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梦醒了
列车飞驰，从湿冷的杭州一路向西行驶，目的地是离橘子坡村最近的县城。要进橘子坡村，还得坐3个小时大巴，行10公里山路。
燕子有些晕车，她在嘴里默念着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是最管用的摇篮曲。
十五年前，燕子从橘子坡到县城读高中，就苦于晕车。秋冬天还好，燕子总爱抱几个橘子在怀里，闻一闻橘子皮，一瓣儿两瓣儿地咀嚼橘子，就能慢慢熬过3个小时的车程。春夏季节，橘子渐渐消失，燕子爱坐在窗边往外看，在心里念着回家的路：出城了，再坚持2个小时吧；这是到岔口了，估计还得有1个小时……念着念着，燕子就会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就该背上行囊进山了。
现在的燕子离家太远，她记不得回家的路。
剪刀捏着燕子的肩膀，从背包里掏了一个橘子出来。
“老婆，我剥好了，吃点不，我喂你。”
燕子张开了嘴，不仅包住了橘子，还淘气地咬了剪刀的手指。
剪刀把手指上的口水别在燕子的脸蛋上，又抓住燕子脸，左右各亲了一口。燕子是剪刀的宝贝，剪刀好像怎么亲也亲不够。
“好啦——这是公共场合！别这样！”燕子每次感到害羞的时候，白皙的脸蛋就会刷地变红，比高原反应的红还要深，像是熟透的苹果。
列车没入群山。小夫妻二人睡得正甜。
燕子下了车，才发现到橘子坡村早已不用走山路，有直达的公交车。离村子越近，广告牌也越多，宣传的都是橘子坡的橘子，还有少数广告牌在为新引进的不知火预热。
燕子和剪刀都为橘子坡的发展感到高兴，高兴得笑出了褶子。
燕子先拉着剪刀去了剪刀家。剪刀自小没有妈妈，是靠阿爸拉扯长大。燕子知道，剪刀一定很想爸爸，那个和剪刀一样乐观坚强的老头。
推开门，一棵圆滚滚绿油油的橘子树映入眼帘。橘子树四季常青，其叶子并不会因为寒冷而凋落。如果没有刺骨的风，这里真像是春天。
“今已亭亭如盖矣。”燕子忍不住念叨着。
“这是什么意思？”剪刀歪着脑袋问燕子。
燕子认真地盯着剪刀：“过了这么多年，它长得很漂亮，像一把大伞。”
剪刀也学着燕子的样子回味这句话：“亭亭如……盖。亭亭如盖。”他打心底里开心，燕子喜欢这棵树，这代表他把燕子送的树苗养得很好。
见过剪刀的爸爸，燕子就要去见自己的父亲了。
燕子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一板一眼、大公无私的形象。经济困难的年头，她常常听见母亲埋怨父亲的“博爱”，亲眼看着母亲把米缸偷偷藏进衣橱，防范父亲掏空米缸去救济村子里的其他小孩。燕子的母亲去世得早，住院的时候还在流着泪说：“燕儿，你爸爸是个善良的人，你要理解他。”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燕子知道，母亲是最理解父亲的人。
即便如此，燕子却做不到去理解父亲，甚至很难亲近父亲。在燕子心里，“一村之长”和“一家之长”都是父亲扛在肩上的责任，这两个包袱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村长对别的孩子好，别的村民也对燕子好。村子里的孩子把燕子当好朋友，燕子把村子里的孩子当作是兄弟姐妹。
长此以往，燕子习得了父亲处世的精髓。她总是能把一碗水端平，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不偏不倚。
即便如此，燕子也渴望着独一无二的爱，期盼着专属于她的爱的降临。
这样的觉醒是来源于石头的启蒙。
时光总是穿梭并回到村子里第一次发树苗的那段日子。
燕子和石头是在燕子家的饭桌上认识的。石头一家人刚迁来村里，到村长家来讨论引进商品农业的相关事宜。两家人聊得很开心。燕子一直打量着石头，并且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他不是村子的孩子。”
这是燕子对石头的朴素认知。
饭桌上，石头举止礼貌、温柔待人，但燕子敏锐地察觉到，石头打招呼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产生眼神的交集。这让燕子觉得，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小男孩洋溢着和自己身上一样的“博爱”的气场，但他的博爱比自己淡漠得多，并且绝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一段时间以来，燕子家和石头家经常一起聚餐。燕子和石头的相处也渐渐增多。
燕子带石头爬遍了橘子坡的每一个坡谷，用脚步丈量着这片即将产生变化的土地。
石头带燕子看遍了他带来的每一本小说，把外面的世界注入了燕子的灵魂里。
“石头，你喜欢这里吗？”燕子开始担心她的玩伴会离开。
“喜欢。我不会走的，我家在这里做生意，我们全家都做好了在村子里常驻的准备。”石头温和地注视着燕子。“你可以把我也当成村里人。”
燕子几乎要哭出来，她的内心从未有过如此波澜。从来没有谁能一语道破她的心事。她起身面对眼前的群山，她只感觉，连绵绵的山峦也在泛起绿绿的波浪；她只感觉，夕阳总是在山外的山外落下，这种尘埃落定的归宿感，似乎她要用一辈子去追逐。
燕子内心的天平被这个外来者搅得摇摇晃晃。
从这个时刻开始，燕子期待着独属于她的理解、认同和关爱。
燕子学会了向父亲索要爱。以前都是母亲给她买白色的连衣裙。回家之后，燕子要求父亲也抽时间去选一条裙子给她，什么款式、颜色都可以，但是必须是村子里别的孩子没有穿过的。
这一次阔别多年回到家，燕子给父亲带了杭州的西湖龙井，是去年的陈茶。
村长问燕子：“能不能清明又回来一次？我要明前茶，那个好喝。”
剪刀给村长带了“张小泉剪刀”，让村长修橘子枝的时候用这个剪刀，锋利又耐用。
村长问剪刀：“你回来修，好不好啊？我老了修不动了，你们俩回来给我修。”
燕子知道，父亲老了，而且变成了一个懂得偏心的老头。
这一个瞬间，燕子仿佛看见了一根杆秤：
秤梁是父亲的生命线。秤盘一侧的秤梁雕刻着密密的刻度，刻度清晰地彰显着父亲前半生的公平公正和天地良心。而秤砣这一侧的秤梁没有任何尺度，这里悬着父亲余生的心跳，父亲拼了命也想用余生把前半生给调平。这种不等臂的天平，贯彻了父亲的一生。
三个人聚在一起从白天聊到黑夜。
老村长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私下里又问燕子：
“你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和剪刀在一起的呀？”
燕子给父亲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杭州的时候，燕子病倒了。剪刀带了十斤橘子来看她。给她榨橘子汁，做橘子饼，用晒得香香的橘子皮炖汤。剪刀太爱燕子，燕子记在心里。她知道这是剪刀让家里寄过来的橘子。燕子特别想家，就和剪刀成了家。
其实，燕子计较了一笔说不出口的旧账：
当年她和石头在一起的时候，石头只送给她了一颗酸不溜秋的橘子，皮都还是青的。燕子还是吃了，但是拉稀摆带了一整周。燕子心想，如果橘子再成熟一点该多好。她也抱怨过石头，为什么非要送她一颗青橘，多酸啊。但是石头没有解释过，她也就习惯不去过问了。她把这件事当做是理所应当：石头是特别的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燕子心里清楚：
十斤橘子和一颗橘子的区别，就好比一头大象和一只蚂蚁，它们同时占有着天平的两侧，孰轻孰重似乎一眼可辨。但是，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蚂蚁输了，却也一直占有着天平的一端。
天平的平衡与物体的重量无关，只与燕子押注的心声有关。
足够偏心，蚂蚁也可以赢。
燕子有些晕车，她在嘴里默念着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是最管用的摇篮曲。
十五年前，燕子从橘子坡到县城读高中，就苦于晕车。秋冬天还好，燕子总爱抱几个橘子在怀里，闻一闻橘子皮，一瓣儿两瓣儿地咀嚼橘子，就能慢慢熬过3个小时的车程。春夏季节，橘子渐渐消失，燕子爱坐在窗边往外看，在心里念着回家的路：出城了，再坚持2个小时吧；这是到岔口了，估计还得有1个小时……念着念着，燕子就会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就该背上行囊进山了。
现在的燕子离家太远，她记不得回家的路。
剪刀捏着燕子的肩膀，从背包里掏了一个橘子出来。
“老婆，我剥好了，吃点不，我喂你。”
燕子张开了嘴，不仅包住了橘子，还淘气地咬了剪刀的手指。
剪刀把手指上的口水别在燕子的脸蛋上，又抓住燕子脸，左右各亲了一口。燕子是剪刀的宝贝，剪刀好像怎么亲也亲不够。
“好啦——这是公共场合！别这样！”燕子每次感到害羞的时候，白皙的脸蛋就会刷地变红，比高原反应的红还要深，像是熟透的苹果。
列车没入群山。小夫妻二人睡得正甜。
燕子下了车，才发现到橘子坡村早已不用走山路，有直达的公交车。离村子越近，广告牌也越多，宣传的都是橘子坡的橘子，还有少数广告牌在为新引进的不知火预热。
燕子和剪刀都为橘子坡的发展感到高兴，高兴得笑出了褶子。
燕子先拉着剪刀去了剪刀家。剪刀自小没有妈妈，是靠阿爸拉扯长大。燕子知道，剪刀一定很想爸爸，那个和剪刀一样乐观坚强的老头。
推开门，一棵圆滚滚绿油油的橘子树映入眼帘。橘子树四季常青，其叶子并不会因为寒冷而凋落。如果没有刺骨的风，这里真像是春天。
“今已亭亭如盖矣。”燕子忍不住念叨着。
“这是什么意思？”剪刀歪着脑袋问燕子。
燕子认真地盯着剪刀：“过了这么多年，它长得很漂亮，像一把大伞。”
剪刀也学着燕子的样子回味这句话：“亭亭如……盖。亭亭如盖。”他打心底里开心，燕子喜欢这棵树，这代表他把燕子送的树苗养得很好。
见过剪刀的爸爸，燕子就要去见自己的父亲了。
燕子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一板一眼、大公无私的形象。经济困难的年头，她常常听见母亲埋怨父亲的“博爱”，亲眼看着母亲把米缸偷偷藏进衣橱，防范父亲掏空米缸去救济村子里的其他小孩。燕子的母亲去世得早，住院的时候还在流着泪说：“燕儿，你爸爸是个善良的人，你要理解他。”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燕子知道，母亲是最理解父亲的人。
即便如此，燕子却做不到去理解父亲，甚至很难亲近父亲。在燕子心里，“一村之长”和“一家之长”都是父亲扛在肩上的责任，这两个包袱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村长对别的孩子好，别的村民也对燕子好。村子里的孩子把燕子当好朋友，燕子把村子里的孩子当作是兄弟姐妹。
长此以往，燕子习得了父亲处世的精髓。她总是能把一碗水端平，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不偏不倚。
即便如此，燕子也渴望着独一无二的爱，期盼着专属于她的爱的降临。
这样的觉醒是来源于石头的启蒙。
时光总是穿梭并回到村子里第一次发树苗的那段日子。
燕子和石头是在燕子家的饭桌上认识的。石头一家人刚迁来村里，到村长家来讨论引进商品农业的相关事宜。两家人聊得很开心。燕子一直打量着石头，并且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他不是村子的孩子。”
这是燕子对石头的朴素认知。
饭桌上，石头举止礼貌、温柔待人，但燕子敏锐地察觉到，石头打招呼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产生眼神的交集。这让燕子觉得，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小男孩洋溢着和自己身上一样的“博爱”的气场，但他的博爱比自己淡漠得多，并且绝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一段时间以来，燕子家和石头家经常一起聚餐。燕子和石头的相处也渐渐增多。
燕子带石头爬遍了橘子坡的每一个坡谷，用脚步丈量着这片即将产生变化的土地。
石头带燕子看遍了他带来的每一本小说，把外面的世界注入了燕子的灵魂里。
“石头，你喜欢这里吗？”燕子开始担心她的玩伴会离开。
“喜欢。我不会走的，我家在这里做生意，我们全家都做好了在村子里常驻的准备。”石头温和地注视着燕子。“你可以把我也当成村里人。”
燕子几乎要哭出来，她的内心从未有过如此波澜。从来没有谁能一语道破她的心事。她起身面对眼前的群山，她只感觉，连绵绵的山峦也在泛起绿绿的波浪；她只感觉，夕阳总是在山外的山外落下，这种尘埃落定的归宿感，似乎她要用一辈子去追逐。
燕子内心的天平被这个外来者搅得摇摇晃晃。
从这个时刻开始，燕子期待着独属于她的理解、认同和关爱。
燕子学会了向父亲索要爱。以前都是母亲给她买白色的连衣裙。回家之后，燕子要求父亲也抽时间去选一条裙子给她，什么款式、颜色都可以，但是必须是村子里别的孩子没有穿过的。
这一次阔别多年回到家，燕子给父亲带了杭州的西湖龙井，是去年的陈茶。
村长问燕子：“能不能清明又回来一次？我要明前茶，那个好喝。”
剪刀给村长带了“张小泉剪刀”，让村长修橘子枝的时候用这个剪刀，锋利又耐用。
村长问剪刀：“你回来修，好不好啊？我老了修不动了，你们俩回来给我修。”
燕子知道，父亲老了，而且变成了一个懂得偏心的老头。
这一个瞬间，燕子仿佛看见了一根杆秤：
秤梁是父亲的生命线。秤盘一侧的秤梁雕刻着密密的刻度，刻度清晰地彰显着父亲前半生的公平公正和天地良心。而秤砣这一侧的秤梁没有任何尺度，这里悬着父亲余生的心跳，父亲拼了命也想用余生把前半生给调平。这种不等臂的天平，贯彻了父亲的一生。
三个人聚在一起从白天聊到黑夜。
老村长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私下里又问燕子：
“你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和剪刀在一起的呀？”
燕子给父亲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杭州的时候，燕子病倒了。剪刀带了十斤橘子来看她。给她榨橘子汁，做橘子饼，用晒得香香的橘子皮炖汤。剪刀太爱燕子，燕子记在心里。她知道这是剪刀让家里寄过来的橘子。燕子特别想家，就和剪刀成了家。
其实，燕子计较了一笔说不出口的旧账：
当年她和石头在一起的时候，石头只送给她了一颗酸不溜秋的橘子，皮都还是青的。燕子还是吃了，但是拉稀摆带了一整周。燕子心想，如果橘子再成熟一点该多好。她也抱怨过石头，为什么非要送她一颗青橘，多酸啊。但是石头没有解释过，她也就习惯不去过问了。她把这件事当做是理所应当：石头是特别的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燕子心里清楚：
十斤橘子和一颗橘子的区别，就好比一头大象和一只蚂蚁，它们同时占有着天平的两侧，孰轻孰重似乎一眼可辨。但是，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蚂蚁输了，却也一直占有着天平的一端。
天平的平衡与物体的重量无关，只与燕子押注的心声有关。
足够偏心，蚂蚁也可以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