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跪在蒲团上，谢仲承立在一旁，点了几柱香插进香炉。
插完香瞅见一旁跪得没个正形的谢毓，谢仲承冷声道：“给我跪好了！”
一声令下，谢毓直得像是根插在蒲团上的棒香，神色都跟着肃穆起来。
“别以为你让你娘帮忙瞒着我就不知道。你自己说说，这已经是你这个月逃的第几次学了？”
谢毓垂下头嘀咕：“我没让我娘帮忙瞒着啊……”
“你说什么？”
谢毓跪正，目视前方，声音洪亮：“第三次！”
谢仲承恨铁不成钢，“一个月逃学三次，你这还上什么学？你想学些什么？”
谢毓微微塌腰，又嘀咕道：“我不想学什么……”
谢仲承瞪眼：“你说什么？”
谢毓梅开二度挺直腰板，大声道：“爹！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
“我错在不该逃学！不该不认真上课！不该贪图享乐！不该辜负爹娘还有祖父对我的期望！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听着她字字铿锵的忏悔，谢仲承脸色稍微转好，“所幸你还知道反省。”
谢毓眼睛一亮，盯着他：“那我可以走了吗？”
看到她这副嬉皮笑脸模样，谢仲承脸色一下又沉了下来：“走？走哪儿去？你就在这儿好好给我跪着，将闻先生罚你抄的书全部抄完再走。”
“啊？？？”
谢毓心一梗，“爹您是不是消息没听全啊？我这可是要抄一千遍。”
“不抄完不许走！”
谢仲承离开祠堂前留下了这句话，和谢毓。
下人很快送来笔墨纸砚，谢毓没法，只好认命跪在蒲团上弓腰开始抄起来。
抄到第十遍时，手腕有些发酸，谢毓撇嘴，嘟囔道：“我爹真是疯了。”
抄到第一百遍时，屋外月亮都挂了半宿，谢毓顶着滔天困意努力睁眼，道：“我真是疯了。”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
谢毓一边抄一边疑惑：真不明白，闻先生为什么这些年来都是这一种罚人的法子。
“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
她这手字用其父的话来说就是“鸡爪蘸墨随便画两笔也比你写得好”的水平，闻先生一看就是一千篇，不难受么？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
不过寻常抄书都是在房里，这跪在祠堂里的确是不好受……谢毓这样想着，下一秒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谢毓正躺在娘亲的怀里，只听唐若边啜泣边数落谢仲承：“你明知道毓儿身子骨弱还让她在那冷冰冰的祠堂里跪着！你也是她亲爹，怎就这般铁石心肠？还敢瞒着我！”
“谢仲承，我告诉你，若是我的毓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谢仲承站在桌前语气无奈：“夫人，我这也是为了毓儿好啊，她这般文不成武不就往后如何能接下谢家的重担哪？”
唐若一听更生气了，咆哮道：“谢家谢家谢家！谢家的重担为何非要我的毓儿来接？”
“毕竟毓儿是谢家唯一的儿子……”
唐若望向谢仲承，冷笑一声：“呵！”
“谢仲承，毓儿是不是儿子，你心里最清楚！”
谢毓微眯着眼观其局面，心中叹气：唉，爹娘又为这事儿吵起来了。
她刚想咳两声来终止这场争论，却听见她娘阴阳怪气的说：“谢仲承，我可听人说，生不出儿子是男人不行。”
这……
谢毓咽了咽口水，将微眯着的眼睛完全合上：为了我爹的面子，我还是睡着吧……
经过唐若的“以理服人”，谢仲承不敢再让谢毓跪祠堂。但夫妇二人达成一致，该抄的书还是得抄完，只不过方式从在祠堂跪着变作在书房坐着。
因着谢毓昏迷了半天，唐若派人替她告了假，这两日都不必去书院。
不过谢毓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唐若告知，她这两日哪儿都不许去，必须待在书房里将那一千遍《诫子书》全部抄完，且唐若会不时来监工。
又抄了一百遍，谢毓放下笔，站起身，转了转手腕后又拍了拍僵硬的屁股。
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笑声，“大哥，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谢毓抬眼，门前走进来个粉嫩娇俏的女孩，手里端了个瓷碗，随之一阵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谢毓两眼放光，舔舔唇道：“杏仁露？！”
“没错！”谢惢将碗放到他面前，伸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歪歪扭扭。
“大哥，你这还差多少啊？”
谢毓捧起碗便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咂巴咂巴嘴，不答反问：“三妹，还有吗？”
谢惢畅怀大笑，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放心吧大哥，厨房里还温着呢，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谢毓揽过谢惢，贴着她的脸蹭来蹭去，“三妹做的杏仁露实在太好喝了，若是只喝一碗，定要叫我心痒的发狂。”
“不必拍我马屁。”谢惢挣脱，“大哥，你这《诫子书》究竟还差多少遍哪？”
谢毓一惊：“你还知道这是《诫子书》？”
“那是自然！我们先生早就教过了。”谢惢一脸骄傲。
“我妹妹果然厉害！”谢毓作势又要去揽她，被谢惢侧身躲开。
“大哥，你为何老是不答我的话？”
谢毓眼神躲闪，“我、我哪有？”
天哪，又要在三妹面前丢脸了……
“那你说呀。”
“昨、昨日一百遍……今日一百遍……”
“还有八百遍……”谢毓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吟，可谢惢却听的清清楚楚。
“一千遍？”谢惢苦笑，“大哥，你究竟又做什么了，让闻先生这般生气？”
谢毓垂睫嘟囔：“也没做什么，跟从前一样而已……”
“唉……”谢惢看着自家大哥这心虚的模样，长叹口气，“大哥，你知道我们书院的学生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知道啊。”谢毓望着房梁，满不在乎，“无非就是什么‘不学无术’‘呆头呆脑’‘木头脑袋’……”
“对了！还有‘谢矮子’，对吧？”
谢惢无奈点点头，瞧着自家大哥一一细数自己的臭名声，表情哪有不悦，分明一副傲气模样。
她继而问道：“那你知道她们又是怎么说居令哥哥的吗？”
谢毓点点头，忽而瘪嘴道：“我真是不明白了。明明薛居令整日同我厮混在一起，我干的事儿他也都干了，为何我是人人嫌弃的‘谢矮子’，他却是你们这些小娘子的‘薛二郎’？就因为我没他高就要受到如此对待吗？”
她这一通宣泄下来，叫人看着委屈万分。
不过谢惢倒是习惯了她这番说辞，好声好气道：“大哥，你分明知道不是因为身高，人家居令哥哥可是得过陛下赞许的……”
噗——
谢毓感觉心上又被插了一刀。
当年谢毓和薛居令、宋岚亭同时在宫宴上被当今圣上叫出来作诗，薛宋二人的诗皆是文采飞扬却又各有千秋，至于谢毓嘛……圣上都不做评价，其余人更不好多嘴。
谢毓嘴硬争辩道：“可当时受陛下嘉奖的又不止薛居令一人！”
“是啊，所以宋世子风评比你们俩都好。”
薛居令唯一的差评便是有谢毓这个狐朋狗友。
“……”
谢毓沉默：谢惢，你是谁的妹妹？
谢毓被谢惢搅得心烦意乱，连忙将她赶走，沉痛的提笔继续抄书。
等坐在房里抄到五百遍时，谢毓手僵得连谢惢给她熬的杏仁露都拿不起了。
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决心要狠狠给宋岚亭点颜色瞧瞧。
次日破晓，城内各家宅院内都还萦绕着薄薄雾气，不知哪家后院响起了第一声鸡啼，昭告天色即将清明。
主母还未起身，整个谢家都静悄悄的，西院的谢毓趁着晨光微弱，鬼鬼祟祟溜出府，一炷香后到了一条巷子前，与一名男人接头。
中年男人拎起脚边的麻袋，咧着笑，谄媚询道：“公子用不用瞧瞧成色？”
“不必了！”
谢毓两指捏紧鼻子，蹙紧眉头，嫌弃的望向与自己相距不过半尺的麻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物什，竟还不时动弹。
男人亦不勉强，呵呵笑了两声后委婉道：“那……”
谢毓自是了然他的意思，从腰间挂着的金线边茧丝钱袋内取出小半贯钱，豪气道：“这里约莫三百文，只多不少。”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男人一手将手中麻袋递给对面的少年，一手捧着铜钱笑开了花，“下次若公子再有需要还来找小的，小的随叫随到！”
谢毓敷衍嗯了两声，提着麻袋走出巷子，嘴角慢慢浮现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
走街窜巷绕了几条街来到目的地，谢毓找了家街边的汤饼铺子，点了碗羊肉汤饼后提着袋子坐了下来。
“客官，您的羊肉汤饼！”
店家端着刚出锅的汤饼送到谢毓桌前，走近时鼻翼不受控制地微缩，眉心登时现个“川”字，古怪的看了一眼少年脚边的麻袋后屏息招呼道：“客官，您慢用……”
谢毓满眼都是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丝毫没注意到店家不自然的表情和语气，往箸筒内随意抽了一双筷子，应和店家道：“多谢店家！”
想到一会儿要发生的事，谢毓食欲都更上了一层楼，往日一炷香才吃得完的汤饼今日几口便下了肚。那副忘我的模样引得几个过路人纷纷咽口水，也上前点了一碗，只不过有两个因着一股难忍怪味儿又飞快地走开了，这时店家便会用满眼哀怨的眼神看向肇事者。
谢毓吃完后，店家眼尖手快立刻过来收了碗，可桌前的人却没有立马动身离开的意思。
他瞥了一眼那散发着不敢多闻的味道的麻袋，又瞧向一旁的小公子，生的鲜眉亮眼，穿的亦是锦缎华袍，不像是什么俗人。店家思忖再三，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店家回了锅炉前，眼神却不时飘向那位粉面公子，发现他一直望着街头那边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没过多久，小公子眼睛一亮，轻轻“哈”了一声，像是等到了所等之人。
他顺着谢毓的目光看过去，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正向着这边缓缓驶过来。
“咦？”店家轻呼一声，“这好像是康王府的马车。”
同一时刻，桌前的谢毓提着麻袋站了起来，双唇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眯着眼盯住那辆马车，哼哼低喃道：“世子啊世子，你总算来了……”
甜水巷是宋岚亭每日上学的必经之路，谢毓早有预谋。
她昨日在榻上翻来覆去到子时，脑中演习了无数次一会儿的场景。可如今真要上战场了，还是如同第一次捉弄宋岚亭一般，兴奋得想上蹿下跳。
宋岚亭马车愈近，谢毓不知何时往鼻孔里塞了两块碎布，还蒙了面，手中抓紧了麻袋里那小家伙的脖颈，时机一到，闪身冲到路中央。
车夫被吓了一大跳，用尽全力连忙拉紧缰绳。
马儿嘶鸣一声，扭着身子高高扬起前蹄，索性速度不快，马车稳稳停住，没有伤及路人。
可还不待那车夫看清眼前来人面容，那人竟二话不说朝着车帷扔了个东西进去后飞似的转身跑开了。
谢毓也不管宋岚亭能不能听见，朝他马车大喊了一句：“宋岚亭！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就是你的下场！”
“世子！您没事儿吧？”
秋生方才因车夫忽然刹住，急忙探身出去看是什么情况。结果方掀开车帷竟有人扔了个物什进来，刚转回身便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的骚臭味，险些没将早上的吃食吐出来。
可他瞧向座上的宋岚亭却是一脸淡定，甚至整个人的姿势都同出发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手里多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黄皮子。
秋生了然，这气味便是这黄皮子释出来的。
他伸手接过那小畜牲，屏息问道：“世子，要不要回王府换身衣裳再去书院？”
“不必了。”宋岚亭取出一方素帕，不疾不徐擦了擦手，“现下路程已过半，回府又要耗费时间，闻先生马上要授课了，不必折返回去，直接去书院便好。”
“这……”
秋生眨眨眼，扫视了一圈满是臭气的车厢和自家主子这一身不可细闻的衣服，神色惶囧地点点头，“是，都听您的。”
他将这黄皮子丢给给车夫，无奈道：“世子的话你也听见了，走吧。”
马车重新走动，秋生坐在一侧生无可恋的望着窗帷：回府又要承受王妃的滔天怒火了……
究竟是哪个泼皮干的？若是被他找到，定要好生教训一顿！
不过说来……
他悄悄瞄了一旁的宋岚亭一眼：有时候他真的会怀疑，他家世子真的不是尊玉像么？
就譬如方才，那番情形下情绪实在稳定得像个假人……
插完香瞅见一旁跪得没个正形的谢毓，谢仲承冷声道：“给我跪好了！”
一声令下，谢毓直得像是根插在蒲团上的棒香，神色都跟着肃穆起来。
“别以为你让你娘帮忙瞒着我就不知道。你自己说说，这已经是你这个月逃的第几次学了？”
谢毓垂下头嘀咕：“我没让我娘帮忙瞒着啊……”
“你说什么？”
谢毓跪正，目视前方，声音洪亮：“第三次！”
谢仲承恨铁不成钢，“一个月逃学三次，你这还上什么学？你想学些什么？”
谢毓微微塌腰，又嘀咕道：“我不想学什么……”
谢仲承瞪眼：“你说什么？”
谢毓梅开二度挺直腰板，大声道：“爹！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
“我错在不该逃学！不该不认真上课！不该贪图享乐！不该辜负爹娘还有祖父对我的期望！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听着她字字铿锵的忏悔，谢仲承脸色稍微转好，“所幸你还知道反省。”
谢毓眼睛一亮，盯着他：“那我可以走了吗？”
看到她这副嬉皮笑脸模样，谢仲承脸色一下又沉了下来：“走？走哪儿去？你就在这儿好好给我跪着，将闻先生罚你抄的书全部抄完再走。”
“啊？？？”
谢毓心一梗，“爹您是不是消息没听全啊？我这可是要抄一千遍。”
“不抄完不许走！”
谢仲承离开祠堂前留下了这句话，和谢毓。
下人很快送来笔墨纸砚，谢毓没法，只好认命跪在蒲团上弓腰开始抄起来。
抄到第十遍时，手腕有些发酸，谢毓撇嘴，嘟囔道：“我爹真是疯了。”
抄到第一百遍时，屋外月亮都挂了半宿，谢毓顶着滔天困意努力睁眼，道：“我真是疯了。”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
谢毓一边抄一边疑惑：真不明白，闻先生为什么这些年来都是这一种罚人的法子。
“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
她这手字用其父的话来说就是“鸡爪蘸墨随便画两笔也比你写得好”的水平，闻先生一看就是一千篇，不难受么？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
不过寻常抄书都是在房里，这跪在祠堂里的确是不好受……谢毓这样想着，下一秒便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谢毓正躺在娘亲的怀里，只听唐若边啜泣边数落谢仲承：“你明知道毓儿身子骨弱还让她在那冷冰冰的祠堂里跪着！你也是她亲爹，怎就这般铁石心肠？还敢瞒着我！”
“谢仲承，我告诉你，若是我的毓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谢仲承站在桌前语气无奈：“夫人，我这也是为了毓儿好啊，她这般文不成武不就往后如何能接下谢家的重担哪？”
唐若一听更生气了，咆哮道：“谢家谢家谢家！谢家的重担为何非要我的毓儿来接？”
“毕竟毓儿是谢家唯一的儿子……”
唐若望向谢仲承，冷笑一声：“呵！”
“谢仲承，毓儿是不是儿子，你心里最清楚！”
谢毓微眯着眼观其局面，心中叹气：唉，爹娘又为这事儿吵起来了。
她刚想咳两声来终止这场争论，却听见她娘阴阳怪气的说：“谢仲承，我可听人说，生不出儿子是男人不行。”
这……
谢毓咽了咽口水，将微眯着的眼睛完全合上：为了我爹的面子，我还是睡着吧……
经过唐若的“以理服人”，谢仲承不敢再让谢毓跪祠堂。但夫妇二人达成一致，该抄的书还是得抄完，只不过方式从在祠堂跪着变作在书房坐着。
因着谢毓昏迷了半天，唐若派人替她告了假，这两日都不必去书院。
不过谢毓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唐若告知，她这两日哪儿都不许去，必须待在书房里将那一千遍《诫子书》全部抄完，且唐若会不时来监工。
又抄了一百遍，谢毓放下笔，站起身，转了转手腕后又拍了拍僵硬的屁股。
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笑声，“大哥，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谢毓抬眼，门前走进来个粉嫩娇俏的女孩，手里端了个瓷碗，随之一阵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谢毓两眼放光，舔舔唇道：“杏仁露？！”
“没错！”谢惢将碗放到他面前，伸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歪歪扭扭。
“大哥，你这还差多少啊？”
谢毓捧起碗便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咂巴咂巴嘴，不答反问：“三妹，还有吗？”
谢惢畅怀大笑，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放心吧大哥，厨房里还温着呢，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谢毓揽过谢惢，贴着她的脸蹭来蹭去，“三妹做的杏仁露实在太好喝了，若是只喝一碗，定要叫我心痒的发狂。”
“不必拍我马屁。”谢惢挣脱，“大哥，你这《诫子书》究竟还差多少遍哪？”
谢毓一惊：“你还知道这是《诫子书》？”
“那是自然！我们先生早就教过了。”谢惢一脸骄傲。
“我妹妹果然厉害！”谢毓作势又要去揽她，被谢惢侧身躲开。
“大哥，你为何老是不答我的话？”
谢毓眼神躲闪，“我、我哪有？”
天哪，又要在三妹面前丢脸了……
“那你说呀。”
“昨、昨日一百遍……今日一百遍……”
“还有八百遍……”谢毓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吟，可谢惢却听的清清楚楚。
“一千遍？”谢惢苦笑，“大哥，你究竟又做什么了，让闻先生这般生气？”
谢毓垂睫嘟囔：“也没做什么，跟从前一样而已……”
“唉……”谢惢看着自家大哥这心虚的模样，长叹口气，“大哥，你知道我们书院的学生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知道啊。”谢毓望着房梁，满不在乎，“无非就是什么‘不学无术’‘呆头呆脑’‘木头脑袋’……”
“对了！还有‘谢矮子’，对吧？”
谢惢无奈点点头，瞧着自家大哥一一细数自己的臭名声，表情哪有不悦，分明一副傲气模样。
她继而问道：“那你知道她们又是怎么说居令哥哥的吗？”
谢毓点点头，忽而瘪嘴道：“我真是不明白了。明明薛居令整日同我厮混在一起，我干的事儿他也都干了，为何我是人人嫌弃的‘谢矮子’，他却是你们这些小娘子的‘薛二郎’？就因为我没他高就要受到如此对待吗？”
她这一通宣泄下来，叫人看着委屈万分。
不过谢惢倒是习惯了她这番说辞，好声好气道：“大哥，你分明知道不是因为身高，人家居令哥哥可是得过陛下赞许的……”
噗——
谢毓感觉心上又被插了一刀。
当年谢毓和薛居令、宋岚亭同时在宫宴上被当今圣上叫出来作诗，薛宋二人的诗皆是文采飞扬却又各有千秋，至于谢毓嘛……圣上都不做评价，其余人更不好多嘴。
谢毓嘴硬争辩道：“可当时受陛下嘉奖的又不止薛居令一人！”
“是啊，所以宋世子风评比你们俩都好。”
薛居令唯一的差评便是有谢毓这个狐朋狗友。
“……”
谢毓沉默：谢惢，你是谁的妹妹？
谢毓被谢惢搅得心烦意乱，连忙将她赶走，沉痛的提笔继续抄书。
等坐在房里抄到五百遍时，谢毓手僵得连谢惢给她熬的杏仁露都拿不起了。
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决心要狠狠给宋岚亭点颜色瞧瞧。
次日破晓，城内各家宅院内都还萦绕着薄薄雾气，不知哪家后院响起了第一声鸡啼，昭告天色即将清明。
主母还未起身，整个谢家都静悄悄的，西院的谢毓趁着晨光微弱，鬼鬼祟祟溜出府，一炷香后到了一条巷子前，与一名男人接头。
中年男人拎起脚边的麻袋，咧着笑，谄媚询道：“公子用不用瞧瞧成色？”
“不必了！”
谢毓两指捏紧鼻子，蹙紧眉头，嫌弃的望向与自己相距不过半尺的麻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物什，竟还不时动弹。
男人亦不勉强，呵呵笑了两声后委婉道：“那……”
谢毓自是了然他的意思，从腰间挂着的金线边茧丝钱袋内取出小半贯钱，豪气道：“这里约莫三百文，只多不少。”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男人一手将手中麻袋递给对面的少年，一手捧着铜钱笑开了花，“下次若公子再有需要还来找小的，小的随叫随到！”
谢毓敷衍嗯了两声，提着麻袋走出巷子，嘴角慢慢浮现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
走街窜巷绕了几条街来到目的地，谢毓找了家街边的汤饼铺子，点了碗羊肉汤饼后提着袋子坐了下来。
“客官，您的羊肉汤饼！”
店家端着刚出锅的汤饼送到谢毓桌前，走近时鼻翼不受控制地微缩，眉心登时现个“川”字，古怪的看了一眼少年脚边的麻袋后屏息招呼道：“客官，您慢用……”
谢毓满眼都是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丝毫没注意到店家不自然的表情和语气，往箸筒内随意抽了一双筷子，应和店家道：“多谢店家！”
想到一会儿要发生的事，谢毓食欲都更上了一层楼，往日一炷香才吃得完的汤饼今日几口便下了肚。那副忘我的模样引得几个过路人纷纷咽口水，也上前点了一碗，只不过有两个因着一股难忍怪味儿又飞快地走开了，这时店家便会用满眼哀怨的眼神看向肇事者。
谢毓吃完后，店家眼尖手快立刻过来收了碗，可桌前的人却没有立马动身离开的意思。
他瞥了一眼那散发着不敢多闻的味道的麻袋，又瞧向一旁的小公子，生的鲜眉亮眼，穿的亦是锦缎华袍，不像是什么俗人。店家思忖再三，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店家回了锅炉前，眼神却不时飘向那位粉面公子，发现他一直望着街头那边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没过多久，小公子眼睛一亮，轻轻“哈”了一声，像是等到了所等之人。
他顺着谢毓的目光看过去，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正向着这边缓缓驶过来。
“咦？”店家轻呼一声，“这好像是康王府的马车。”
同一时刻，桌前的谢毓提着麻袋站了起来，双唇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眯着眼盯住那辆马车，哼哼低喃道：“世子啊世子，你总算来了……”
甜水巷是宋岚亭每日上学的必经之路，谢毓早有预谋。
她昨日在榻上翻来覆去到子时，脑中演习了无数次一会儿的场景。可如今真要上战场了，还是如同第一次捉弄宋岚亭一般，兴奋得想上蹿下跳。
宋岚亭马车愈近，谢毓不知何时往鼻孔里塞了两块碎布，还蒙了面，手中抓紧了麻袋里那小家伙的脖颈，时机一到，闪身冲到路中央。
车夫被吓了一大跳，用尽全力连忙拉紧缰绳。
马儿嘶鸣一声，扭着身子高高扬起前蹄，索性速度不快，马车稳稳停住，没有伤及路人。
可还不待那车夫看清眼前来人面容，那人竟二话不说朝着车帷扔了个东西进去后飞似的转身跑开了。
谢毓也不管宋岚亭能不能听见，朝他马车大喊了一句：“宋岚亭！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就是你的下场！”
“世子！您没事儿吧？”
秋生方才因车夫忽然刹住，急忙探身出去看是什么情况。结果方掀开车帷竟有人扔了个物什进来，刚转回身便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的骚臭味，险些没将早上的吃食吐出来。
可他瞧向座上的宋岚亭却是一脸淡定，甚至整个人的姿势都同出发时一模一样，只不过手里多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黄皮子。
秋生了然，这气味便是这黄皮子释出来的。
他伸手接过那小畜牲，屏息问道：“世子，要不要回王府换身衣裳再去书院？”
“不必了。”宋岚亭取出一方素帕，不疾不徐擦了擦手，“现下路程已过半，回府又要耗费时间，闻先生马上要授课了，不必折返回去，直接去书院便好。”
“这……”
秋生眨眨眼，扫视了一圈满是臭气的车厢和自家主子这一身不可细闻的衣服，神色惶囧地点点头，“是，都听您的。”
他将这黄皮子丢给给车夫，无奈道：“世子的话你也听见了，走吧。”
马车重新走动，秋生坐在一侧生无可恋的望着窗帷：回府又要承受王妃的滔天怒火了……
究竟是哪个泼皮干的？若是被他找到，定要好生教训一顿！
不过说来……
他悄悄瞄了一旁的宋岚亭一眼：有时候他真的会怀疑，他家世子真的不是尊玉像么？
就譬如方才，那番情形下情绪实在稳定得像个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