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过了有半年之久,总算熬到了下值时候。

    夏季长天老日,宫门下钥时天犹未黑。奚骊珠等不及再回一趟宫人院换下公服,从建章殿出来径往永巷去。

    穿过长长的永巷,总算到了千秋门,监门卫士虽都知晓她的身份,照例核查了门籍才放行。

    还不到休沐日,府中执事自不可能如以往那般早早在宫门外等着接她。好在明光里就在内城,步走回去也不需多久。

    出宫门百十来步,奚骊珠似有所感,脚步渐慢,目视前方。

    薄暮余晖中,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濯然若春月柳,分明是……

    奚骊珠怔望着,几疑是在梦中。

    直到对方含笑轻唤出她的小字:“令璎。”

    熟悉的人,熟悉的称呼。奚骊珠心中激荡,霎时间泪盈于睫。

    他乡遇故知已是人生一大喜事,更何况眼前人非止故知,而是失散于战火以为余生再不能相见的枕边人。

    “郎君……”在这鹦鹉前头不敢言的地方,再多的情绪翻涌也只能暂压下,化为这一声柔肠百转地回应。

    奚骊珠含着泪,双眸弯弯如月,加快步伐朝对方走去。

    对方也阔步朝她迎来。

    朝殿区西北隅,也即藏书楼的高台上,同样伫立着一道昂藏的身影,正是穆崇渊。

    这个位置,只需一个垂眸便能将千秋门外的情形尽览。

    他负手而立,看着奚骊珠出了千秋门后加快脚步,走着走着忽而不顾仪态地奔跑起来,裙裾飞扬,像一只轻盈的雀鸟,穿过长长的甬道,奔向那个男人……

    冯度蹑步过来,躬身探了下头,正看到小夫妻短暂相拥罢,结束对视、并肩行路,边走边喁喁私语,意态间透出无形的亲密。

    他虽上了年纪,眼睛倒还算好使,据两人行走时紧贴的姿势来看,宽袖下相邻的两只手定然是交握着的。

    即便不知二人都交谈了些什么,也不难从轻快的步伐联想到银铃似的笑语,女儿家的娇俏一览无遗,只可惜……

    冯度偷眼瞧去,见陛下面沉似水——他一向如此,倒也瞧不出异样。

    可要真没什么,也不会这个时候来此登高了,总不能是为着看落日吧?

    原以为陛下今日会在东堂待到很晚,至少会等宫门下钥,没想到午歇后径直去了校场,一直也没回建章殿。倒是成全了奚骊珠归家的心。

    又往远处望了一眼,郎才女貌,多么登对呀!作夫君的也知道疼人,自己才将安顿下来,就亲自来接妻子回家。撇开别的不论,实在是一幅和美之景。

    就在无声地注目中,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那对身影终于融进了暮色中。

    陛下仍旧巍立不动。

    冯度静静陪站,心中暗叹,陛下于国事军政上皆是运筹帷幄,偏偏于情之一字上不甚得章法。

    其实对于一个君王来说,也不需什么章法。想要什么人,手到擒来,情愿不情愿并不是值得考量的事。

    问题就在于,奚骊珠柔婉的性情中藏着决绝的一面,态度又明摆着,再有金洛投湖的先例,强取只怕会导致一个玉碎的结局——那便只能迂回婉转着来。

    陛下这一向确也拿出了足够的耐心,也足够隐忍,以至于连冯度都险些被蒙混过去。

    然而人终非圣贤,陛下也概莫能外。一个可心的人日日在眼前晃悠,再是忍耐,也终有露形迹的时候。

    五月间西堂那晚,亲眼撞见陛下把人抱进了内寝,天亮后冯度询问要不要让彤史记录,听说不必,才知非但事没成,还把人吓成了冬日的寒雀。

    之后好一通补救不提。戒心尚未打消呢,又发生了狮子园的事……好在陛下未曾罪责。

    冯度近来已无数次感慨造化弄人,那个杜五娘出现的真是不合时宜!哪怕晚个一年半载,情势没准儿就不一样了。

    偏世间事是没有万一的,发生了就要面对,虽说杜五娘出现的时机不巧,却也不是没有善后的法子。

    没想到最后竟成了这么个走向。

    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答应将杜家人接来邺都,莫非真打算放弃了?

    这个猜测刚一冒头,冯度自己就给否定了。

    菅城离宫那回他也以为奚骊珠没戏了,结果呢?陛下还不是把人从奚官局要到了身边。

    已是走眼过一回,事到如今,若还能错估陛下对奚骊珠的用心,真就连瞎子也不如了。

    再者说,陛下真要有心成全,何不干脆给假十天半个月,让人夫妻好生聚聚?显然这并非他所愿。

    正因如此冯度才倍感困惑,陛下行这步棋究竟是何用意?

    奚骊珠一直不肯侍御,除了家国之别,关键就在于脚下被一根红绳萦绊着呢,夫妻恩情一日不断,陛下万难如愿——不信陛下不清楚这点。

    可陛下非但不斩断这根红线,反而亲手促成了缺月重圆。

    这下可好,人家正头夫君都戳到眼皮子底下了,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估计也只有自己知晓。

    要依了冯度,既然瞧上了,索性把人先得了再说,困于身侧,再冷的心肠,天长日久也总有焐热的一天;

    不然就袖手等着,还按从前在东堂那般相处,未必等不到花开时——只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也就是了;

    再不然就干脆放手。

    陛下是既不肯放手,又要她情愿,眼下连袖手静待花开也不能了……

    或许陛下此举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冯度感到不甚乐观。

    杜家二郎若是个品貌低下的凡庸之人,倒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夫妻俩成婚未久便分开,对彼此的了解恐怕谈不上多深,许多问题和矛盾都还未触及。

    然据一路递送回来的消息看,那杜匀植分明就是个清隽多才的郎君。

    再回想方才两人亲密无间的情状……想要伯劳东去燕西飞,难。

    不知陛下心里有几分笃定。

    也不知陛下是否明白,攻占人心并不同于攻城略地。

    人心最不可控,情关又是最难过的,感情的事用上兵法,未必还做得成常胜将军,就怕越弄越糟啊。

    -

    明光里位于宫城以南、阊阖大街以西,属于西内城。

    阊阖大街两侧遍是官署府寺和权臣贵戚的宅邸,单明光里内就住着当朝的卫尉卿、廷尉卿、祠部尚书以及司农,还有一位德兴郡主。

    奚骊珠这位御前“新贵”在其间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里坊和市一样,外侧由夯土坊墙围合起来,坊墙四面设门,坊内的主要道路是一条东西向长街和一条南北向长街,二者在中段位置交汇,由此将整个里坊划分为四个均等的区域,也连通着东南西北四个坊门。

    马车由北坊门进入,到中心街口时折往西行,魏主赐下的宅邸就在西街,西坊门之北的位置,不算多奢阔鼎贵,却也是高堂广室,听闻当初从私家手里收赎时共计用钱近四千贯。

    前院临街,前堂是三开间悬山屋顶的宅屋,此为宴会待客之所;后面才是一家人日常起居之处。

    园圃不计,总分为东中西三院,此前就已做了安排——正中的院落为主院,自然是杜家二老居住,杜葆珍居于正房北边的后罩楼。奚骊珠和杜匀植住东院,西院则留给杜家四郎杜匀楷。

    四围还有不少廊屋及杂院,以供魏主赐下的那些仆从居住。

    马车在外院马厩停下,奚骊珠和杜匀植下了车,沿曲廊携手直入后宅,门役先一步赶去报知。

    主院正房,杜家二老端坐上首,奚骊珠入室趋前,拜见舅姑。

    杜家家主杜守川年逾五旬,比之金洛时萎靡了不少。

    他一向少言,冲奚骊珠点了点头,面露赞许:“我杜家一门能绝处逢生,多亏有此佳妇。”

    虽只寥寥数语,奚骊珠也无法安然领受,谦道:“阿舅哪里话。”

    杜守川的妻子鲁氏更要憔悴些,虽洗漱一新,锦衣重又上身,面上的风霜之色却洗不褪,沟沟壑壑明白昭示着北徙路上包括在幽州时吃的苦受的累。

    鲁夫人早已听说这个二儿妇得了魏国皇帝的青眼,做了御前的什么官,总之是很排场。不然魏天子也不会又赐田宅奴婢又赐牛马什物的,还发下恩典将他们一家从幽州接来。

    养尊处优了半生,不想临老经此浩劫,回想几个月来的遭遇,简直噩梦一般,直到脚踩在邺都的地面才算醒过神,始信天爷确实开了眼,他们一家苦尽甘来了!

    在奚骊珠回来之前,鲁夫人已将前堂后宅逛了个遍,平心而论,远不如他们杜家的祖宅宽阔宏敞。不过想想这里是皇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便也不好多作计较。

    心里另起了盘算,二儿妇既得魏国皇帝的看重,改日再让她求个恩典,不知能不能把金洛的祖宅田庄和一干奴婢要回。

    眼下虽住着华屋高轩,照旧的仆婢环绕,比之往昔不输什么,可只要想到这一切是御赐给奚骊珠的,就总感到别扭,似乎他们一家今后都要仰一个儿妇的鼻息……

    鲁夫人撩起眼皮,打量着一身公服的二儿妇,更添了些不自在。

    招招摇摇的这是给谁看呢?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做了官似的。

    这魏国也真是古怪,女人竟也能做官。

    好在二儿妇态度一如既往,并没有倨傲不恭之处,鲁夫人心里这才稍稍舒坦些。

    又一想,她也不过是交了好运,二郎若有她这运道,未必挣不下比这更大的家业。

    眼下既已入了邺都,有这么层关系在,二郎才华满腹,入仕不过是早晚的事……

    “该饿了罢?”鲁夫人心疼儿子,直等他二人回来才让人唤了四郎和五娘来,一家人算是吃了顿团圆饭。

    用罢晚膳,夜已深了,杜匀楷和杜葆珍各回了住处,奚骊珠和杜匀植正要回东院。

    鲁夫人冷眼瞧着俩人你挨我我挨你难舍难离的样子,轻咳一声,提醒道:“你们祖母的丧期还未过……留意着点。”

    杜家太夫人去岁十月间过身,按制孙辈要服齐衰一年。

    虽说大乱之世,丧乱频经、礼崩乐坏,远没有世治道泰时要求得严苛,食肉鼓乐醉酒狂歌的亦不乏人在。不过那都是些狂诞不羁的名士做派,寻常人哪好如此?不说严格遵循周礼,若居丧期间有了孩子,总也是不好听的,别人当面不说,背后免不了要戳脊梁骨。尤其对于打算走仕途的人而言……

    杜匀植看了垂首不语的妻子一眼,笑着对母亲道:“儿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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