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只是一瞬间而已。

    当真奇怪,入仕从政是她从未设想过的路,偏偏踏上了,且一路顺风顺水地高升至今。

    无论曾经的俘囚生涯,还是奚官局那些日夜劳作的日子,似乎都成了一场梦。

    不管皇室宗亲或是高官显贵,如今见了她皆笑面相迎、以礼相待……

    或许这便是权力的魔力,让人不自觉迷醉其中,继而不断地追逐下去,如痴如狂。

    可奚骊珠心里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笑脸也好敬重也罢,不是冲她,是冲她背后的人。

    即便她站在这个位上,也并不能正大光明地行使手中的权力;任是她做得再好、再优秀,伴随着她的永远是那些蜚短流长。

    若她无牵无挂,一心想着列土封疆亦或牧守一方,忍一时之辱也便忍了。然而诚如她告诉魏主的,她志并不在此,且有家人要顾及。

    外间都道她以床笫之幸博取恩宠荣禄。

    从侍御奏案的女史,到御前通事舍人,还可说是赏功;短短两个多月若再超擢为三品的女尚书——单从职品看甚至还压了冯度一头,又拿什么堵悠悠众口。

    难道只凭着君心?当然可以,但那样一来真就成了天下尽知的佞臣嬖幸了。

    而且她也并不觉得魏主真的需要一位精明强干的女尚书。或许今日需要,明日则未必。

    这种感觉近来越来越强烈。

    昨日游湖之后,那种来自本能的危机感再次被焕发——若然某日魏主再次兴起那个念头,即便是女尚书又如何?诚如杜郎所言,都是帝王的女人而已。

    或许她的性子除了像母亲,也有几分随了父亲。

    阿爹曾经同人说起过,官场乃这世上最污浊腌臜之地,他改变不了时局,更救不了这纷纷乱世,与其浸入其中早晚同流合污,不若退居田园,勉强还可守己心清正。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以要名爵?①况有爱妻爱女相伴,此生已无憾。”

    这话是她偷听来的,当时不解何意,经过这半年,却是理解了几分。

    宦海多厄,帝乡多危,不若及早抽身。

    奚骊珠垂眸:“多谢陛下美意,奴婢难堪重任。”

    “寡人说这重任你能担,你就能担。”

    “奴婢志不在此,请陛下允许奴婢苟顺私情——”

    “那你志在何处?”穆崇渊声随脸沉,“志在他杜匀植身上?!”

    深吸气,仍旧压不住心头火起。

    “好一个苟顺私情!为了他,你宁可解职去官,放着尊官厚禄不要,自此后困守内宅相夫教子?”

    奚骊珠自然是不打算安守内宅的,这些都已和杜郎讲清楚。

    但夫妻之间的对话,她不认为有向别人说明的必要。她志在何处,也不想向眼前人交代。

    困守内宅非她所愿,难道困守深宫就是了?

    “我本就是杜家妇,如此有何不可?”她抬头反问,眼底是执拗的底色。

    “你——”穆崇渊豁然起身,绕案走来。

    仿佛一座山岳迎面倾倒,奚骊珠瞬间屏住了呼吸,肉眼可见得紧绷。

    穆崇渊顿住脚,走至窗边,来回踱步。

    倏尔停下,侧眸看向她,似还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出去!”语音冷硬。

    奚骊珠张了张口,见他已转过身去看向窗外,只好告退而出。

    “你实话跟咱家说,你是不是……”冯度把奚骊珠叫来,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她小腹。

    奚骊珠会过意来,赧然摇头。

    冯度大大松了口气。

    又问:“你真想清楚了?可千万别犯傻。”

    奚骊珠坚定点头。

    “这可真是……”冯度跌脚,心里直骂天。

    自打杜家入都以来,冯度就觉得这天时阴时晴;这下可好,直接黑云压城了。

    一连多日,奚骊珠固求解职,陛下只是不许,到后来连表文看也不看,直接打回。

    其实陛下给奚骊珠升职的用意,冯度多少能猜到一些。

    她善辞令、明达时事、有几案才,这无疑是她的长处。但作为夫君来看就未必了。

    妻子的才干压自己一头,职品亦高过自己,多少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杜匀植纵使对自己的妻子心存爱意,也难逃一些传统士人的本色。

    现下尚可忍受,若两人之间的差距持续拉大……一个让人相形见绌的枕边人,又该如何举案齐眉呢?

    再加上那些风言风语。内外交逼,再坚固的城池迟早也会瓦解。

    所以陛下拔擢奚骊珠为女尚书,是挽留,也是本就存了这个打算。

    她就算做了女尚书,也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过渡而已。冯度清楚这一点,自然也就不感到吃心。

    谁人能拒绝加官晋爵的诱惑呢?不独陛下这么认为,冯度也这么认为。

    权欲的口子一旦开启,没有浅尝辄止,从来只有渴求无餍。

    孰料面对这天大的诱惑,奚骊珠选择止步转身,退回到杜匀植身边,和他肩并肩抵御风雨,陛下焉能不气?

    偏又不能拿那人如何,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八月的天,建章殿已冷得跟冰窖似的。

    奚骊珠来当值,陛下面色不悦,将她冷在一旁。奚骊珠不来当值,那就更难熬了,度日如年啊!

    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冯度找奚骊珠推心置腹深谈了一回,得知了她卸职后打算从医。

    也即是说,她解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自己,并非只为了杜匀植。

    将这话如实转告给了陛下,陛下心情这才稍稍好转。

    “其实,”冯度斗胆进言,“陛下您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可以……”

    冯度原本是一心想要促成此事的,近来却渐渐有些拿不准了。

    偌大的后宫,嫔妃若不合心意大可重新采选,普天下那么多女子,总能挑到个知心合意的。身为一国之君,实在犯不上……

    无论如何,那杜匀植已经仕魏,便是陛下的臣子了。君夺臣妻毕竟不是什么佳话。

    届时真闹得沸沸扬扬,于陛下,于奚骊珠,都不好。

    尤其是奚骊珠。

    想起月初时,碰巧有一日他二人同时休沐。

    那时杜匀植也刚就任不久,夫妻俩带了厚礼过府致谢,为他当初的救命之恩,也为他一直以来的照拂。

    其实那照拂里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几分是驶的顺风船,只有他自己清楚。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大半年相处下来,他的确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娘子的。

    那日,冯度留他们用了晚膳。

    饭后闲聊,聊到养生事。

    盛夏那会儿,天气炎热又潮湿,奚骊珠曾建议他用晒干的菊花将水煮沸后晾温了洗脚,如此可清旰明目,还不易中暑气。

    这回又带了新的草药包来,说是活血暖膝的,即便寒冷腊月也能让四体温和;切切叮嘱他一定要坚持泡脚,还要根据四时变化天气阴晴更换加减方剂,届时她会让人送来。

    没想到她把自己膝上有旧疾这事一直记在心里。

    人心如城池沟壑,常是固若金汤水泼不进,偏偏一些不经意的举止,可可的就暖到你心里去。

    冯度是既受用又感慨,领了她的好意,叹道:“劳你费心了,我这把老骨头,哪还讲究那么多,死了不知往哪块野地一埋,不似你们,家门和乐,羡煞旁人啊。”

    说着擦了擦眼角。

    奚骊珠见勾起他伤情,忙道:“阿翁于我有再生之恩,等阿翁告老那日,如不嫌弃,便来杜家闲住,我们给你养老送终。”

    做太监的,注定此生享不了天伦,最重视的也就是这身后事了。

    不知多少人说过给他养老送终的话,无非是巴着他指望捞到好处罢了。

    但奚骊珠不同,她说的冯度愿意信。即便并不真指望她养老,有这份心也就够了。

    当时他们坐在一棵桂花树下,那树的树身极粗,其叶葳蕤茂盛,黄白色的小花开满枝头,随着夜风簌簌坠落。

    有些掉在奚骊珠发间、身上,杜匀植随手为其摘下,两人相视一笑。

    奚骊珠随口提起,他们今日在家才采摘了新鲜的桂花酿酒,已经封坛窖藏,等过些时候酒熟了,送些给他尝尝。

    说起这些家常时,她整个人和柔明悦,活泼泼的,就如一尾泼刺拨水的游鱼,让本就漂亮的容颜越显得婉艳动人,仿佛枝头盛开的那些花朵,更像这满院子都浮动着的若有若无的甜香,沁人心脾。

    那份自在舒展是她在宫里时所没有的。

    冯度的那么一丝动摇也是自那时候起的。

    他难得乐观了一回,觉得既然强扭不来,陛下若肯放手,杜匀植作为夫君勉强也还算过得去,只要没有外力迫着,杜家那点矛盾未必就不能调和,小两口也未必不能把日子过好。

    更要紧的是,冯度长了眼睛,看得出来,奚骊珠想要从医是发自内心的。

    所以就想着,实在不然,就成全了她也好。

    当然冯度也不是完全的胳膊肘往外拐,他也是实心为陛下考量的。

    一个至尊之主,一个臣下之妻,就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也免了陛下将来被臣民非议,千年万载的为人诟病,岂不皆大欢喜?

    “你说得不错。”穆崇渊沉思片刻,竟是点头应许了这话。

    “那陛下你是答——”

    就见穆崇渊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寡人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可以。”

    冯度愕然。

    话还是那话,怎的从陛下嘴里出来,听着有些不对味呢。

    陛下和他,是、是一个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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