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的手?”重归院落晾衣时,葵香发现她左手有伤,不由惊呼。

    奚骊珠手指蜷起,避开她关切的视线:“不小心碰到的。”

    “我去找——”

    “不必了,我屋里有药。”冯度已把行囊归还,只是少了一样东西。

    “葵香,今日多谢你。”在攀谈的过程中奚骊珠已经得知了她的名字,遂郑重跟她道谢。

    “这都是我当做的。”葵香不太习惯别人跟她道谢,却是难掩开怀,“奚娘子,你这样多好,再别想不开了。你要是愿意,明日我还陪你到处转转,只别去梅园——”她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地偷眼瞧她。

    奚骊珠了然,不是不能去梅园,应是怕她再接近梅园那面湖。

    今日若无人亦步亦趋跟着,浣衣的方池又不足以溺毙人的话,葵香想来也是不会带她去的。

    同样的傻事她不会再做第二回,但这话说出来没人会信,不然近来也就不会防贼般盯着她,生恐一不留神她就寻了短见。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之事又是否算作傻事呢?

    或许吧,但除了犯傻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蚍蜉撼树固然可笑,总也要做一下最后的尝试,那样至少还不算太可哀。死守古皋关的国人不也是如此吗?

    奚骊珠想过找人帮忙,可她行动受限,能接触的人也十分有限。

    身边几个侍女,凭着这些天的了解,她们所求只是安稳地活着,十之八九不肯卷进这样一桩要命的事中来。说不准她前脚刚求助,后脚就会被报给冯度——

    都是一群苦命人,为了求生,无可指摘。这既是个人的决定,奚骊珠也就无意把旁人牵扯进来。况且她们同样不能出刺史府。

    思来想去,唯有行此下策。

    屋里没有笔墨纸砚,连针线也尽被收走。遂咬破手指,撕烂衣裳,书之于绢帛。昨晚又借起夜之机藏了侍女的火折子,内里清空后将绢帛藏于竹筒。

    然一个不起眼的细小竹筒,纵能顺水漂流到外界、抵达净月渠,哪里又那么容易引起人注意。

    随即想到冯度前番谴人送来的那些华服丽裳。从中翻找到一件蹙金绣的衣袍,将捻紧的金线小心抽出,缠裹在竹筒上。如此一来被人看到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而今竹筒已送出,并不算就大功告成,要面对的问题还有许多:

    净月渠穿城而过,直通往金洛城外,但难保竹筒会在哪一段被人捡起,又会被哪方人捡拾起。

    若是燕民还好,城中多数人想来都盼着燕军赶走魏军收复失地。眼下的金洛虽准进不准出,经年生活在此的人想递些东西出去总会有门道。

    问题是,即便出了金洛,也不一定就能送抵古皋——但这就不是她所能关心的了。

    退一步想,纵使无法递送出去,消息在城中传开,也必会引起骚乱。

    但若是落在魏军手里——看魏主隐瞒伤情的严密程度,魏军内部应当也不是铁板一块,唯有寄希望于落在“别有居心”的那拨人手中,那样魏军内部说不准会哗变,撤军就是必然的了。

    万一,万一不幸,还是落在了魏主手里,魏主寻根溯源起来……想起那金线,奚骊珠揪住心口衣物,旋即释然。

    就算排查到了源头,她做了她所能做的,她不再求死,却也不惧一死。

    -

    随着魏军对燕军的围困,古皋关内状况频出,首要便是缺粮缺水。

    古皋关地势高的缘故,汲取地下水极为困难,仅有的几处水源轻易动不得,日常都是从城墙上放木桶下去从黄河里取水。

    军粮差不多也快见底了,奈何负责输送粮草的昇城已经失陷,后方粮草辎重又迟迟不至。

    穆崇渊下令围而不攻,目的正在于此。

    为了断绝燕军水源,魏军舟舰大批驶到古皋关城墙下,阻止守军取水。往往木桶才从城头放下,便连绳带桶尽被魏军给夺去,魏军缩在船舱不出,放箭也无用。

    穆崇熹还有样学样,让士兵在古皋关外掘出好几道深达数丈的的沟壑,却不是为了通到关内,而是为了排干关内的地下水。

    如此双管齐下,果然,古皋关很快便陷入矢尽粮绝之境。

    冯度禀报完古皋关的情况,随即拆开东线的军报。

    华阳和金洛接连被攻克后,燕朝整个东线的防御都变得极为薄弱,穆崇渊派大将鲁颂、吕非从下游渡过黄河攻打高平津。

    高平津守将不战而逃,魏军占领此重要津渡后,一鼓作气又连下三城。

    还欲往南推进,却碰上一个硬茬——燕国青州刺史周泰,领一千兵力死守东固城,硬是拖住了三万魏军的脚步。

    虽然如此,到底寡不敌众。

    眼看东固就要失守,兖州刺史薛夔率兵来援。

    军报写得甚为详细,冯度读着有若身临其境——

    东固城上旌旗猎猎,羽箭密密麻麻似漫天飞蝗,更有穿透力极强的弩机。

    在一轮又一轮攒射中,魏军一排又一排倒下,总算进到城下,等待着他们的还有热水焦油、滚木礌石……哀号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魏军前赴后继,一轮又一轮发起冲锋,来援的燕军有条不紊地予以还击,魏军根本无法登上城墙,伤亡惨重……

    “陛下,鲁颂将军请示,是否还要继续?”

    “薛夔。”穆崇渊默念这个名字,良久方道,“让他们撤离吧。”

    东固城军民一心,又有地利之便,等来的援军亦不可小觑,马上雨季就要到了,再拖下去对己方不利。

    “是。”

    冯度拟好回复,给他过目用印后 ,出门安排人送出。

    斥候才走,冯度看了眼侯在廊下多时的奚骊珠:“娘子久等了,随咱家进来吧。”

    距离递出消息已过去半月有余,一直风平浪静。

    奚骊珠不免有些郁郁。想来那竹筒终是没被人发现,不然也不至一点动静没有。

    好处大抵就是她没有曝露的风险,毕竟自那次夜宴之后,魏主就再没召见过她……

    才这样想,冯度今天就派了人来。

    她在廊下等了有一会儿了,隐约听到“薛夔”和“撤退”的字眼,心口不由急跳起来——

    是薛伯父。

    朝廷派来的援军是薛伯父?

    薛伯父擅用兵,魏军必然不敌,眼下是要撤退了?那薛伯父会否乘胜追击、能不能打到金洛?

    正七上八下想着,冯度忽然顿住脚,上下打量起她:“奚娘子怎么没穿那件蹙金绣孔雀的衣裳?”

    奚骊珠心下一沉。

    冯度今日派人去请她,指明要她穿蹙金绣的外袍。

    “上月不小心撞翻了烛台,不慎给烧了。”

    “如此,”冯度点点头,“也是咱家考虑不周,这天儿一日暖和一日,那袍服虽华美,终归不相宜。对了,有一事还想请教奚娘子——”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上月初,有渔人在净月渠中捕捞到这个,奚娘子可认得此物。”

    奚骊珠垂目一扫,脑中不由嗡然作响——是那个竹筒,竟真到了冯度手上。

    那么今日这一出也就不奇怪了。

    她强自镇定下来,回道:“冯常侍说笑,这是火折子,谁人不识?”

    “咱家也以为是火折子,谁知内里别有乾坤。”

    上面缠裹的金线已无踪,冯度打开竹筒,从里面抽出一方丝绢,雪白的绢帛上殷红触目。

    “上了年纪,眼神不好,娘子帮咱家辨辨,这上头写的都是什么?”

    奚骊珠根本无需看,“魏主伤重,宴饮障目”,八个字,她一笔一划写下的。

    到了这会儿她反而彻底平静下来。

    她先前说过自己不识字,又特意用的左手书写,无论冯度是当真看不出还是有意试探……不过,金线、绢帛,应当也无需试探了。

    其实又何需她认罪?欲加之罪或还需言辞粉饰,她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冯度本没必要费此周折,反正她也早为今日做好了准备。

    冯度见她闷不吭声,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之态,笑笑:“瞧咱家这记性,竟忘了奚娘子是不识字的。”

    把绢帛和竹筒收起,似乎并没有借此大做文章的意思,引她进了内室。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穆崇渊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面色好转许多。

    冯度把人带到就退下了。

    奚骊珠在榻边伫立了好一会儿,榻上人始才睁眼。

    穆崇渊从枕边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锦布袋,布袋表面绣着兰草,还有一个花型的奚字。

    奚骊珠黯淡无光的眼眸在对上布袋后微微亮起——冯度归还了她的行囊,独独缺少了这个!这是十二岁那年阿爹送给她的生辰礼。

    迈步上前,欲要取回。

    穆崇渊收回手,以一卷书相替。

    “寡人乏了,你念给寡人听吧。”说罢,倚着隐囊重又阖上了双目。

    奚骊珠理应矢口否认识字事,又觉没有必要,对方分明已经笃定。

    久久盯着他手中之物,把书接过,垂下眼帘,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低婉柔细的诵读声隔门传出,冯度听在耳里,摇了摇头。

    此女气节令人钦佩,也确有几分聪明急智,就是轴了些。试探了几回,回回都未通过。

    别的倒也罢了,单冲这绢帛上的八个字,她再是对陛下有恩,也唯有死路一条。

    冯度御前伺候多年,凭他的了解,陛下当是动过杀机的。

    只不知为何犹豫了,这是从来鲜有的事。

    这奚娘子,命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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