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内层台累榭,布置上兼采南北,既有轩朗开阔之处,又有曲径通幽之妙。

    奚骊珠无心欣赏这些,她脑中充斥着的尽是数日前回城时所见: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城头上旗帜已然更换,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不见行人,却随处可见魏军的身影。

    传闻魏军攻城则屠城、战胜则杀降,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是以听到魏军打来,那么多人才会慌不择路地举家逃难。

    这次魏军似乎并未屠城杀降。那又如何呢?贵室弃宅,贫贱襁负,城中人家十不存一,昔日的热闹安宁荡然无存,到处都是一片被摧残后的破败衰亡景象。

    不敢想,有多少人死于这场战火,又有多少人家因此而支离破碎……

    “奚娘子,虽然你讨厌咱们魏人,但你毕竟救了咱们大魏的天子,这就是你的造化——”

    冯度此言一出,眼见着那张如染霞光的梨花面上退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到底。

    奚骊珠浓睫低垂,淡漠道了句:“我非是为了救他。”

    至少不全是。

    她固然心有不忍,最终决定留下却并非仅仅为了一个陌生人。

    逃出丘桓时,迎头撞上魏军铁骑,和家人被冲散之际,隐约听到夹裹在人群中的杜郎高喊了一声:“令璎……老地方……”

    他们一家才来丘桓避难不久,能被称为老地方的,正是那个藏身的洞穴——数日前他二人曾出城散心,那时还不知魏军会否攻打到丘桓,只闲谈间提及,若果战火躲不过,倒可先来山中暂避。

    奚骊珠没头苍蝇似的随大流一通跑,不想竟误打误撞到了约定之处。

    她满怀期待地等着,始终没等到企盼的人影。

    唯有安慰自己,他们定然是躲在别处,没准儿再过会儿便会赶来与她汇合,再等等、再等等……

    所以众人纷纷动身离开山洞时,她选择了留下。

    留下尚有与家人团聚的希望,若就那么走了,可能今生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此外还有个原因。

    多数人的行囊都在逃命中散失,奚骊珠也只留得个随身的包裹,里面并无贵重之物,不过是些糗粮及药物。为防万一,路上她还特意涂污了脸颈。

    纵然如此也险些遭祸。

    白日那会儿,大家挤挤挨挨躲在山洞里,愁云惨淡、唉声叹息,无不为存亡忧虑。几个地痞无赖竟就起了歹意,且专挑老弱妇孺下手。

    其中一个盯上了奚骊珠怀抱着的行囊,又见她始终紧握着个巴掌大的锦布袋,里头鼓囊囊的,以为是甚好物,就要上手来抢。

    幸而之前结了善缘,獾奴握拳挡在她前头,双目圆睁,块头又大,很有几分唬人的气势。旁边亦有人看不过眼起身喝止,那人才有所收敛。

    可乱世人性最难料,逃难之途谁知要持续多久?

    时方孟春,连天风雪,直到近日才稍停。要是久也找不到存身之所,这般天寒地冻,途中什么都可能发生,抢夺干粮、棉衣、医药,抢夺一切物资……她又是个孤身女子。

    獾奴虽可靠,也敌不过人众,护住他祖母尚且勉强,担不起再一个负累了。

    奚骊珠甚至还想反劝祖孙俩随自己留下——丘垣既不是重镇,或许不会驻军,也不会费力对四周进行扫荡,只需在山中熬上几日……

    但这一切毕竟只是她的猜测。

    若猜得不准,留下并不就比上路更安全。她有留下的理由,他们可没有。

    遂把话咽下,分了些老妇人能用到的药物与他们,再三提醒路上小心。

    如今想想,幸而当时不曾开口,不然岂非害了人家?

    也不知他们现下到了古皋关没有……

    “真新鲜!咱家虚活了这把年纪,头回见有人嫌功劳扎手的。”

    奚骊珠这话听了让人不高兴,急着撇清干系似的。但一想她是燕国人,也就不意外了。

    “甭管怎么说,毕竟救了不是?”冯度眯眼笑,“咱家甚是好奇,你是怎么救的陛下,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她闭口不言,神色有异,冯度眼珠转了转,不再多问。

    -

    两人继续往前,途经一片梅园,约行了半刻才进入重重守卫的正园。

    冯度领着奚骊珠穿园拾阶,来到主屋,停步于槛外。

    “娘子请吧。”冯度示意她一人进去。

    隐在广袖内的手一点点收紧,奚骊珠抿了抿唇,迈步入内。

    心中忖度着那人的伤势,按理该卧榻静养的人却并不在榻上,此时身披一件玄色大氅,闲坐于南窗下黑漆朱绘紫檀书案后,左手握着一卷书正垂目览阅。

    重伤在身,四下无人,而他又几乎背对着自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奚骊珠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起来,震耳欲聋。

    室中铺设着厚厚的地衣,落步无声。

    决心本是坚定的,每接近一步却又禁不住地颤抖着。

    她从没杀过人,在此之前连动物亦不曾杀害过。

    可眼前是掠土占城、害她亲人离散的罪魁祸首……

    天人交战着,不觉到了近前,而那人犹未察觉。

    奚骊珠的目光牢牢定在他颈侧位置,蛇有七寸,人亦有,她知道哪里足以致命。

    轻抬手,拔下插戴在髻间的那支玉簪。

    左手覆上抖动不停的右手,握紧,尽量屏除杂念。

    提起一口气,正待要刺下——

    案后之人倏尔侧眸。

    分明只是一道眼风,却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上了她的喉咙。

    心脏为之一紧,玉簪脱手掉落。

    室内气氛如同绷至极处的弓弦。

    一个是不动声色,一个是面无人色。

    四目相对,关于那一夜的记忆重又浮现……

    -

    当晚,獾奴祖孙俩是最后离开的。他们一走,山洞霎时便空旷了下来。

    奚骊珠颓然坐回原地,望着洞口,心中充满了茫然与恐惧。

    虽生在一个乱亡相继的世道,但似这种丧家乱离之事她还是头回经历。

    更不知留下是否真能等来家人,若等不来又该何去何从?这天大地大,竟似乎无处可去……

    耳畔若有若无的呼吸让她惶惶难安的心渐渐定了下来,隐隐生出几分庆幸,庆幸这种时候她不是一个人。

    然这一丝庆幸很快便消散了。

    天亮以后她或许还能等来家人,他呢?他还能否见到明日的晨光,谁又知道。

    游走的神思被忽而加重的气息声唤回。

    奚骊珠一惊,以手覆额,但觉滚烫异常。

    这时候起高热可不是好事……

    瞥见伤处又渗出血来,待要解开包裹去取药,右手的手腕还被攥着。

    身处这等境地,面对的又是个伤患,是以她并无多少羞赧之情,纵有些许不自在暂也顾不上了。

    只是这样到底行动不便,于是倾身贴近,还似前番那般轻声哄劝道:“你先松开,我不走,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重复了数遍,禁锢才得松开。

    奚骊珠咬牙活动了一下手腕,看着腕上淤痕,很是无奈。

    中箭处箭杆已被折断,当下也不具备拔取箭镞的条件,就还按照先前的流程,以止痛止血为主。

    不过……手搭上襟口,奚骊珠犹豫再三,从颈间扯出个玉坠。

    玉坠是胡豆的形状,看似寻常,侧边却隐有机括。打开来,里面三个凹槽已空了一处,还剩下两粒药丸。

    这些是阿娘留给她的,同包袱里其他药不同。之前一直珍而重之地收藏,举家逃难之际才随身佩戴。

    奚骊珠拈起其中一颗,凝视良久。低下头,轻柔托起伤者下颚,将药丸送进嘴里,又拧开水囊小心喂他喝下。

    她并不精于此道,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若有金创医在或还有救,可这旷天野地往哪里去寻医?真如老妇人所言,端看造化了。

    一日夜的担惊受怕,又经这番忙碌,兼之东想西想,不免感到困乏。奚骊珠掐了掐手心,强打起精神看护。

    中途这人倒是醒来过一次。

    视线不复先前锐利,略有些恍惚,盯着洞顶看了会儿,偏过头对上她的脸,又似乎不是在看她。

    奚骊珠很是欣慰:“你醒了?醒了就好。你是丘桓本地人,还是……”

    平时并不多话的她款款细语、絮絮而言,从家常里短说到干戈止息后重返家园,又说到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家人欢笑孩童绕膝。

    希图这些话能宽解到他、给他以希望,让他振作起来。

    话音是否入耳并不知晓,也并不指望他应答。她兀自说着,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眼皮越来越沉。

    梦中四肢僵冷,下意识往旁侧偎去。

    偎到一半又滞住,蓦地睁开眼,身边果然不是杜郎。

    这时才注意到手腕又被攥着,与她肌肤相触的掌心烫热无比——也是唯一的热源。

    看来那药并未起效。

    奚骊珠怔忡无言,一瞬间被浓重的悲哀和无力所湮没。没再试图挣开,反而缓缓回握住了那只手。

    听说人在濒死时总是会有无尽的遗憾。他的心中是否也有未完成的事、也有想见到的人?是否也有父母家人倚门盼归。

    逝者已矣,可生者同样会很遗憾吧?遗憾没有见最后一面,遗憾没能在他离开人世之际紧握住他的手,陪在他身边。

    就如同她心中的遗憾那样……

    外头呼啸的山风越来越猛烈。

    奚骊珠浑身瑟瑟,却是抬手将披风解下,为他加盖在身。

    只希望这最后的时光能带给他些许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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