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阁下特地拜访,就只是为了叙旧?”季韫跪坐在桌一侧,端起杯盏,轻轻吹散升腾的白雾。这是旧时风神的最爱,每年秋天,后院那棵苍郁的桂树缀满星辰,她的笑颜便如秋水般柔美。她会亲自收集米粒大小的花朵,晒干,以备温茶之需。桂花小巧,稍有风吹便飘向远处,只有万风谷这里的风足够柔和,才能取得少量干花。山下的居民听闻此番,也慢慢有了品桂茶的习俗,以此来表达对风神的敬爱。时过境迁,风神无影无踪,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已经逝去。而今,人们被灾厄摧残得如此不堪之际,也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每年秋日,桂子花开,温一壶茶,一杯敬天地,一杯敬风神,一杯敬亲朋。人们眼中是含笑的,他们总说:“千风散去,万风归来。”

    “呵呵,”对面的男子浅浅一笑,“只是难得有机会见到熟人,过来看看罢了。”

    他端起茶,碧绿的茶杯还有些温热烫手,他看着季韫——此时的她正盯着桂茶,眼神发愣。

    “嗨呀,还真是物是人非啊。想来你们当时来我那儿做客的时候是三个人,如今我到你们这儿来,却只有你一人了。”

    季韫抬头,对上对方含笑的双眼,却也没有说什么。她不知道对面的男子姓甚名谁,当时,他们擅自闯入冥界——也就是他的地盘——,寻找伙伴的亡灵,让伙伴重回人间。——这本是江无的主意,而对伙伴的愧疚,进而变成了剩下三个人的主意,哪怕他们根本不确定冥界是否存在。

    冥界没有天地之分,所见皆是黑暗。按照风神笔记中的描述,他们每人都提了一只纸灯笼,每个纸灯笼都糊了一层桂花浆,进入了那个世界。换作平时,他们还可能打趣道:“这风神不如去当桂花神算了!”而此时,他们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他们周围满是亡灵,那些家伙叫嚣着,想要扑到他们身上将他们淹没,一个刚要往前,另一个又把他当做踏板向前,争先恐后,直到他们发现——他们无法靠近他们。这盏特制的灯笼照亮的区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生与死的分隔。同样,反过来——灯笼灭则人死,这是他们后来才意识到的。

    他们壮起胆子,循着风神笔记中的“探针”,找寻“他”的亡灵,周围的亡灵围着他们飘动,似乎还在咒骂着。忽然,随着一部分亡灵的飘动,掀起了一阵风,烛火在风中摇曳——他们似乎明白了,只要他们一齐,向一个方向快速飘动,掀起的风或许会吹灭这微小的火苗,然后,然后就可以把他们吞噬。

    他们激动着,兴奋着,喜上眉梢地扯着同伴的头发,拽着同伴的手脚,肆意地笑着,就像顽皮的小孩,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风,一阵强过一阵。灯笼在风中摇曳,烛火岌岌可危。这时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们惶恐不安,他们想要逃离,可他们已经走入这个世界太深了,太深了,深到他们无法逃离。

    “行了,适可而止吧,他们已经得到教训了。”一个空旷渺远的声音传来。

    刹那间,风声四寂,周围一片宁静,只听得见他们急促的呼吸,和猛烈的心跳。那些亡灵一个接一个,如同他们来时的模样,却是仓皇地逃离。

    “请回吧,你们的旅途不应经此。”这次是对他们的回应。

    他们当然没有就此离去,尽管他们的心仍在猛烈跳动,宣示着他们的慌乱。但他们仍向陌生的神明诉说着他们的悲哀,他们祈求善良的神明能将他重新带回他们身边,他们是如此的虔诚。而神明好像笑了笑,回应到:“当然可以,不过,就请把她留下吧。”还未及他们作出回应,面容姣好的少女随着手中灯笼的晃荡,失声消失在黑暗中。而一位形销骨立的少年,与他手中提着的那盏幽冥蓝光的灯笼,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位神明似乎心情不错地在沏茶。“别管你那破灯笼了。”季韫手中的灯笼已然熄灭,她正慌乱地想要让它复燃,“在这里大可不必护着他。”

    “如果那边是亡灵的世界,那这边是什么呢?”少女试探性地询问道,“是……生与死的边界吗?那你……还活着吗?”他似乎很满意,眉眼弯弯,又说道:“不,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而我,当然活着了!”他端着茶具走过来:“请坐吧。”便为她倒了小半杯茶,桂子的浓郁散发出来。

    “您不必担心他们,有的教训得真正吃了才会知道。请陪我一同品完这壶茶,我会放你们回去的。”他自顾自地说着,垂眼看着杯中萦绕的热气,没有再抬头望着季韫一眼。

    “那……为什么我不用去啊?”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一手撑起一侧的脸颊,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季韫的眼睛,看着她略微有些发抖的身体:“这个问题并无意义,又或者你现在不需要知道。”

    “‘现在不需要知道’,那么以后呢?”季韫抓住了后面半句,却不再敢开口询问,或许正如他所说,“这个问题并无意义”。眼前的神明虽说有些莫名其妙了,但对他们,好像更多的是友善。

    桂子茶香味浓郁,如同它生于树木上的样子,忘却旁人般地散发自己的全部。季韫学着对面男子的模样,待到茶温温和,抿一大口,让桂花的热烈沁入心扉,却也难免让她齁得慌。

    一壶茶饮尽,他拿去丝巾擦拭嘴角,开口道:“他们应该也快到了。”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了,起身在沉木抽屉里拿出了一条翡玉链子。仅是一条黑绳穿过拇指般大小的翡玉石,那玉石似乎由无数层深浅不一的绿色涂抹而来,悠远而绵长。它没有经过冗杂的加工,犹如一只深邃的眼睛,注视着世间万物。

    “戴上吧,它可以让你随意出入冥界。”他把玉石链子随意地递给她,“有空常来玩。”

    她接过玉石,正要开口询问,门突然被撞开——“季韫呢?你把季韫怎么了!快放我们离——”

    屋内两人侧目看着满身狼狈的两人,和他们手中摇摇欲坠的灯笼,季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而冥王只有几丝不悦地说道:“敲门,谢谢。”

    “墨渊,把这位小姐送到隔壁房间稍事休整。”他理了理衣服起身,“至于这二位,我们聊聊吧。”

    后面的事季韫就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冥王身边不知何时走出了一位黑袍女子,她不知道这位名为“墨渊”的女子刚刚是否一直躲在角落。墨渊把她领到了另一间屋子,为她戴上了那条翡翠石链。屋内烛光温馨,她不忍泛起了瞌睡。再睁眼时,她正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墨渊在一旁等待,见她醒了,便她送回他们身边,送回原本的世界。

    她的同伴不知为何,对他们经历的事情守口如瓶。到头来她真的就喝了几杯茶,睡了一会儿觉,还拿了一份礼物,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提出过无数的假想,都无以知晓那位神明的心思,正如季韫现在一样——莫名其妙。

    “阁下应当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风神吧……”季韫努力镇定心中的情绪,正想再抿一口桂子茶,一片绿叶正巧从窗外飘落到杯盏中,泛起丝丝波澜。她微微一愣,没有将它拿出,只是默默放下了杯盏,好像叹了口气,看向窗外。风神居住的山上中的都是些常绿树,偶然有几棵红枫间在其中。正直秋季,却不觉寂寥。只是少了些小家伙们,游匿其中。

    冥王看见了这个细小的动作,他伸出手把那片叶子拿出,对着窗外的光线透看:“那又如何呢?人们又没见过新的风神。”他顿了顿,又随意地把叶子对着季韫比划,说:“不过你得巴结我一点,我这人嘴巴不太严实。”

    空气中大概沉寂了几秒。季韫颦蹙了眉头,瞪着前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来人。

    “你看,一切的开始就像这片叶子与杯种茶的相遇。”他捏着叶子的根部,伸手探出窗外,松手,叶子随着新起的风一齐飘远,“然后,在刻意或不经意中发生,再也回不到最初。”

    季韫一如既往地平静:“请阁下不要对我指指点点。我不是小孩子。”她闭上眼睛,此时屋外阴云微动,漏出半点光亮,透过窗外,照射在她的睫毛,睫毛似乎还湿湿的,好像刚哭过不久,反射着一点光亮,尽收入一双晦暗不明的眼底。

    “不过你真的每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喝了口茶,“真是令人伤心呢。”

    “我不曾记得阁下品茶时会如此聒噪。”季韫微笑着看着他,空气中又是一顿沉默。

    “风神没有死。”

    “什么?”她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吓了一跳。

    “她没有死。”他右手托着脸,撑在桌面上,,他继续说道,“冥界亡灵千千万,我从未寻得像她那般的。”

    季韫双手交叠于桌下,端坐道:“万一只是阁下没有寻见呢?”

    “不,尤者那家伙有问题……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再直视季韫,转而看向窗外,“后来她独自调查。我再接到消息时,就是她与尤者的生死战——她叫我不要插手。”

    “你……跟她很熟?”季韫稍稍偏了偏头,询问道。

    “繁晴——她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弥原。左一个风神右一个风神的,我都有点说累了呢。她是我的朋友,这段故事……以后再提吧。”他又抿了口茶,眼神晦暗不明。

    “嗯。”季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啊,之前我给你的玉石链子,让你可以随意来我这儿,可你是一次也没来啊……”来人偏不顺着话再讲下去。

    “……”

    “还是挺令人伤心的啊。”

    “……”

    “喂,你不会不相信我吧?”他突然发出提问。

    季韫喝了口凉掉的茶,脑子里只有四个字——莫名其妙。她与冥王——也就是弥原——确实是旧相识,但也就那一次。细想起来,好像每一次与他的见面都挺莫名其妙的。而她对他的映像,似乎还停留在几年前对他的敬仰。如今,她觉得对方还有一个有关她的秘密,没有说出。

    “如果我回答‘是’,你会告诉我我的过去吗?”

    弥原的目光从窗外闪对上她淡漠的眼眸,他早该知道的,眼前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从她走时那句“我不想一直承受别人的庇护。”起,他就应该意识到的。

    “嗯……作为交换,那么就请告诉我你能记得的,最早的事吧。”

    季韫微微愣神,眼前的男子含蓄地笑着,她突然发现,好像每次看到他,他都是这样笑着,温柔地注视着她。

    片刻,她垂眸,在心中思索考量,尝试将各种细小的片段与此牵连,判断其是否会对她,对他们不利。面前的男子并不着急,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心满意足。

    终于,她开始了回忆。

    雾凇沆砀,上下一白。在这冰雪中,甚至听不到一声鸟鸣,一片死寂。雪迹上传来一阵心跳,在积满雪的秃木干下,她的发丝在风中凌乱,雪白的衣裙在风中飞扬。她的躯干不觉僵硬,应该说没有任何感知,好似一具空壳。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她的记忆,一声声嘶吼着,最后都化为了一个名字——季韫,一遍遍的重复。

    她赤着脚,眼神空洞,如蜻蜓点水般向前走去,任凭前路将她带向远方。

    空气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迷途的男孩慌不择路地闯进了雪地的死寂,当风将这一切传入她的耳朵时,她的心为之一振。当她彻底看清眼前的状况时,手中的刀刃已鲜血淋漓,旁边是怪物的尸骨,前方是靠在树边,瑟瑟发抖的男孩。

    “谢、谢谢你!”稚嫩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那个……你能把我送回家吗?我、我家里很有钱的!你想要多少都可以!求求你了,我好害怕。”最后甚至带了点哭腔。

    她向他伸出手,才发现手上也满是鲜血,她准备把手缩回来,男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沉默了一阵,回答道:“季韫。”

    “哦哦。姐姐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在村里没见过你呢。你是从哪儿来的啊?是山上的人吗?”

    这一次季韫愈发沉默,她想了很久,想得头晕目眩,可那段记忆似乎隐藏在浓雾中,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无法看清。

    “姐姐你要在这里定居吗?那你可以教我魔法吗?姐姐好厉害啊!三两下就把它打死了!”

    一路上男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刚刚的恐惧全然不见。

    村子正门附近的郊野,一具横尸,死相极惨,被开膛破肚,流出内脏。剩下的半截面相极度惊恐,目眦欲裂。

    “不会吧,真的是人……”男孩躲在季韫后面探头,“这好像是村上有名的王猎头……”

    “姐姐我跟你说,他可厉害了,你说怎么……”

    “嘘。”她把男孩护在身后,“它回来了。”

    这是一只羽翼残缺的龙鸟,它的身体中,不知何时藏了一只裂缝生物的卵,卵在它死之前孵化成功。王猎头大概看在它受伤了,也没太在意,直接靠近他。可就在此时,卵中的意识与能量侵占了龙鸟……

    “姐姐,要不我们还是跑吧……”他颤抖着细声道,“不对……村里人怎么办啊……”

    “别怕,在这儿等着我。”

    季韫提刀向前,在它冲向她的那一刻,她挥出剑气,划破龙鸟的攻击,又将龙鸟斩成两半。随后她又以剑释放几招攻势,彻底消灭裂缝的力量。裂缝的力量散去,化作狂风,扑面而来,似要将她吞噬,少女闭上双眼,自身就是一道屏障,阻断飓风。她的发丝飞扬,衣裙起舞,却也不曾眨眼。

    “然后我带江无回村,村门紧闭——那小家伙还打伤几人。他们知道我杀死了那家伙,差点敬奉我为神。我为伤者清除裂缝影响,江家收留我。江家大小姐江桉要我做她妹妹,江无拼死也不同意,不过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弥原微微颔首,若有所思:“所以,在你碰到那小子之前,你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混沌的状态……”

    “嗯,可以这样理解。”

    弥原若有所思,又道:“那么你原本,会在这个状态的驱使下,前往哪里呢?”

    “这个嘛,得看阁下的回答了。”

    “呵呵,叫我弥原就好。我有名字。”他从袖中掏出一玉玺,色泽白润,手掌大小,刻有巨蛇盘裹于山峰的模样,惟妙惟肖。细细看,蛇的瞳孔处,如画龙点睛般抹了一点嫩绿,好似在凝望着注视它的人。这是风神玉玺,是权利与责任的象征,每一个万风谷的子民都曾听闻过它的存在。而持有它的人,也可以称之为——“风神”。

    “它不是——失踪了……”季韫突然又想起来,他与风神繁晴是好友,但是她心中一瞬间涌起一阵悲凉——如果玉玺真的由风神交由于他,那么这几百年来,万风谷的子民在绝望的泥潭中苦苦挣扎的时候,他在哪儿呢?他是否也会端坐在一旁,品着茶,欣赏人们的哀嚎。

    “嗯?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我只是个中间人,这是给你的。以及,这么多年我当然是忙着找你啊,尤者为了阻拦我,给我也添了不少麻烦呢。”

    季韫显然不信,眉头颦蹙,顾不得他前半句的说辞,脱口而出:“找了几百年?”

    “差不多,中间顺便灭了尤者的恭维者,这老东西可不老实了。”他状似玩笑地说着。

    季韫注视着他的双眼,眸中的坚定和柔情溢于言表,恍惚中,她心脏漏了一拍,她定了定神,问道:“等等,你还没告诉我,那段过往。”

    “哎呀,这种事情当然得你自己去想喽。”他伸了个懒腰,长袖遮蔽的手臂,被有些发黄的绷带包裹,一览无余。

    “把这个拿着,跟我回去一趟,然后,我好生研究下,那个印节。”

    “这下假的也成真了……”季韫收起白蛇玉玺,心中默念着。至于弥原,她反倒觉得亲切。在他身边,莫名有一种宁静,如夜色薄雨,清漪浮萍一般宁静。或许是因为他是她为数不多的,老面孔吧。但是季韫心中清楚,想要杀死尤者,消灭灾厄,靠的永远不是感觉。

    弥原走在前面,衣衫翩翩。季韫提着白纸明灯,跟在他身后。与上次季韫来时不同,没有亡灵侵扰,这个世界空旷寂静,只有他们二人。这黑暗的世界中,没有任何标识,没有树,也没有建筑物,怎么走都一样。眼睛在此刻成为最无用的部分。

    “这儿不会迷路吗?”

    “一直走就行了。左拐还是右拐,或是一直在原地转圈,只要一直在行走着,道路会给你想要的答案。”他突然止住步伐,微微仰起,回头看着她,“起码在我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

    “你的……世界?”

    他又转回头,步履翩翩:“记忆与意识,还有躯体,构成一个人。躯体将意识连接,生命便能思考。记忆应允而生。人死后,记忆与意识仍存于世,躯体不能维持原本的活动。那么,如果将他的记忆与意识与新的躯体进行连接,‘他’是否会新生?如果世界可以诞生,那么我是否可以以它诞生的方式,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季韫,你不记得了,我们不是人,也不是神,我们只是一种生物,一种自世界诞生之初就存在的生物。我们的躯体,与世界交融,我们得以长生,得以保留自己的形态,或是重塑自我。而这个世界,是我以原初世界的创法创造而来,它名为‘意识’。它会如同原世界一样,无限扩大,无限包容它的生命——每一位死去生灵的意识。”

    “生命最本初的意识是生存与延续,在这里的每一个意识都觊觎曾经的光亮。他们没有躯体连接,难以思考,只能如飞蛾扑火般扑向生命的烛火,却又无法靠近——这是我制定的规则。”

    “嗯……他们也在路上哦,在‘新生’的路上,这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也一直向前呢。”

    “季韫,你也有一个世界哦,它名为‘记忆’。那里承载着一切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每个生灵都会被世界铭记’——这是你曾经告诉我的。所以,你会想起来的。”

    季韫垂眼望向熊熊燃烧的烛光,陷入了沉思。漫长的黑夜令人无限恐惧,可只要向前就能到达的目的地,倒也为旅者平添了几分慰藉。

    良久,她开口道:“所以,尤者……”尤者是怎样束缚住她过往的记忆呢?这个答案好像就在她嘴边,呼之欲出,可真要开口时,却不知言语。

    “大概只是弄了一个空洞的空间,把它隔离开了吧。”他带有几分不屑地嘲弄道,“毕竟这家伙啊,在阻止我们相见上可花了不少功夫呢。”

    “刻意的遮掩呢。”他呢喃着。

    “那……为什么你要拖到现在说呢?我们不是——”

    “乖。”他们笑得有些宠溺与无奈,“尤者拉拢了七位神明,你们杀死了一位,而我,杀死了剩下六位。”

    好像在黑暗中,弥原更容易袒露心扉。季韫愣在原地,脑海中闪过他们一行四人的画面,他们艰难的旅程,惨痛的别离。她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在一个人身上发生过六次,哪怕他是神明。

    她没有听清,他接下来骄傲的嘲讽——“以至于后来啊,那些老不死的,没人敢站他那边了。”

    她也没有听清,他无奈的低语:“不过好像还是来晚了一步呢。”

    于是他们沉默着,各怀心思地沉默着向前。

    不久,眼前出现一星半点光亮,然后变成一抹黄,直到金碧辉煌的殿堂彻底呈现在他们的面前。季韫在弥原背后悄悄试过,往右走,往左走,倒着走,那宫殿如同月亮般随着她移动,不过会更近一点。

    两只红灯笼高挂于门上,流苏在风中微动,淡淡的光晕在此化开。朱红的大门上排列着金色的石拱,此刻石门已经被敞开,一下得以看见里面摆放的巨石。大门前两边还镇守着一公一母的石狮,那狮子身形健壮,怒目圆睁,獠牙与利爪一显无余,狮掌下还踩着一只宝珠。朱红漆筑的围墙近看却有些斑驳,似乎在此驻守已久。墙面上还打通了扇形的小窗,得以窥见几簇嫩绿。几些绿枝从顶部探出,又向外伸展。楼阁深处,还有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却也比不过中央高楼的最高处。

    一位长发的女子身着黑色短袍,两腿交叠,双手自然下垂,倚靠在门旁的朱红梁柱上,她闭着双目似在休憩。

    “墨渊,”一旁的女子瞬间起身,两手交叠微微弓腰,弥原径直大步跨过,没有回头,“给她接接风尘吧。”

    “季韫小姐,请跟我来。”她手随意的一挥,指向门内。

    “谢谢。”她微微向墨渊颔首,又向前小跑几步,“你不一起去?”

    “我去准备一下。你呢,好好休息,放松放松,别太紧张。”

    “喂……”季韫还想问什么,却突然被拉住了。

    “季小姐,大人请您到红煞温泉休憩。大人说今日突然造访,给您造成诸多困扰,让我带您去红煞温泉缓解疲劳,您也可以再理理思绪。”

    在门内的巨石前,流水依稀于盛放石头的巨缸中,石上刻题一字——“识”。石上青苔遍布,甚而开出了白花,米粒大小,星星点点。

    向左绕开恢宏的主楼,低头通过紫荆花拥簇的小道,再穿过轻纱漂浮的长廊,绿叶环绕住冒着热气的泉池,平滑的鹅卵石铺满泉底,隐约可见。泉池一侧拉了个屏风,紧是素白,没有别的图案,将大半个温泉包裹住,与外界隔开。屏风与温泉之间,只留了不到一米的距离,还有两把黑木椅子——屏风外也有一把——,其中一把上放了一套白色厚绒的浴袍,和束发的丝巾与毛巾。

    “这里有为您准备的浴袍,”墨渊伸手指了指,又说,“我会在屏风外等着您。等大人那边准备好了,我会叫您。”

    季韫撩起左袖,蹲在池边,几片绿叶浸泡在水面上,手还未触碰到水面,一股湿热先触碰到她的手心。水是墨绿的,冒着气泡。她的手指轻轻插入水中,缓缓搅动,细小的气泡便如涓涓细流,缓缓流入空气,消散。

    “水里有很多能量,组成基本与风神那边的‘与山清’一致,都是疗效极好的药泉。”季韫心里思索着。药泉是当年药神的手笔,据说就算是濒死之人,只要让他泡在这泉水中,保持泉水的干净与组成,也能让他再现春光。季韫一行是去过风神殿的,然后,亲眼看着它,与风神的手记一齐,被薇惚——尤者拉拢的神明——销毁,幽幽的火光如若眼前。

    “她走了!我们不能让她离开!”江无大喊道。

    “等等,江无,这里的火不控制住,整座山都会烧光的!”胡玉蹲坐在地上,双腿为枕,枕着奄奄一息的白尘——他受伤了,因为他们完全低估了神明的力量,她仅一个回头,便让这位挡在冒冒失失的同伴面前的白尘重伤。她没有再管这几个孩子,毕竟谁会在意地上四处逃散的蝼蚁呢?

    “季韫小姐?”

    “啊,抱歉,我知道了。”

    水池内一圈砌有石板为凳,就算身处中间,也只会没入整个身子,头会浮出水面,而不必担心太过安逸睡着了,被水呛醒。

    浴袍恰好合身,季韫轻轻步入水,靠坐在石板上,水面刚刚没过她的胸口,白色的浴衣愈发将她裹住,湿润的感觉袭满全身。她舒服地眯上眼,仰面靠在温热的石头上。没有人打扰,她享受着这份惬意。

    山火扑灭后,他们一行人除了复原山林本来的模样,还整理了遗留下来的残迹,比如那本记录冥界的书。一切似乎都是一种命中注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遇撞见了他们,他们也把握住了,尽管带着些少年的稚气。他们罕有的赌赢了,冥王带给他们的,是足以挑战薇惚秘密,与恰到好处的指点。在某天发现伙伴们手中拿着制备精良的武器时,季韫才在重重盘问中得知,这是冥王送的——他们每个人都与冥王有联系,不过是冥王单方面的。

    季韫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再戒备,彻底放松自我,舒服地睡去,就像以前一样。

    “季小姐,季小姐?”没有声音回答,她起身,迈了迈步,又停驻,“季小姐,我进来了?”

    “弥原,她睡着了。需要把她叫醒吗?”她的手指轻轻按压在季韫脖颈处,感受到清晰的脉搏。

    “不必,她也刚刚失去身边最后一个人不久,也累了。”他们通过术法在脑内交流,“我也先眯会儿,等她醒了叫我。”

    “……那我呢?我不用休息?”

    “咳咳……睡着了啊。”

    “我受够了,你们两个。”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传着这句话。

    墨渊本是一条蛟龙,在混乱时期被封印在东海。几千年后,天下太平——起码表面如此——,季韫偶然想起东海还有条“罪恶”的“蛇”,便前去看了看,顺便把她封印开了。

    墨渊千年未见世人,早已言语尽失,不尽人样。季韫判断其不具备适应人间环境的能力,便把她带回了冥界休养。在冥界,她整日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窗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进来,惶恐不安。但是季韫和弥原这两个老东西,有的是耐心与时间,他们陪在墨渊身旁,从无人的冥界,到穷山尽水处,又到乡村田野,热闹的人间。她也能自己去人间欣赏烟火,逛热闹的集市,与一位男孩相爱,然后寂寞地回到这里,再次回到黑暗。但她的内心充盈,不再被恐惧侵扰。

    季韫做了一个梦,是她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梦里她和一位男孩相爱,温馨和睦,你侬我侬。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每次醒来都会给她带来别样的温暖,偶然也会有些寂寞。

    但是没关系,这一次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墨渊小姐,我刚刚睡着了。”

    “好的,请更衣吧,弥原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墨渊睁开闭合的双眼,她没有熟睡,只是闭着养神。

    “我带你从旁门进入。”她浅浅看了看弥原给她准备的衣服——白色长裙。说起来,她将她唤醒的那天,好像也穿着这身。

    “墨渊小姐,”季韫突然的发言打断了墨渊的思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她跨步走在前面,领着季韫穿过花圃。

    “如你们所言,我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嗯。”

    “不同的经历会塑造不同的人。”

    “对。”

    “那么,拥有这段记忆的我,和拥有过去记忆的我,还是同一个人吗?”

    “……”墨渊沉寂下来,慢步走着,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你也不知道吗?”季韫稍有失落地问道,露出一丝苦笑。

    “我觉得你知道。”

    “嗯?”

    “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觉得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季韫微微一愣,停下脚步,看向身前黑衣飘飘的女子。她浅浅地叹了口气,却不是失落,而是坚定。她的目的很简单,杀死那位丑恶的神明——因为他要杀死我们。而以她现在的力量,和她所知的信息,还不足以支撑起这个目的。与神明的对弈,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只有最后一个代价了——季韫自己。

    曾经提及季韫,夸她本身力量强大,但自己好像不会运用。如果如弥原所言,这份力量或许不是上天恩赐,而是她过往岁月的累积。如果如弥原所言,只要她想起来,想起如何运用,想起自己与尤者的过往,就能离那个目的更近了。

    “大人,人带到了。”墨渊径直推开了木门,门内只点了一盏烛灯,阴影相交,墨渊愣了一下,道,“但我不懂你这弄虚做鬼的,是要干嘛。”

    “喂、不要拆我台啊。真是的。”弥原端坐在屋中间的暗色地毯上,面前摆放着一个水晶球,大小差不多刚好能遮住他的头,不过水晶球高度不及弥原胸口,倒也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咳。现在,你们是不打算演了吗?”季韫有些无奈地发声。

    “大——呸,弥原,我就说咱演不演都一样。”墨渊摊手道,为季韫打开屋门。

    “喂,肯定是你消极怠工,才出的纰漏,我可是很投入我的角色的。”

    “行,那让我们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季韫在他们二人探究的注视下,踱步走进屋内,“直觉吧。”

    “……”

    “……”

    两人显然都不信。

    季韫颇有无奈地屈膝而坐。

    红煞泉与风神殿里的泉水一致,甚至互通。——这是她根据结果进行的判断。在她入浴过程中,水中的信息在她体内一点一点的累积,随着水流的流动,脑海中模糊的信息逐渐明朗。她能确定这股力量来源于自我——即过去的我。而在她现在,原本的旅途中,终点应该在风神殿——这也是尤者要销毁风神殿的原因。所以两边的泉水说是相似,不如说是相互流通。过去的我放出的特定信息,原定在风神殿的泉水中获得——想来薇惚发现了这个秘密,并让他们扼杀在摇篮中。不料阴差阳错地在这儿取得——虽然内容也是回来找弥原。

    只是时间线,完全说不通,应当是把答案留在这儿了。

    “我去睡觉了,真的受够你们两个了。”墨渊有些烦躁地把门拉上,用他们知道的术法锁上。

    “那么,季韫小姐,请把双手放在这颗水晶球上。”话语间,烛火的微光照耀在水晶球上,水晶球反射着耀眼的光辉,盈满整个房间,如同置身于星宿之下,熠熠生辉。黑暗,固然令生命恐惧,可若没有暗,只有白,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对于世界而言的。而当这一点点光辉与阴暗落在每一个生命上,或许就是一生,一生天堂,一生地狱。或许彼时,就有无数渺小的世界在空气中飘荡,在这渺小的世界中,又有更加渺小的生命。或暗或明的光,照耀在他们身上,就是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痛苦或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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