木棍棍棍往那孩子的头上用力击去。

    “你们在做什么!”叶溦怒喝道。

    她飞身掠到对岸,疾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为首的那名弟子见对方不过是个看上去与他们年纪相仿、穿着又是如此寒酸的女子,心中鄙夷,提着木棍横眉怒目地看着叶溦道:“真他娘的晦气!哪来个不知好歹的,本大爷的事你也敢管?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故意站得离叶溦极近,无赖地上下打量着她,奸笑道:“虽说这姿色一般,但你若能哄得大爷我开心,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一旁的几人闻言皆猥琐地大笑起来,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调戏之言。

    叶溦不欲同他们多言,蓄力一掌直击面前这名弟子的胸口,那人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发力,准确地说他没想到她敢这般。且不说他们武力如何,单是他们这暴戾恣睢的样子,一般人都会先怵上几分、能避则避。

    那弟子冷不丁受她这一掌,堪堪逼得直退数步。

    “有意思!既然如此,你今日便给那狗杂种陪葬吧。”他一步步走向叶溦,狞笑道,“别一下子打死了,留一口气在,到时大家好好玩玩,让她先尝尝何为生不如死!”

    那些弟子闻言正准备一拥而上,其中一名矮胖的弟子慌张地跑到为首的那名弟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那弟子听完当即变了脸色,将棍子丢到一旁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嬉皮笑脸道:“小师叔!”

    其他人一听“小师叔”三字,立刻反应了过来,皆变换了脸色,毕竟这山上只有一位小师叔。

    那矮胖的弟子朝他们使了使眼色,几人便心领神会地挪了挪,想要挡住刚才被他们击打晕倒在地上的那名弟子。

    叶溦径直走到他们身后那个痛苦蜷缩在地上的弟子身边,为首的那名弟子想要过去解释什么,却被她冷冷的一眼骇定在原地。

    地上的人浑身是血,头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五官原本的样子。

    叶溦蹲下小心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柔声道:“别怕。”

    他仿佛听到声音想要睁开眼睛来看她,可是因为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了,怎么也睁不开。他艰难地伸出右手,想要抓住什么,但因为无力很快便支撑不住,正要垂落之时被一只温暖的手接住。

    “我带你走,好吗?”

    叶溦感觉到他的手在紧紧握着她的手,颤抖着。

    她将他轻轻扶起背在背上,往沐风院疾步而去。

    剩下的那些弟子个个都看向为首的那名弟子,希冀他能有什么好的主意。苍云派是有关于同门之间可公平比试但不可私自斗殴的派规的,违者重罚。一直以来他们肆无忌惮的原因是院中师长对这一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是这次是小师叔,若她告到肃风院去,他们保不齐也是会受惩罚的。

    为首那名弟子看着叶溦离去的方向,冷笑了一声道:“不用担心,她告不到我们。”

    沐风院是苍云派的医堂,由张季深主诊,他出身于临封郡医学世家张家,后受陆君泽之邀来到苍云派坐镇沐风院,既收弟子,也为远近求医者看诊。

    正在给弟子授课的张季深看到叶溦背着人进来时有些出乎意料,他自然是识得叶溦的,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沐风院。

    几名弟子见到叶溦背着满身是血的伤者,忙过来将她引进内堂,一起帮忙将伤者轻轻放在榻上。

    “烦请张医替他看下。”叶溦转身对随后而来的张季深急切道。

    “嗯。”张季深应了一声之后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子。

    那位弟子朝叶溦行礼道:“您先回避一下,师父定会为他好好诊治的。”

    叶溦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退到了外间等候。她坐在门口木凳上,心中愤懑不平,她不知他处于这种凌霸的情况已经多久,山上是否还有别的欺凌存在,这些肃风院又是否知晓。

    不多久张季深便走了出来,叶溦起身走了上去。

    “张医,请问那名弟子情况如何?”

    “伤得不轻。”张季深有些责怪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把他送来?”

    叶溦沉默地站在一旁,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伤得太过严重,浑身没有一处是好的,光是旧伤便有百来处,能活到现在也是命硬。现在肋骨就断了五根,头上的伤更是致命。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进去看看他。”

    “嗯,去吧。”

    叶溦进去的时候,几名沐风院的弟子还在处理伤者的伤口。他上身的衣服已经被剪碎丢到一旁地上,满身的伤痕让人触目惊心,尤其是头右侧那道伤,方才没有发现,此时头发撩开竟是大大的一个口子。

    谁都知头部乃是人最为脆弱与要紧之地,她看着他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兽一般躺在那里,心下哀怜,她想至少应该去尽力,她做不到只是等待,只是听天由命,任由这一条悲苦的性命就这样无声消逝。

    她出门让一名弟子去肃风院请许云上过来,自己则快步下山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叶溦回到沐风院,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名葛衣郎中,二人直奔病人房中。

    天全黑时,二人方从房中出来,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两人的后背皆已被汗水湿透。

    “我先回去,待医馆事情处理好后我再上来。”

    葛衣郎中名唤苏策,是叶溦多年好友,在山下开着一家小医馆。

    “嗯。我同你一起去吧?”叶溦知他医馆也是离不得人的,而且还有两味药现在沐风院也没有,他需要下山去取一下。

    “不用,你守着他,他有什么情况你记下来,我快去快回。”

    他说完朝迎面而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师妹。”来人正是许云上,陆君泽排行十三的弟子,肃风院院主,一刻钟之前他已经过来了一趟,他言简意赅道,“他们是涧风院的弟子,现在在肃风院,师妹无事的话便同我一起过去吧。”

    叶溦不放心地往病房看去。

    “小师叔,我来照看他吧,他有什么情况我都会记录下来的。”叶溦身边的一名弟子道。

    他方才站在旁边,自然也听到叶溦和葛衣郎中的话。

    叶溦想他是学医的,观察自然也比自己更为细致,便点头道:“也好,麻烦你。”

    她向张季深他们道谢之后便随许云上一同往肃风院走去。

    路上叶溦和许云上讲了事情的大概经过以及那名被欺凌弟子的受伤情况。

    许云上一路沉默,他平常本就不苟言笑,不少弟子都害怕他,此刻更是凛若冰霜,让人望而生畏。

    二人到肃风院时,涧风院的院主成庆已被请来坐在堂上,堂下跪着数名弟子。

    叶溦看了一眼,虽然那时她没有十分留意那些弟子的样貌,但至少她有印象的那几个尤其是那个为首的弟子并不在其内。她侧身同身边的许云上道:“许师兄,方才我有印象的那几名弟子都不在其内。”

    许云上闻言朝成庆望去,正色道:“成师兄可是将人都带齐了?”

    成庆不耐道:“自然是齐了,有何事许师弟……”

    他不愉地又看了一眼许云上身边的叶溦接着道:“还有叶师妹不妨直说。”

    “涧风院的几名弟子将另一名弟子重殴致昏厥,那名弟子此刻正躺在沐风院里生死未卜,而且这应该不是第一次。肇事的那几名弟子此刻却不全在这里,试问成师兄是想包庇纵容他们吗?”许云上严词厉色道。

    成庆恼羞成怒,用力拍了拍旁边桌子站起身来呵斥道:“许云上!我是你们师兄,这般随意污蔑,你们眼里可还有尊长!再说他们不过是正常切磋切磋,何必这般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师兄可真会强词夺理。当时那孩子已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仍要将他往死里打,难道涧风院管这叫切磋切磋?是谁人给你们这样的权力!他命都快没有了,这是小题大做?”叶溦气愤道,她毫无耐心听他这般满口胡言下去,转头对许云上道,“其中一名弟子眉间有一颗痣,腰间佩有一块蛇形玉佩,操滇尼郡口音;还有一名弟子身形矮胖,带岷州郡口音。还有另外十一二人当时也在场,皆身着涧风院弟子服。”

    许云上知晓她向来不喜这样的场合,便道:“好。师妹你先回去,到时有什么事情我再来寻你。”

    叶溦也的确不愿在此听这些诡辩。她信任许云上,他们一起长大,虽没有像和六师兄蔺从柏那般亲近,但他向来洁清自矢,且肃风院自三年前他接管以来,惩处严明,疏解了不少苍云派的顽瘴痼疾,她明白这并非易事。

    她朝许云上点了点头,没有再看涧风院几人一眼,径直离开了肃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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