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了，贝塔缩在又宽又大的睡裙里四处游荡，嘴里哼着小调。
现在我是暗夜里的潜行者了，她想。
这座城堡对我还不够熟悉，总是排斥我，张牙舞爪地恐吓我，一肚子坏水，还喜欢恶人先告状，每当我独处的时候就把帷幔吹起来，灯忽明忽灭。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们是不太熟，你讨厌我也无可厚非。我对你更不了解，起码你知道怎么捉弄我，可我连你的五脏六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用什么呼吸？几点睡觉？
贝塔突然停住了。左拐右拐果然跟直线前进不一样。剥落的墙皮散落在地，贝塔捡起一片，上面隐约可见一只赤色眼瞳，顿时碎成好几块，仿佛一只只红眼蓦地在掌心睁开。
大片大片的铁锈味从石墙内部逃窜而出，墙面绘满金银珠宝，纹理清晰，丝毫没有褪色，一具骷髅身穿长袍，撑篙驾驶在湖面上，红湖底金币堆积成山，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从山底爬出，像一群八腿巨蛛在蠕动，那伏在金山上酣睡的...是玛门？
男男女女裸露的躯体爬满蛆虫，面庞一片安宁祥和，却相拥缠绵着做尽□□之事，让人不忍直视。
慈悲与威严在人面巨蝇眼中流露，不复恶魔的残忍奸诈；邪灵怪兽匍匐在地，一座座肉山蠢蠢欲动；萨麦尔张开巨大的残缺蝠翼，驾驭风暴，在猩红的夜里暴怒；莉莉丝被绘在高处，绿色长发像是要垂到地面，五官已看不清，面容模糊却美艳，黑色翅膀被折断，大蛇扭绞在她蝙蝠制成的华服上，嘶嘶吐芯，羊头人身的怪物跪在她脚下，吻她踩过的泥土。
贝塔无动于衷，只想喝点小酒。
应该很少有人能摆脱金钱和美色的诱惑吧，欲望本身可能无法遏制。
我应该去地下室里大醉一场。她摸挲着石墙上的一块块凸起一路穿梭，突然撞在另一堵墙上。
哎呦，好痛！贝塔揉揉脑袋，小心翼翼伸手，触碰墙面。
这里应该是楼梯的，她楞住了。
四周一片漆黑，贝塔点燃一根火柴，举着火柴一点点照亮墙面。
她看见一根细长的东西，竟然还有曲线，还很白嫩，应该是中洲著名的纤纤玉笋，配火腿片熬汤很好喝；再往上是一个尖尖的东西，倒很像湘楚名菜剁椒鱼头；然后好像，好像是一张嘴？
她往后退了退，伴着微弱的光查看整幅画面，一下子傻眼了。这是一个女人的画像，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面庞红润而鲜艳，双唇像花瓣一样娇嫩。
她真的好漂亮，贝塔暗暗道。
细细鉴赏片刻，贝塔转了个身正想离开，左摸右摸都是石墙，还撞了两个大包。
这又是哪一出，贝塔一边吸吮着自己被石墙磨破的手指一边思索，难道是有人不想让我走？
“喂，你在哪呢？别躲躲藏藏，我们应该面对面地交流。”她小声呼喊。
她知道城堡里看不见的东西又出来逛了，他们不甘寂寞，喜欢在走廊上飘来飘去。他们话也很多，经常对着侍者和女仆的耳朵尖叫，试图引起注意，但很不幸，人并不能听见他们讲话。
贝塔抱膝靠墙，静坐在地，等他们觉得无聊了自己飘走。她还挺想和他们聊聊天，交换一些八卦，无奈语言不通，也无法眼神交流。
一股寒意从骨头里钻出来，阴冷阴冷的，四周却没有风，空气还有点湿润。
这些人怎么还不走，贝塔不禁暗骂，难道他们看美女看出神，呆住了不想走？好吧我承认画像上的女士真的很漂亮，可是看这么久也看够了吧。
她骂骂咧咧站起身来，又划了一根火柴。四面八方全都成了墙壁，密不透风，每一面墙上都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像上都是同一个女人。
好了，现在我被美女包围了。贝塔苦中作乐。
于是她捏起火柴一幅一幅欣赏，这一幅是女人置身于一片玫瑰花海，美人与鲜花相得益彰；那一幅是女人穿着镂空的吊脖长裙，打扮成一个美艳活泼的异域女郎；再一副是女人怀抱婴儿，脸上神情融合了少女的俏丽和母亲的慈爱。
这个美丽的女人仿佛就站在我面前，朝我微笑致意。我能感受到她是一个活泼的人，很爱笑，也很灵动。
她鲜活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玫瑰，贝塔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睡在这里好了，有美人入梦来岂不妙哉，可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到底怎么出去呀，贝塔抚摸墙面，试图找到一丝缝隙。突然，她瞥见一行小字，像是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的，她俯身细细察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罗莎——后面的字母已经辨认不出了。
小姐，拜托你保佑我，你也不想和一个陌生女人共处一室吧。
贝塔用一根手指贴在那行字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划过去。神奇的是，最下面的那块石砖竟然一点点挪开。
老天爷啊，真是给我一线生机又关了一扇窗，这这这，我怎么钻得过去，贝塔满脸黑线。
算了，东方有句古话，叫作死马当活马医。贝塔趴在地上，腹部紧贴地面，一点一点挪出去了。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贝塔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心下松了一口气。
但当她抬起头时，她又绝望了：这里没有她熟悉的走廊，只有一条盘旋的楼梯，像一条沉睡的大蛇。
还不如叫我去死，贝塔仰天长叹。踌躇片刻她决定英勇就义，一脚踏上台阶，绕了一圈又一圈。
楼梯在一条陌生过道前停下来，这条道有光，贝塔顺着它一直走。
过道里堆满了亮晶晶的小饰品，还有一棵圣诞树，树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袜子，套着马甲系着领带的兔子推着装满复活节彩蛋的推车。地上蹲着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发光蘑菇，橘色的光莹莹闪烁，比南瓜灯亮一点橘一点，光怪陆离，把四面八方都染成了橘色调，像夜空里冉冉升起的孔明灯，给人一种虚幻里的安心。
贝塔惊讶，这简直是一片梦幻的童话之境。
到处金光闪闪，贝塔漫步在这条迷幻小道上，来到尽头。
只有一扇门，门上爬满了野蔷薇和带刺的藤蔓，只露出一个破旧的门把手。轻轻转动把手，响起“咯吱”一声。贝塔躲在门后，小心翼翼察看，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与门后的景象截然不同，只有一张木头做的摇椅，一张矮矮的小床，摇椅上躺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正慢悠悠地前后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少年背对她，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贝塔尽量小声喘气，胸脯轻微起伏。整片空气里只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
就像正午的影子不愿随太阳移动而故意拖慢脚步，少年缓缓转头，目光撞上她，又战栗般躲闪开，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你是谁？”声音微微发颤。
贝塔怔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从哪里来？”
“从遥远的北方来。”
“我们见过吗？”
“我想没有，先生。”
少年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放松许多，又把头扭回去，合上眼舒舒服服地前摇后摆。
“先生，先生？”贝塔小声呼唤，少年已经闭眼睡去。
她蹑手蹑脚潜进来，凑近少年的脸：“你在睡觉吗？”
少年缓缓睁眼，长长的睫毛扑闪，静静凝视她，眼底一片漆黑。
贝塔呼吸停滞。
“你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这声音好像是从梦中来，不小心掉进河里，一直流向现实，打破虚实的隔阂钻进她思想里。贝塔确信她耳朵没有接收到任何东西，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人在她脑海中写下这段文字。
已经分不清是梦境或现实，在梦里每一块怪异的画面拼在一起就是真实，身临其境，睁眼之后怅然若失，每一个做梦醒来的人都是被放逐的孩子。
我看他每一眼都是不熟悉，但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是见过他的，就像做梦一样，梦里所有虚假的东西你都会相信，醒来以后会记得或忘记，但不管怎么说，你不会永远记得一个梦，也无从得知睡梦中发生的是否真实，虚假本就从真实中生出，你做过的梦跟现实世界倒立，但并不对立。
“你是真实的吗？”贝塔问他。
“如果你是，那我就是，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你认识我吗？”
少年愉快地笑起来：“当然了，在春天的露珠上，紫玉兰大大的花瓣上，热牛奶的香气里，融化的雪水里，我的眼睛和眉毛都紧紧跟着你。”
所以，我是真实的吗？
她踉踉跄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退回到门把手旁。
两人四目相对，距离不算遥远，她却看不清他，这个少年不来自于现实，他是文字堆砌成的，像一本数学书，每一个字都看得懂，连在一起却读不懂。
他是通俗的，也是晦涩的，他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他是模糊的，也是具象的，他是梦境的创造者，现实的通灵师，他游走于诗歌和尘世之间。
也许书籍和现实的距离就只有一厘米。
场面一度尴尬，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都在吐舌摆鬼脸笑话他们。
他似乎又不想理她了，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自顾自地悠闲摇晃。
贝塔紧紧拽着门把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把手被她拧来拧去，咯吱叫唤。
少年好像被这声音吵到了，不满地皱眉：“你在干嘛呀？”
贝塔回答：“我在转门把手。”
听了这话，少年更不高兴，整张脸皱巴巴得像只斗牛犬。
“真是个傻瓜。”他轻声嘟囔。
“那么，我要走了。”贝塔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她又退回来，问道：“您能告诉我怎么回去吗？”
少年手指交叉，垫在后脑勺上，靠在躺椅上斜斜地看她，整个人懒懒散散。
“你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啊。”
“谢谢您。”贝塔向他鞠了一躬。
她穿过橘色小道，踩上楼梯旋转一圈又一圈，然后一切都变回她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地砖，熟悉的纹路，还有踩在地砖上凹凸不平的感觉。
她推开门，莉莲站在房间中央，肩膀轻轻抖动，双手交叠在制服口袋前不住摩挲。
听见推门声，莉莲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说道：“夫人，您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贝塔径直走过去拥抱她：“别担心，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么？你仔细看看，我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少，不过我今天遇到了很奇怪的事。”
“有多奇怪呢？”莉莲问。
贝塔思索片刻：“就像你早上没有穿女仆装，穿了一条性感的蕾丝裙子；就像你把又厚又老气的羊毛长筒袜子换成带刺绣的丝袜，就像你一口气睡到太阳落山也不愿意起床。莉莲，这不仅仅是奇怪，可以说是非常吓人了。”
莉莲微笑，语气平和：“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找不到您更吓人了。”
现在我是暗夜里的潜行者了，她想。
这座城堡对我还不够熟悉，总是排斥我，张牙舞爪地恐吓我，一肚子坏水，还喜欢恶人先告状，每当我独处的时候就把帷幔吹起来，灯忽明忽灭。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们是不太熟，你讨厌我也无可厚非。我对你更不了解，起码你知道怎么捉弄我，可我连你的五脏六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用什么呼吸？几点睡觉？
贝塔突然停住了。左拐右拐果然跟直线前进不一样。剥落的墙皮散落在地，贝塔捡起一片，上面隐约可见一只赤色眼瞳，顿时碎成好几块，仿佛一只只红眼蓦地在掌心睁开。
大片大片的铁锈味从石墙内部逃窜而出，墙面绘满金银珠宝，纹理清晰，丝毫没有褪色，一具骷髅身穿长袍，撑篙驾驶在湖面上，红湖底金币堆积成山，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从山底爬出，像一群八腿巨蛛在蠕动，那伏在金山上酣睡的...是玛门？
男男女女裸露的躯体爬满蛆虫，面庞一片安宁祥和，却相拥缠绵着做尽□□之事，让人不忍直视。
慈悲与威严在人面巨蝇眼中流露，不复恶魔的残忍奸诈；邪灵怪兽匍匐在地，一座座肉山蠢蠢欲动；萨麦尔张开巨大的残缺蝠翼，驾驭风暴，在猩红的夜里暴怒；莉莉丝被绘在高处，绿色长发像是要垂到地面，五官已看不清，面容模糊却美艳，黑色翅膀被折断，大蛇扭绞在她蝙蝠制成的华服上，嘶嘶吐芯，羊头人身的怪物跪在她脚下，吻她踩过的泥土。
贝塔无动于衷，只想喝点小酒。
应该很少有人能摆脱金钱和美色的诱惑吧，欲望本身可能无法遏制。
我应该去地下室里大醉一场。她摸挲着石墙上的一块块凸起一路穿梭，突然撞在另一堵墙上。
哎呦，好痛！贝塔揉揉脑袋，小心翼翼伸手，触碰墙面。
这里应该是楼梯的，她楞住了。
四周一片漆黑，贝塔点燃一根火柴，举着火柴一点点照亮墙面。
她看见一根细长的东西，竟然还有曲线，还很白嫩，应该是中洲著名的纤纤玉笋，配火腿片熬汤很好喝；再往上是一个尖尖的东西，倒很像湘楚名菜剁椒鱼头；然后好像，好像是一张嘴？
她往后退了退，伴着微弱的光查看整幅画面，一下子傻眼了。这是一个女人的画像，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面庞红润而鲜艳，双唇像花瓣一样娇嫩。
她真的好漂亮，贝塔暗暗道。
细细鉴赏片刻，贝塔转了个身正想离开，左摸右摸都是石墙，还撞了两个大包。
这又是哪一出，贝塔一边吸吮着自己被石墙磨破的手指一边思索，难道是有人不想让我走？
“喂，你在哪呢？别躲躲藏藏，我们应该面对面地交流。”她小声呼喊。
她知道城堡里看不见的东西又出来逛了，他们不甘寂寞，喜欢在走廊上飘来飘去。他们话也很多，经常对着侍者和女仆的耳朵尖叫，试图引起注意，但很不幸，人并不能听见他们讲话。
贝塔抱膝靠墙，静坐在地，等他们觉得无聊了自己飘走。她还挺想和他们聊聊天，交换一些八卦，无奈语言不通，也无法眼神交流。
一股寒意从骨头里钻出来，阴冷阴冷的，四周却没有风，空气还有点湿润。
这些人怎么还不走，贝塔不禁暗骂，难道他们看美女看出神，呆住了不想走？好吧我承认画像上的女士真的很漂亮，可是看这么久也看够了吧。
她骂骂咧咧站起身来，又划了一根火柴。四面八方全都成了墙壁，密不透风，每一面墙上都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像上都是同一个女人。
好了，现在我被美女包围了。贝塔苦中作乐。
于是她捏起火柴一幅一幅欣赏，这一幅是女人置身于一片玫瑰花海，美人与鲜花相得益彰；那一幅是女人穿着镂空的吊脖长裙，打扮成一个美艳活泼的异域女郎；再一副是女人怀抱婴儿，脸上神情融合了少女的俏丽和母亲的慈爱。
这个美丽的女人仿佛就站在我面前，朝我微笑致意。我能感受到她是一个活泼的人，很爱笑，也很灵动。
她鲜活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玫瑰，贝塔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睡在这里好了，有美人入梦来岂不妙哉，可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到底怎么出去呀，贝塔抚摸墙面，试图找到一丝缝隙。突然，她瞥见一行小字，像是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的，她俯身细细察看。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罗莎——后面的字母已经辨认不出了。
小姐，拜托你保佑我，你也不想和一个陌生女人共处一室吧。
贝塔用一根手指贴在那行字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划过去。神奇的是，最下面的那块石砖竟然一点点挪开。
老天爷啊，真是给我一线生机又关了一扇窗，这这这，我怎么钻得过去，贝塔满脸黑线。
算了，东方有句古话，叫作死马当活马医。贝塔趴在地上，腹部紧贴地面，一点一点挪出去了。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贝塔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心下松了一口气。
但当她抬起头时，她又绝望了：这里没有她熟悉的走廊，只有一条盘旋的楼梯，像一条沉睡的大蛇。
还不如叫我去死，贝塔仰天长叹。踌躇片刻她决定英勇就义，一脚踏上台阶，绕了一圈又一圈。
楼梯在一条陌生过道前停下来，这条道有光，贝塔顺着它一直走。
过道里堆满了亮晶晶的小饰品，还有一棵圣诞树，树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袜子，套着马甲系着领带的兔子推着装满复活节彩蛋的推车。地上蹲着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发光蘑菇，橘色的光莹莹闪烁，比南瓜灯亮一点橘一点，光怪陆离，把四面八方都染成了橘色调，像夜空里冉冉升起的孔明灯，给人一种虚幻里的安心。
贝塔惊讶，这简直是一片梦幻的童话之境。
到处金光闪闪，贝塔漫步在这条迷幻小道上，来到尽头。
只有一扇门，门上爬满了野蔷薇和带刺的藤蔓，只露出一个破旧的门把手。轻轻转动把手，响起“咯吱”一声。贝塔躲在门后，小心翼翼察看，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与门后的景象截然不同，只有一张木头做的摇椅，一张矮矮的小床，摇椅上躺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正慢悠悠地前后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少年背对她，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贝塔尽量小声喘气，胸脯轻微起伏。整片空气里只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
就像正午的影子不愿随太阳移动而故意拖慢脚步，少年缓缓转头，目光撞上她，又战栗般躲闪开，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你是谁？”声音微微发颤。
贝塔怔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从哪里来？”
“从遥远的北方来。”
“我们见过吗？”
“我想没有，先生。”
少年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放松许多，又把头扭回去，合上眼舒舒服服地前摇后摆。
“先生，先生？”贝塔小声呼唤，少年已经闭眼睡去。
她蹑手蹑脚潜进来，凑近少年的脸：“你在睡觉吗？”
少年缓缓睁眼，长长的睫毛扑闪，静静凝视她，眼底一片漆黑。
贝塔呼吸停滞。
“你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这声音好像是从梦中来，不小心掉进河里，一直流向现实，打破虚实的隔阂钻进她思想里。贝塔确信她耳朵没有接收到任何东西，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人在她脑海中写下这段文字。
已经分不清是梦境或现实，在梦里每一块怪异的画面拼在一起就是真实，身临其境，睁眼之后怅然若失，每一个做梦醒来的人都是被放逐的孩子。
我看他每一眼都是不熟悉，但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是见过他的，就像做梦一样，梦里所有虚假的东西你都会相信，醒来以后会记得或忘记，但不管怎么说，你不会永远记得一个梦，也无从得知睡梦中发生的是否真实，虚假本就从真实中生出，你做过的梦跟现实世界倒立，但并不对立。
“你是真实的吗？”贝塔问他。
“如果你是，那我就是，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你认识我吗？”
少年愉快地笑起来：“当然了，在春天的露珠上，紫玉兰大大的花瓣上，热牛奶的香气里，融化的雪水里，我的眼睛和眉毛都紧紧跟着你。”
所以，我是真实的吗？
她踉踉跄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退回到门把手旁。
两人四目相对，距离不算遥远，她却看不清他，这个少年不来自于现实，他是文字堆砌成的，像一本数学书，每一个字都看得懂，连在一起却读不懂。
他是通俗的，也是晦涩的，他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他是模糊的，也是具象的，他是梦境的创造者，现实的通灵师，他游走于诗歌和尘世之间。
也许书籍和现实的距离就只有一厘米。
场面一度尴尬，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都在吐舌摆鬼脸笑话他们。
他似乎又不想理她了，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自顾自地悠闲摇晃。
贝塔紧紧拽着门把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把手被她拧来拧去，咯吱叫唤。
少年好像被这声音吵到了，不满地皱眉：“你在干嘛呀？”
贝塔回答：“我在转门把手。”
听了这话，少年更不高兴，整张脸皱巴巴得像只斗牛犬。
“真是个傻瓜。”他轻声嘟囔。
“那么，我要走了。”贝塔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她又退回来，问道：“您能告诉我怎么回去吗？”
少年手指交叉，垫在后脑勺上，靠在躺椅上斜斜地看她，整个人懒懒散散。
“你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啊。”
“谢谢您。”贝塔向他鞠了一躬。
她穿过橘色小道，踩上楼梯旋转一圈又一圈，然后一切都变回她熟悉的模样，熟悉的地砖，熟悉的纹路，还有踩在地砖上凹凸不平的感觉。
她推开门，莉莲站在房间中央，肩膀轻轻抖动，双手交叠在制服口袋前不住摩挲。
听见推门声，莉莲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说道：“夫人，您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贝塔径直走过去拥抱她：“别担心，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么？你仔细看看，我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少，不过我今天遇到了很奇怪的事。”
“有多奇怪呢？”莉莲问。
贝塔思索片刻：“就像你早上没有穿女仆装，穿了一条性感的蕾丝裙子；就像你把又厚又老气的羊毛长筒袜子换成带刺绣的丝袜，就像你一口气睡到太阳落山也不愿意起床。莉莲，这不仅仅是奇怪，可以说是非常吓人了。”
莉莲微笑，语气平和：“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找不到您更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