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微风扯动着五星红旗,旗面在阳光中猎猎而舞,实在是很有蓬勃朝气的一个周一。

    市一中的大操场上,结束了晨读的学生们列队站好,对结束完例行讲话的校长没什么好脸色,敷衍地鼓着掌,交头接耳的热情倒是很足够。

    直到年级主任念出:“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来自高二一班的裴玉书为我们分享他的学习经验”,他像是知道大家的兴趣点,甚至在念出裴玉书的名字的时候有意拉长,面带满意地接受着潮水般的掌声,虽然知道不是给自己的,也还是很享受,有意把话筒多握了一会儿,才递给其实早就在旁边站着的裴玉书。

    就算没从日常学生间的八卦听说他,也该对成绩榜上常年前三的这个名字眼熟。况且裴玉书身姿挺拔,站在主席台上的样子像文人笔下笔直的、力争上游的白杨树。裴玉书蓄着利落的黑色短发,发质硬,不像顾空青那样发尾带卷,虽然戴着眼镜,镜片却压不住眼眸的深邃与凌厉,他淡淡垂着眼,漆黑浓密的睫毛扫下去,像雪团压在青松枝上,冷冷的,茸茸的。

    “哎,学霸怎么有点犹豫的意思,往下看找啥呢。”崔孟柏用胳膊肘捅捅虞桃的肩膀,小声问她。

    这不是裴玉书第一次上去讲话,只是他每次去演讲就是单纯念稿,和某些当众念检讨都要耍宝之流完全不同,没有丝毫表现欲,念完就走,步子像是经过计算,只愿意为这件事拨出最少的精力,然而今天虽然他已经站在了立麦后面,话筒的高度也很合适,却迟迟没有开口。

    一班就站在主席台下面,崔孟柏看到裴玉书一直往这边看,冷淡的目光从前往后,在一张张脸上掠过,像是在找人。

    虞桃任由崔孟柏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敷衍地嗯了两声,手指翻过一页《国家地理》,看到跨页的雪山照片,眼睛放光。

    崔孟柏双手叉腰:“桃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怎么没有。”虞桃抬起眼皮,懒懒地回她:“裴玉书确实在找人,而且找的是我们班上的,至于找谁,你想想我们班里谁不在就行了。”

    “你是说......他在找桑桑?”崔孟柏瞪大眼睛,“他不是一直端着吗,桑桑恨不得拿着喇叭在他耳朵边喊喜欢他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装什么装。”她虽然开秦桑的玩笑,在秦桑面前已然用你老公指代裴玉书,然而很为秦桑的单方面付出感到不值。

    虞桃想到什么,主动提起,“你觉不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当然有啊,我早就说他要是一直不表明态度,就应该及时止损的,还要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她不奇怪谁奇怪。”

    “我说的是,她补生物作业这件事。”虞桃无奈地看着大开话匣的崔孟柏,“虽然你没写,但是这个星期的生物卷子不难,秦桑又不像你,她虽然拖,但是老师布置的东西她每次都老老实实地做完,这次怎么就漏了作业呢。”

    “也是哦。”崔孟柏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她一捏拳头,“我早就说了,买什么真花啊,今天送不出去多浪费!”

    虞桃无奈地斜了她一眼,好友的思维比物理题难解,索性继续埋头看杂志去了。

    崔孟柏所说的花,原本是秦桑买来准备当众送出去的,就在家附近的花店定的小捧花,粉白的蝴蝶兰层层叠叠,一束花了她一个多星期的生活费,尽管钱包很不满,秦桑本人一想到裴玉书在主席台上发完言,她就拨开人群向他跑过去,把花往他怀里塞,就对这浪漫情节满意得很,嘴都要笑烂了。

    准确来说,这是重生前的秦桑的想法。

    重生之后,她今天早上路过花店,被老板娘叫住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定过花。

    “不愧是中二的年纪,想法也奇奇怪怪的。”秦桑挺久没握笔,一握笔就想咬笔头,她拿着虞桃的生物卷子,对着一道遗传题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想到书包里没送出去的花束,脑筋就拐着弯。

    也许这在看戏看不够、表演欲超强的高中生眼里,是一个非常好的策划,但是对于重生后的秦桑来说,这个想法简直让她脚趾扣地,思考的事项也完全不一样。

    青春期的小女孩只想着出风头,只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真的喜欢喜欢好喜欢,没想过这样的所谓惊喜可能给另一方造成负担。

    她一直没有问过裴玉书,也可能是本来就下意识逃避,她的一厢情愿的追求,对于裴玉书来说是不是反而让他困扰甚至厌烦呢?

    秦桑追裴玉书的时间持续了半年,早上做的梦已经属于追他后期发生的事情,那时她递了情书,两人的关系却并没有明显进展,于是秦桑约了他去游乐园,打算做最后尝试。

    而秦桑跟顾空青开玩笑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她说要是这次裴玉书还不接受,就要把他按在跳楼机上跳个几十次,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裴玉书不仅接受了邀请,还在秦桑准备再次长篇诉说表白之前就先开口:“好啊。”

    反而是秦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之间手腕一紧,低头发现是裴玉书不知道从哪里牵了枚气球,笨笨的白色呆兔子造型,他将细细的线绳往她手腕上系。

    他们站在摩天轮之下,游乐园主道两边装饰用的路灯散发出橙黄色灯光,把少年的轮廓圈出一层毛边,精致的五官像蒙上一层薄纱,裴玉书抖抖睫毛,再撑开眼皮的时候眸子一片坦荡清澈。

    对于秦桑来说,心动不是一个过程,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可是现在的秦桑对这个场景不太满意。她再回想起那一天,她抱着花束一脸羞涩地冲上主席台,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把蝴蝶兰塞进裴玉书怀里,高高地仰着脑袋,享受周围人的议论。

    是的,秦桑回过头来看待高中的这段感情经历,想到最多的形容词是冲动。秦桑脸蛋漂亮,社交能力出众,与虞桃相反,她完全喜欢被众人关注的感觉,入学军训的时候就有好事者组织校花校草评选,秦桑兴冲冲地自荐,追到评比的帖子下面认领,夸那个人把风吹头发的她拍得很美。

    升入高中之后,秦桑在几个社团都很活跃,很快在一中小有名气,她天天四处和人聊八卦,还聊小说和漫画里的浪漫剧情,教学楼旁边有一座很大的假山,假山附近种了很多树,风一卷,桃花瓣落在水面上,秦桑每天中午吃完饭就去那儿站一会儿,某段时间里她看着被阳光照得上下起伏的水面,觉得自己的心绪就像被裹在其中的花瓣。

    看到这样形容的秦桑捂了捂脸,耳尖红红地总结:其实就是春心荡漾来着。

    在这种一时强烈的情绪驱动下,裴玉书成为了这种情感发泄的口子。因为和其他同龄人比起来,他简直就是自带校园文男主光环,长相出众、成绩优异,而且性格冷淡矜持,完全是冰山学霸男主本男,斯文败类的少年期。

    只是青春期的秦桑那样猛烈地追求,究竟是出于对这个人的喜欢,还是对追求这个过程本身的喜欢,就很难说清了。

    她把抄完的卷子一折,一边把作业放到课代表桌子上一边打算生物课好好听,这时候教室里的喇叭经过一段噗噗嗤嗤的响,年级主任那自带催眠效果的声音停了下来,再响起来的时候,秦桑不由仰着脑袋,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来自高二一班的裴玉书。”

    好久远的声音。裴玉书经历变声期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了,那段时间每天都像开盲盒,秦桑生怕哪天早上见到男朋友,他的声音变成公鸭嗓,那她会很纠结要不要提分手的。所幸裴玉书的声音只是变得低沉稳重,很符合他的形象。

    听他的声音那么久,早就习惯了,突然听到他少年时清越的嗓音,像透过一层茸茸的毛玻璃向外看,毛玻璃另一侧是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

    她走回自己座位的时候路过裴玉书的桌子,他写习题重精不重多,桌子上的东西按照书本、试卷、课外资料的顺序摆好,整整齐齐地摞着。秦桑翻开他早读的语文资料,今天读的是《诗经》,他好像随手在资料上勾画,字却苍劲有力,她看到他写下的字,有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回到自己的座位,秦桑对着桌子里的蝴蝶兰吹气,把花瓣吹得轻轻摇晃,她捻过那宽大的粉白花瓣,再次思考有关于重生的问题。

    小说里的主角往往前世憋屈,万事不顺,所以重生之后当然想的是怎么逆袭,要么学渣变学霸,要么废柴变天才,总之打脸虐渣,偷偷重生然后惊艳所有人。

    可是说实话,秦桑对她的成长轨迹并没有什么不满,当然也可能是时间太久,她自行对回忆进行美化,可是真的重生以后,她还真没想到什么远大的目标。

    情书的草稿、大雨里没有被回应的表白、伸出以后被无视的手,某些画面从眼前掠过,她嗅着蝴蝶兰风一样淡雅清新的香气,有点犹豫。

    “已经追到了,已经和他共度余生了,真的还要再来一次,还要再跟他在一起吗?”

    她从自己的座位向某个位置看过去,刚换到这里的时候她兴奋地四处叽叽喳喳,因为这里简直是观察裴玉书的绝佳位置,可以看到他的侧脸,看到他思考时偶尔转起的笔杆,看到他漂亮的,玉一样的眉眼。

    裴玉书读完稿子上最后一个字,声音止,就像湖面恢复了平静,他在掌声里向台下微微颔首,目光有意从台前的人脸上扫过。

    平时他对这类演讲兴致平平,今天却没急着离开,在台上停留了一会儿。

    抿着嘴唇,时而从台上往下看,时而看向台侧,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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